神戏(十二)
神戏(十二)
何班长明确地感觉到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在追踪地、捕捉他,是在圪旯里庄子上的那晚上的事。
那晚上记不清他唱的是《渭河水》还是《对绣鞋》了,大概是《对绣鞋》。
他先是奇怪地感觉到了身上的瘙痒和异样的灼烫,而后才掉过头去从戏台的侧缝里朝外戏台下面瞥了一眼---那是一颗让人想入非非的黑痣,是汪在墨荷圆叶当心儿里的一滴露珠儿哩!
他记得有一丝惊异从他心底里掠过,好似被一只美丽的虫子轻轻地咬蛰了一下。他第三次捕捉到哪双火辣辣的眼睛的时候,禁不住在心底里呻吟了一声:完了……
那场戏不晓得是如何唱下去的。神戏家何班长头一回鬼使神差地岔了神。心里豁然地亮出一片空白。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链条突然断了,他试图接起来,却不能够。手捉的影人儿都定在雪白的亮子上没有动作……
空山野谷似的寂静!这寂静僵持在那里有多大会儿说不上,直到被戏台下哄哄的闹笑声戳破,他也没觉得。何喇叭莫秒其妙地吹了一声唢呐。眼角上总挂着两颗如蚌壳里的珍珠般硕大的眼屎的粱迷糊子,在那一刻也瞪亮了眼睛,动作夸张地拉一段过门,拉得反三复四吱吱咕咕不厌其烦。这些,何班长都没觉得。直到那张渗着初月光辉的脸遽然从他眼睛的缝隙里游移开去时,何班长始才从惊异的神迷里苏醒过来,蓦然放开高声,唐突地唱了一段上下不接的戏文儿。戏台下的喝彩声便又突然地胀破了,比无论什么时候的喝彩声都要红火喧腾!
神戏班在那圪旯里演了七天。演到第六天的时候,戏饭派在了那女人的家里。
何班长觉着那屋子里的景象里含着一缕飘荡的温馨。穷苦是穷苦,但穷而不陋,穷得清清爽爽,利利索索,连瓷的罐子也擦得明亮照人。那女人的心气尤其显现在窗户上,显现在每一个四方窗格里帖着的大红剪纸上:有薛仁贵和王宝钏,有吕布和貂蝉,有西施和范蠡……他想不出能剪出这许多妙人儿的那双手该是怎样的一双手!
当那女人端着一只红漆木盘送上几碗雪白的浆水面来的时候,何班长的目光才从那些美妙的窗花上移开。同时,浑身都感觉到了那初月光辉的照临。他抵御着几乎是不可抵御的诱惑,始终没敢抬起眼睛张望一下她的脸。他看见她的一只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的镯子---或许是从她母亲那儿传下来的,或许还要更早些。这玉的圆圈在他鼻子底下微微晃动,他试图从那玉的光润里寻找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寻找那颗墨荷上的露珠……
粱迷糊子说:走遍三州六县,还从没吃过这么美的浆水面。何喇叭也说:吃上一顿这样好的浆水面,一辈子再不吃饭都行了……
吃罢饭,粱迷糊子反复地咳嗽了几声,何喇叭和粱迷糊子他们就借故先走了。何班长随后慌乱地起身要走时,那只戴着青玉镯的素手麻溜地塞给他一样东西。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女人的手像块丢进旺火里的冰,一碰就化了。
“大哥,千万别嫌弃……”
女人轻颤出一声儿,犹如微风。
女人塞给他的是一只烟荷包,上面千丝万缕地绣着一朵将开未开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