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兴‖洗澡比吃肉还艰难的岁月
如果我给当今的青年人说,过去家乡的人春节时想洗澡比吃肉还艰难,可能没有几个青年人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他们甚至说我是危言耸听,故弄玄虚。
但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洗澡,这件日常生活中再简单不过的事,才逐步走进百姓生活当中。
我出生在丹江河畔,生长在丹江河畔,如今安享晚年依然在丹江河畔。
我的一生经历了不少发生在丹江河畔的往事,其中就有关于洗澡的辛酸史。
自我能记事起,每年夏天,丹江河就是两岸乡亲们的天然大澡堂。
那时候的夏季,丹江河水大浪滔滔,细浪逶迤。深水区望眼欲穿,浅水区处处清澈见底。傍晚时分,辛劳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来到丹江河里,一边说说笑笑放松身心,一边逍遥自在地洗澡。
大伯大叔,大哥哥们通常上身穿一件粗布或蓝或白的对襟衫,下身穿一条大裆短裤,手上拿一条毛巾,嘴里啍着《东方红》、《地道战》、《柳堡的故事》等脍炙人口的电影插曲淌过丹江,来到南岸大石鳖子根深水区,脱得赤条条地跳入水中,进行一番游泳竞技大赛。蛙泳、漂板儿、(仰泳)侧泳、钻捻窟窿(潜水)、踩泳,个个身怀绝技,每一位都是擂台霸主。游累了,没劲了,身上的垢痂也泡涨了。他们就坐在水里悠闲自得地说着谝着,消消停停地搓洗身上的垢痂。
大婶大娘,大嫂大姐姐们则在河水稳缓,细沙绵绵的浅水区,找一个体型较长,表面宽平的石头当做搓衣板,再找一个石头当凳子坐在上面。手里洗着衣服,嘴里说着家常:谁家的儿子娶了哪家的女子,哪家的女子嫁了谁家的娃子。张家的儿子多勤快,王家的儿媳多贤惠。
也有性格豪放,三句话离不开桃花趣事的大婶、大嫂在一块尽谝些大姐姐们听了就感到害臊的情趣话:谁家的婆娘那方面欲望强烈,结果男人落了个黑眼圈儿。谁家的男人那个东西厉害得很,整得婆娘走路时两条腿都合不拢……
她们说着笑着,笑着说着。生活中的艰辛,做农活时的劳累,在说说笑笑中一下子全抛得无影无踪。
一群群机灵的小白条、花瓣鱼儿仿佛也特意赶来凑热闹,围着她们的脚掌吻来吻去。她们感觉痒了,烦了,就用手中的棒槌在水里搅动,或者抬脚左右摇摆,嘴里说着:去,去!把人心都咬痒了。鱼儿似淘气的孩子,受到驱赶忽地去了,但眨眼工夫又游了回来。
大婶大娘,大嫂大姐姐们衣服洗完了,开心的话也谝够了,太阳也收起光芒,藏入了西边的商山。
此时,在夜幕的遮掩下,她们和衣坐进河水中,耐心细致的搓洗着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整个夏天,我和小伙伴们每天吃了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丹江河里打江水(嬉水)。背心儿、裤叉儿往岸边一脱,光肚肚连跑带蹦扑进河里,你追我赶地疯耍着,河水不时地溅起一朵朵浪花。在大人的眼里,我们就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娃娃鱼”。
曾经的丹江河,不仅水质清亮纯净,而且还滋养了多种鱼类。有棉鱼、刺拐鱼、白条鱼、花瓣鱼、麦穗鱼。尤其是是隐藏在石头底下的娃娃鱼,我和小伙伴们看到它怪怪的长相,觉得既稀奇又害怕,都不愿意伸手去捉它。
我们这些大“娃娃鱼”,有的手里握着大人给做的铁丝鱼条,有的小伙伴就地取材,从河坝的柳树上折一根柳枝,捋去叶子,一根绿色细长的鱼条就做好了。成群结队的白条鱼、花瓣鱼被我们追得在水里疯蹿。有的被追急了,竟然跃出水面,向前狂“飞”一两米。
耍美了,尽兴了,肚子也饿了。我们用手胡乱搓搓肚子和两条腿上的垢痂,后背手够不着搓,根本也没管过。最后,双手将头上流到脸上的水珠子一抹,穿上衣服高高兴兴地跑回家。
一阵阵秋风携走了夏日的热情,乌蝇儿(知了)在极不情愿中离开了它展现歌声的舞台,幕后的蛐蛐儿早已迫不及待,急匆匆的闪亮登场,放开嗓子,唱落了树叶,唱枯了小草,唱得满地荒凉。
赶在气候变冷之前,无论大人还是我和小伙伴们在丹江河里,洗过最后一次澡,便告别了依依不舍,整个夏日与之朝夕相伴的丹江河。在以后的漫长日子里,翘首期待着又一个夏季早日到来。
送走了满目凄凉的秋季,迎来了冷风刺骨的冬天。挨过了一日又一的日出日落,眨眼间进入了腊月。
这时候,大人们最关心的事就是盼望生产队尽早进行年终决算,分点余粮款。因为置办年货的钱,全都指靠着它。
有的人家劳力少,平时没有积攒下工分,年终决算后还倒欠生产队的钱。掌柜的就挖窟窿揳橛,想方设法借钱多多少少买点年货。
过了腊八,
胡求挖抓。
五豆腊八二十三,
过年还有七八天,
小娃盼着吃蒸饭,
大人坐在灶火加熬煎。
这是当年左邻右舍经常挂在嘴边的两首歌谣,充分说明了当时生活的困难状况。
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家家户户都忙开了。
大人不穿都行,但要给孩子扯布做一件新衣服。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扯布,将旧衣服里子当做面子,翻新一下作为过年的新衣让孩子穿。
街里人没有自留坡,缺少柴禾。平常烧锅做饭靠的是稻草、麦秸、苞谷杆和玉米芯。过年时,几乎家家都要买一担子硬柴,和别人分一担木炭。
口粮紧缺,平常舍不得吃白面馍,但过年时手就要放宽些,每家或多或少都要蒸点白面馍。有条件的人家再蒸点粉条馅的菜包子、红豆馅的豆包子。
莲菜、粉条、豆腐等缺啥蔬菜都少买点儿,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猪肉,平时没钱舍不得买,这会儿哪怕只买二三指宽一绺,但必须得有。
至于鸡呀鱼呀,是当时根本不敢想的事。尤其是活鱼,也没有卖的。
整个腊月,大人们都在忙碌、操心过年的事情。
然而,从秋季到腊月近半年时间,大人们放下镢头、铁锨,就是粪尿担子,整天都在地里操劳,身上出了一次又一次的汗水,积了一层又一层的垢痂。平时除了洗洗脸和手脚,身上其他地方根本没见过一点儿水。即将过年了,大人们也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高高兴兴地过个新年。但受生活条件限制,这种美好的念想犹如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一闪即逝。仅有个别家庭条件稍好,购买一个大木盆,将热水倒入,人坐在里面凑合着洗洗,绝大多数的乡亲们只有等到来年又一个盛夏季节,回到丹江河里洗澡了。
县城老街黄巷子口有一魏姓大伯,与集体公司合营,在他家里修了一个可容纳十人左右的小水泥池。池子底部中央镶嵌一口大铁锅,锅底下烧火,池子里的水就热了,这便丹凤县城当年惟一的一家洗澡堂。
魏老伯的洗澡堂平常不营业,只有进入腊月才开放,男的洗三天,女人洗一天,间隔轮换。洗一次澡大人收费两毛钱,儿童一毛五分钱。放到现在人们肯定直呼不可思议,太便宜了,和没收钱一样。但当时的乡亲们家庭经济条件普遍较差,凡事首先考虑嘴上吃的。围绕这个主题,家家过日子必须精打细算:有洗澡的两毛钱,可花一毛七分钱给家里买一斤盐,再用二分钱买一盒火柴。既便不买火柴,剩下的几分钱,还可以从乡下人的菜笼子里捏几根蒜苗或者几颗青葱。
由此,就不难理解魏老伯的洗澡堂为什么平常不开,只有腊月才开的原因。
整个冬天,我除了脸和手是净的,其余全身都是黑垢痂,尤其是手腕向上至胳肘窝儿、前胸、膝盖处的垢痂多的如麸皮,用手指一抠就是一条白道道儿,抠过之处直往下掉“雪花”片。
记得我六七岁时的那年腊月的一天中午,父亲给母亲说了几次,母亲才同意父亲领着我去魏老伯开的澡堂子洗了一次澡。池子里的水虽然又白又稠似稀拌汤,远比不上丹江河的水清澈洁净,但我还是感觉很享受,很自豪。毕竟它可以为我洗掉附在身上数月的垢痂;毕竟其他小伙伴儿没有我这个福分;毕竟它让我第一次见识了洗澡堂是啥模样,坐在里面洗澡是啥感觉。
父亲领我去洗的那次澡,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它是我成年之前,在澡堂子里洗的惟一一次澡。
早年间的春节,吃肉虽然不能尽饱,但起码可以吃上几口。
而想洗澡,就是夜里看星星,可望不可及,难啊!
作者简介:冯元兴,男,生于一九五八年。陕西丹凤人,小学文化。热爱文学,热爱生活。时常写点短文分享给同学朋友,不为博彩,只为抒发胸中对当今美好生活的感悟。
自二O一七年以来先后有文字发表于《写作嘉年华》《商洛日报》、《今日头条》、《陕西农村报》、《商山红叶》、《商洛作家》、《晒丹凤》《先生来啦》等报刋杂志及网络文学平台。系贾平凹乡土文学研究院院士、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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