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 (6)

全心全意(6)

全意惊惧地回头。

男人走了进来,高瘦的身体背着光,黑沉沉的眉眼向下看着她们。

全心叹一口气,“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男人伫立在那儿,影子落在地上,蔓延到全意的脚边。

“为了安全,我们每日的行程都是保密的,但是城里暴乱还没开始,你们却早一步抓到我们。我和父亲被单独关在这里,来回的问话都意有所指。不过指挥你的人没有告诉你他究竟要的什么吧。”

”你为什么不害怕?“

全心垂下眼睑,“害怕、不害怕能改变什么呢?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再问我话了。为什么呢?是指挥你的人不需要你们了,放弃你们了,还是你自己发现你把同伴推上一条不归路?”

男人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面颊的肌肉抽动,神情激动:“抗争总好过像虫蚁一样任人踩踏,我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我们不怕死!”

全心摇头:“像虫蚁,还是像帝王,都是一样日复一日活着。被人利用却是最蠢的事情。你不怕死,利用你们的人又在乎过你们活着还是死了吗?你以为你能和形势对抗,但是,就算你赢了,你们中间大多人连基础的知识都没有,你们谁有能力去建立新的政府、发展经济、支撑社会呢?还不是要靠精英阶层吗?你拼了命不过是让事情重复来一次罢了,到最后精英还是精英,低智人还是低智人。”

男人握紧拳头:”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一定会变的!我不相信!“

全心问他,“谁见过公平? 世界永远是不公平的,过去是,将来也是。不要妄想公平,别人有的你一定要有,才是公平吗?“

全意惶惑地坐在那里,听着他们两人对话,觉得事情和自己预想的完全相反。全心是人质,却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处境,那样冷静,男人是叛乱的首领,却开始失去方寸。

她挪动了一下,靠近一点全心。

男人向前跨了一大步,“你得意什么?我随时可以让你死,还有她!“他指着全意。

全意瑟缩了一下,手抓紧全心的床边。

全心看向他:”你杀了我们,不过是让别人有借口杀更多的低智人。无论是利用你的人,还是他的对手,在他们的局里你不过是个棋子。我和她也是棋子,她这个傻瓜被人骗到这个局里,麻痹你们,让你以为还要靠你们角力。“

全意的心陡然冷了下来,是了,一个王全心被俘为人质不够,难道还要再填一个进来吗?这种僵局,只有把人往外救的,没有把人往里带的。自己怎么想也不想、一腔热情的栽了进来?

“快了,是生是死,就知道结局了,也许我和你们一起死在这里,死在你手上,死在他们手上,都一样的。活着很好,但死也没那么难。”全心慵懒的闭上眼。

男人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全意抬头看他。他瞪着全心,面目狰狞,全意害怕的几乎要叫出声。他却猛地一转身,大步出去了。

全心躺了下来。全意慌乱又茫然。

“全心,我们怎么办?”

全心睁开眼,“听天由命,能说的我都说了。“

全意咬住嘴唇,她坐久了,觉得腰背酸,站起来走,因为顶灯在外面,光照到墙上,上半墙白的发亮,连墙上的霉斑都被照的只剩一个个细点了,下半墙却是暧昧的黑色,全意走动起来,半身影子不安的贴在墙上晃。房间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阴湿的气味浓重的沉淀在房间里。

她看全心,全心躺着那里想心事,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想和全心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

她踱来踱去,想出一句话:“你不是研究基因遗传的吗?怎么又做大脑芯片研究?”

全心半天没有说话,全意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全心却说:“我最早是就是研究神经科学的,和你一样,研究神经科学必须要懂得人脑构造和功能。“

她面色清冷,继续说:“小时候我总想:母亲为什么那么痛苦?我以为她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也许我可以帮她。”

全意楞了,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地下室,全心讲起了母亲,她以为全心再也不愿意谈论母亲。她想到最初全意来到家里,问她为什么学神经科学时,她回答是想发现人如何可以保持幸福的状态。全心追问痛苦的根源,她想明白幸福的来处,而她们疑问都源于和母亲的关系。

全意看全心:“你后来知道答案了吗?”

全心又闭上了眼:“没有。在我找到答案前,她就离开了。”

全意小心的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不知道,也许是对我很失望。也许是我耽误了她。我小的时候很爱哭,总缠着她,她越烦我,我越离不开她。我小时候大概是全世界最讨人嫌的孩子。“全心的声音很清晰,没有痛苦,没有愤怒,但是轻飘飘的,似乎撇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一层空洞的词语。

全意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怎么会呢?你这样聪明能干,母亲肯定以你为荣。“

“不,我很笨,学校的功课总搞不清楚,父亲责怪母亲,觉得我遗传了她,母亲自己没有通过选拔,我是她失败的又一个证据。“

”我以为你从小就是神童。“

“我是人造的神童。父亲改变了我,他问我要不要变聪明,我答应他做大脑芯片的手术,母亲不同意,两个人吵得天翻地覆。”

全意震惊的看全心。

“我是父亲的实验品,实验一开始并不成功,我变得很怪异,母亲后来就离开了。“全心疲惫的伸手遮住眼, “你不是想知道母亲和我的事吗?也许我们今天或者明天就会死,你知道了也好。”

全意看着全心,她十指纤长,脆弱的遮住了一半的脸,嘴巴微张,似乎有一口叹息在那里徘徊不去。全意沉默下来,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她摸到那条疤痕,手指停留在上面。

全心闭着眼睛,继续说:“我那时候知道父亲的实验出了问题,有时候我清醒过来,看到母亲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很怕,怕自己,也怕父亲和母亲。母亲走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求她不要走,她推开我,我跌倒了,就有了这道疤。我留着它,提醒自己不要去求别人爱你,要依靠自己。”

全意的心又软又痛,眼泪滴了下来,落到全心的面颊上,“对不起,对不起,全心。”她禁不住喃喃道歉,她不知道是替母亲向全心抱歉,还是为自己享受了母亲那么多的爱而抱歉。

那滴泪顺着全心的脸颊滑了下去,蜿蜒的消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全心微微的笑:“你不用道歉。后来父亲不断地实验,改进了他的芯片,我也慢慢恢复了,成了神童。父亲有了成功的例子,就有人来资助他的实验,他有了最好的研究所,我也跟着成名。有得必有失。我只是不知道得到的和失去的,究竟哪个更宝贵?”

她虽然在问,语气里却是满满的灰心。

“我有的时候真厌倦啊。不断地实验,不断地满足新的欲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风光的时候似乎全世界都向我鼓掌,其实,我和在地上觅食的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同样的吃、睡、生、死,循环往复。精英的生活除了那层耀眼的外壳,里面什么都没有。“

全意惊讶她话里那种深深的空洞,却无法劝解。她一直和母亲过着简单的生活,她过去的目标很简单,不过是过了选拔,找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她过去的快乐也很容易,和母亲一起做顿饭、一起散个步就很满足。不过母亲去世了,选拔也变得更加困难,生活失去了原来单纯的面目,露出空虚的黑洞。这种空虚似乎很浅,任何一件紧急的事件或者意外的享受都能让人遗忘它,但又似乎很深,接连不断地显现在面前,让你无力举步,让你茫然四顾。亿万人活过了,一日连着另一日,一年越过另一年,这个黑洞似乎从来没有停止存在过,它从远古横亘到眼下,没有人可以告诉你怎么跨过它,似乎它将永久的绵延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的生命结束。

全意想着这些,嘴里却说:“不要多想。你的研究很有意义,复活古生物,其实就像创造了新的生命。”

全心轻笑:“谁能创造新的生命?造物主早就抛弃了这个世界。有人在实验室里创造出来那些钢铁和血肉的混合物,觉得自己有了神力,可以玩弄生死,主宰万物了。可是那些东西会落泪,却没有痛苦,会大笑,却没有快乐,算什么生命呢?我复活的古生物不过是修改了同类生物的基因,让它们外观接近,再用大脑芯片刺激改变它们的行为习性,让它们更像一点罢了。真正的华南虎已经化为尘土了,它们多聪明啊,为什么要逗留在一个不值得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再复原也不会是原来的莽原高山了,每一滴水,每一处空气里都是人的欲望。“

她侧过身,对着全意:“不过也许明天这一切就结束了,我再也不用去打扰那些在地底下睡眠的动物,挖掘它们的骨骼,研究它们的DNA了。”

全意不安的轻轻推她:“不要这么丧气。你是最优秀的科学家,不管是谁赢了,他们都会需要你。也许救援的人很快就到了。”

全心看她:“A城的人痛恨我,他们不会让我活到救援来的时候。对不起,全意,连累你。有两名人质已经死了,就在我的面前。”

全意觉得毛骨悚然,“为什么?不是还在谈判吗?“

“谈判到最后,底牌就出来了。图穷匕首见。低智人大概是明白了他们不过是被利用了。“

“那你告诉他们谁做了大脑芯片手术!你不要为那些人保守秘密,牺牲自己呀。”全意着急的俯身,催促全心。

“对不起,已经晚了,他们不再问了,这说明外面的争斗已经快分胜负,我说不说也不重要了。即使我说了,政府不会放过这次减灭低智人的机会,而低智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全意预料这次行程危险,但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骗局和陷阱,真的会死吗?恐惧几乎淹没了她,她禁不住发抖。

全心拉住她的一只手,全心的皮肤也是冷的,她的手掌贴合住全意的掌心,一股微弱的力传递了过来。

全意低头看她,她的瞳仁清冷黑亮,里面映出全意惶恐的面容,她的眉毛在眉骨低处继续延伸,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母亲曾经也这样怜悯的看着全意。母亲一次次的走进实验室,忍受痛苦,却和全心一样镇定。每一次母亲都在迈向死亡,她不曾抱怨,不曾恐惧,她给与全意的永远是安宁和爱。

全意渐渐镇定下来,她回握住全心的手,感受到全心软而凉的皮肤。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鸣,地面都在颤抖,大块的天花板掉落下来,一个顶灯坠落下来,爆裂在地上,空气里粉尘弥漫。

全意下意识地搂住全心,伏在她身上。

爆炸声不断,整个世界在断裂摇晃。

全心爬了起来,拉住全意,坐到房间角落地上。“这里会安全一点。“

“全心,你还好吗?“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穿透混乱,慌乱的喊。

“我没事。”全心喊回去。

“是我父亲。”她告诉全意,“他也被关在这里。”

震耳的爆炸声中,全意听到外面有人跑动,脚步急促杂沓,继而大门打开关合的声音传来。

又一阵巨响,她们房间一扇墙摇摇晃晃,门框裂开,门砰地倒下,震起漫天灰尘。

一个男人拖拽着一个人过来,猛地把他推倒在全心和全意面前。

那个人一条腿都是鲜血,白色的骨头戳出血肉,支棱在外面。他痛苦的呻吟。全心站起来去扶他,着急的叫:“爸爸!”

看守的男人暴烈的举起枪,狠狠的向全心的头抽打。

全心踉跄一下,倒在地上。

全意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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