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渡鹤影,冷月葬华筝

清晨在阳台,猛抬头见雁字成行往南,心里刹那惊动,瞬间感觉旷远寂寥。

年年岁岁,南来北往,不思疲弊,想来有枝可依,便不厌跋山涉水,何况成群结队,惺惺相惜。

但,世事难料,总不免有生生遗忘的一只,在苍茫天光云影间,慌了手脚,慌了神,一步错,转而步步错。

从此“天南海北双飞客,老翅几年寒暑”,人间多少胜景,不过取一点“美中不足今方信”之意。

于是一脉幽幽愁意油然而生,不为人知。

雁是诗里的信使,是善男信女的媒人,两情相悦,朝朝暮暮里,它是得天独厚,取悦人心的圣灵。

多少如胶似漆,多少浓情蜜意,全沾惹在它一寸翎羽。

它来了,相思便来了,山山水水的情怀便来了,解慰多少人寒来暑往里的饥。

它是缠绵悱恻,啼笑因缘一出《西厢记》里的红娘,是中国传统戏剧里不可或缺的媒婆,传情达意者,如《拾玉镯》、《牡丹亭》、稍近一点的《花为媒》。

那样闺阁深深,“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岁月,没有鸿雁传书,两颗山山水水的心,如何落叶归根。

它是中国媒人文化的一方灼灼其华的缩影,凝注着红尘不知多少痴男怨女的羁绊。

山一程,水一程,有风月情浓处,便有黯然销魂时。

多愁善感,情怀如丝李清照,恍惚间,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期期艾艾着一封锦书自云中来,而雁悠悠地来,终于又悠悠地去了。

惆怅此情难诉,却“无计可消除”,方才自愁蹙的眉头消隐,下一瞬又停泊在了心头,无止无休,牵扯出一寸相思千万缕。

然而相思是浅薄的,孤寂是赤裸裸的,昭然若揭的,无从否决的,沉重的。

远在异乡的赵明诚不会知,不会懂。

他的不懂,一如华筝对着呆呆木头般的郭靖,有情可对沧海,可对塞上牛羊,可对千山暮雪,唯独对不上他的眼波。

这个如孤鹤一般孤清的大漠女子,每每令我倍觉惋惜。

曾经,她是蒙古公主,是众星捧的那一弯月,是花团锦簇里的明珠,她不羁,她放肆,她年轻,她骄纵,她任性,她甚而跋扈。

不乐意了,便长长鞭子说时迟那时快地甩过去,甩在那个从中原来的愣头小子的身上,当作一种乐趣,当作一种发泄,当作一种地位的宣誓,与生硬的证明。

证明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她犯什么错,她也始终是对的,她应该被垂青,被仰望,无论她对他做出怎样的举动,他也不能够心有怨气,口有怨言。

幼时我对她是没有一分好感的,因为她的脾性,因为她的不通情理,因为她的刁蛮任性,每每看到她仗着地位的优越感而“体罚”郭靖的时候,我就侧目不敢看,真个仿佛那含着烈烈风声的长鞭,即将穿过电视机屏幕,生生落在我肩头脸上似的。

她那样饮甘餍肥,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孩子,心胸里,不知包藏了多少无法满足的虚荣心,而他偏偏不示弱,偏偏不屈服,即使默默承受,他也在眼神里透露出反抗,透露出好强,透露出他的恨。

他在这里,是异乡人,天生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气质,而少年人对陌生的闯入者又不可避免地怀着敌意,像《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那个横空出现的吉卜赛人来到呼啸山庄的时候,每个人,包括凯瑟琳,都对他充满鄙夷,她甚而在他脸上涂了一口唾沫。

华筝看不起郭靖,因为他们流淌着的血液殊异,因为她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公主,而他不过是一个落魄孱弱的中原流亡少年,她看不起他,因为在威武雄壮,力拔山兮的大漠青年当中,他柔弱得不值一提,她看不起他,因为他同样对她无法心存善意。

这种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矛盾,某种程度上,神似《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和巴特勒。

她在他眼里,仿佛是赤条条,没有一丝蜿蜒的余地,他那样精明,他懂得她的爱慕虚荣,她的胆小慌张,她的虚张声势,她的不贞放荡。

郭靖只是一声不吭,但他知道她的乖戾,不过因为心里的疲弱,他输了,但他始终在精神上压倒她,凌迟她,惩罚她。

他的不倒下,便是最掷地有声的反抗。

因为自己的虚荣心无法被满足,因为感到自己占据的优势位置受到威胁,因为怕被人看穿,即使那种力量微弱,几不必计,但时时刻刻哽咽在心底,日久天长,也是令人憔悴不甘的事情。

经过了那样暴戾动荡的少年时光,当她渐渐亭亭玉立,渐渐出落成一个品貌端庄的俏丽女郎,一切却在无知无觉中,悄然转变。

她也慢慢地,对郭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一个施虐者,爱上了漫长岁月里,受她欺负的被虐者,这是与殷离和张无忌之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状反其道而行之的心理状况,但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源于一种不平等的落差,一种同情与被同情,满足与被满足的配合心境下衍生出来的情谊。

《鹿鼎记》当中的建宁公主,和韦小宝正是这种关系的浓墨重彩的反映。

也许是因为那个清冷肃杀,月光皎洁的夜晚,在遭逢梅超风的险境里,是他殷殷陪伴。

也许因为成熟几分之后的她对他心生了愧疚与怜悯,更发散出了母性的情怀。

也许是因为那么些年,他无论如何,始终纵容着她的戾气,即便身受创伤苦疼,让她心生感激。

而更可能,是因为她渐渐看透且倦怠了草原上所谓的英勇武士们的狭隘懦弱,争权夺利,围着她争风吃醋的下作样子。

就像斯嘉丽·奥哈拉,永远不会真心实意地接受塔尔顿兄弟的垂青,最多和他们玩暧昧,并且心里始终怀着对他们的轻蔑,却无时无刻不向往憧憬着阿希利的关怀与疼爱,他的一个眼神都能够让她开怀舒畅得似林间的小鹿。

因为十二橡树庄园里的这个男人,从来不像别人那样,让她获得一览无余,随呼随到的满足感。

越是难以轻易获得,越是能够激发起她内心熊熊的欲望和贪婪。

郭靖对她,永远是那样的不冷不热,那样的发乎情,止乎礼,看似最傻头傻脑,却又是最难以捕捉和触碰的那一个,简直是令狐冲的无招胜有招。

她能够骑着马,驰骋在草原上,坦坦荡荡,她能够挥舞着长鞭,潇洒脱俗,似不羁的女侠,但她无法从他的目光中,窥探到若有似无的几分余光的闪烁。

所以自始至终,他在她的眼中,深不见底的独特。

更何况,他渐渐也出落得款款大方,风神俊郎,虽然成天蒙蒙糊糊,但他难得有一腔善良质朴的好心肠,而且,他还颇能够举起弯弓射大雕,俨然有了几分她英明神武的成吉思汗父王的神采飞扬。

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草原,从此疾风猎猎,风沙滚滚,明月皎皎,青草悠扬里,再不见了他呆头呆脑的傻相。

有些人,是要到失去以后,才觉着难得的珍贵。

后来,她怀着心愿与热望去中原寻他,因为归根结底,他始终是众望所归被钦赐给她的驸马,不管她嘴上怎样刻意回避勉强,但心底还是心花怒放的。

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她自己以为瞒天过海,其实一举一动,一个眼风,一个目光闪烁,一个嘴角的翕扬,旁人轻易便领略,何况还是知她甚深的父王。

然而,当他们重逢在异乡,她却徒劳地发现,他的身畔,多了另一个女郎。

她机灵古怪,活泼可爱,聪慧明敏,却又烂漫天真,一项项,一寸寸,都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姿态。

他的情意是锁住了,锁在了另一位娇俏可人,又灵动聪颖的伊人身上,从此他有他的明月照西湖,自己则是“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的“明月照沟渠”了。

往昔往昔,曾几何时,自己未尝不是没有过机缘的,但年少稚拙,总将曲折心肠转得漏洞百出。

她何尝不是惦记着他,他傻傻呆呆,憨憨厚厚,脑袋一点不灵光,偏偏不懂,于是又恼又怨,又爱又恨,但他从来正直真诚,勇敢无畏,在熙来攘往的蒙古男子中,他是这样有气有节的那一个。

由最不折不挠,又忠实的玩伴,到心意暗投,润物细无声的心上人,时光如水潺湲,故事抽丝剥茧,开始变得纯粹,纯粹而又复杂,她已亭亭玉立,他已翩翩少年,红豆生大漠,日长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终于,他去了他的来日方长,她留在了原地,将一个人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欣赏。

她对他的情分,终究只剩下遥遥相思了,如遥遥爱慕一弯玲珑月,清清冷冷的光洒了一地一身,却分分寸寸都隔着天,隔着地,隔着今夕何夕,隔得断了魂。

一个不爱你的人,再多挣扎也无用。

为了从新人手里赢回意中人,她编织了一个哀哀而美的传说,如黔驴技穷,手无寸铁的落魄者最后一点挣扎,最后一根救命绳索。

而那个叫黄蓉的女子终究是善良的,心怀恻隐的,此时此刻,她们是情敌,更是知己。

谁能比彼此更懂得爱一个人的坎坷,寂寥与难得。

华筝抽出了她的簪子,她是爱到穷途末路,图穷匕见了,她无可奈何走了这样一条自私的路。

她赢了,黄蓉选择黯然离去,她也输了,且输得彻头彻尾,因为从始至终,她青山绿水,后会无期的,是那个男人的心,与别人无关。

她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辈子,而她留得住他片刻,也留不住一生。

读到这里,再想想《神雕侠侣》里,已然久经沧桑,为人母的黄蓉,在静夜里来到小龙女的房间,借着“苦口婆心”,为杨过前途着想的理由劝走了她,让她独自黯然地离去,便觉着慨叹和唏嘘。

虽然是怀着不同的目的,但今时的黄蓉,与昔日的华筝又有何异,不过是为着成全一己的私心。

但是心里全然生不起怨怼,与怪罪。

这滚滚红尘,这蹉跎人间,为了爱,为了恨,为着欢喜,为着寂寞,我们又怎能顾得了那么许多?

李莫愁为着上天造化玩弄,心上人中途倒戈而迁怒苍生,裘千尺遭受枕边人迫害逐渐心冷如铁,殃及无辜,对唯独的女儿都心怀猜忌,还有林平之,可怜兮兮,被世道摧残的林平之,因为身负血海深仇,而终于堕落成为无情无义,不择手段的冷血杀手,虽然听起来偏激残忍,残酷血腥,但是我们身不在此地,自然心不解此情。

这个世上,没有所谓的惺惺相惜,只有当刀光剑影闪烁在各自的眉梢眼角,也许会得明白威风凛凛,心惊胆战的残忍悲伤。

终于,她幽幽地来,到头来,不过是幽幽地去,生生地,化成了一只别鹤,是苏东坡词里形容的,缥缈孤鸿影。

来时的路上,不是没有盼望的,所以心底,怕是杨柳依依的,此番归去,归去,只一川烟雨,只雨雪霏霏,只是寂寞沙洲的冷冷清清。

看见雁阵成行,不得不念及《射雕英雄传》里的华筝。

不知这匆匆掠过天际的鸿雁,被她惆怅寞然看过多少遍了。

那千言万语道不尽的失落萧瑟,不知在她心里辗转反侧多少回了。

她是情路坎坷的女子,是人间千红一窟里的那一“窟”,万艳同杯里的那一“杯”。

他日纵有再好绫罗绸缎加身,金碧辉煌安居,举案齐眉夫婿,也只能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了,或者“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然那年华锦绣里的一抹怀心不遇,流了血,结了痂,好了伤疤,忘了疼,但那一处空荡荡,深深藏在心的一隅,噤若寒蝉,也风声鹤唳。

读金庸书,流连忘返他书里的大观园,情深女子,却终于寂寥半生的伊人,如缕,而黄沙遍野里的华筝,是一只北往,却再也未能得偿所愿南归的鸿雁。

呦呦其鸣,哀哀其音,萧萧其影,惘惘其情。

但愿岁月长,终归雁引愁心去,只是长河落日圆,飞雪连天里,再也不会山衔好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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