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 文:张婉茹(第1329期)
每个人的记忆中似乎都会有故乡的那棵老槐树。外婆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一次次被砍伐,又一次次的再生长,她在顽强延续自己生命的同时,也见证和帮助着小院一家人繁衍生息,百十年来,她几乎也成了这个家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
文:张婉茹
编辑:梁轩诚
我儿时的家住在常年绿水潺潺南流,渠水清澈见底,周边住户稀少的鲁桥镇伍渠岸边。记忆中渠两岸总是杨柳茂密、鸟语花香,我家的院子坐东向西,院基比伍渠岸低五、六尺,从渠岸边下个小坡,门口是片祖父种的牡丹花,香飘四邻。小院房薄屋小,有些低潮,院里那棵一撸多粗的老国槐夏天像把巨大的遮阳伞,把小院罩满,冬天叶落后,斑驳的阳光撒满小院,使得这个院落显得别有风致。
先 人
听老辈人说,这棵老槐树有年代了。小院是曾祖母娘家、外号“赵半街”家的,据说鲁桥镇北街半条街都是她家的。曾祖父在关中闹回乱时,因为曾祖母是独生女,外高祖母年迈无人瞻养,故此在同治十三年(1869)曾祖父把家从三原武家堡迁居到泾阳县鲁桥这个清水绿树环绕、常年鲜花盛开的小院。祖父曾对我说:外高祖母没儿子,曾过继了个侄儿,没想到侄儿抽大烟,把一份厚实的家当很快就踢蹋光了,自己也觉得害臊,就扔了祧。曾祖父就把高外祖母接到这个院子。高外祖母把这小院房契,北城外的地契,都给了我曾祖父,曾祖父后来对外高祖母生养死葬。外高祖母过世后,曾祖父把伍渠岸小院的房契、北城外的地契都退给了赵家。
外高祖母的牌位后来也供奉在我们张家的先人桌上。记得每过年过节逢祀日,大人就会打开牌位门,烧香点烛,摆上献饭,带着孩子们叩头祭拜。当我随爷爷磕头时,记得供奉的那些牌位中,有的二位一座,有的三位一座,还有五、六位的。而有一座高大的牌位奉在先人桌右上方,上面只有一位先人名讳。我问爷爷,才知道这是他的外祖母,后来又断断续续听说了上面一些事情,直到我们这辈,哥哥还跟祖父到北城外给外高祖母上坟。
因为我家坟地远在北边的辘轳把村,所以除清明本家人到老坟去上坟外,农历冬至、十月一都在家门外渠岸边,给先人烧纸、送寒衣。父亲总是画三个一米多的大圈分开烧,我很奇怪,问父亲,才知道这三个圈,是分别烧给辘轳把、武家堡和北门外外高祖母的。直到文化革命破四旧,把先人牌位毁了,外高祖母的牌位也殁了,张家在陕西二百多年的家史也就毁之一炬了。
风 波
曾祖父过世后,赵家当年过继的侄儿,烟瘾越来越大,就趁曾祖父不在了,让人来小院把大槐树伐倒卖了。祖父后来告到泾阳县衙,县太爷焦老爷判决张家交银二十两,房契归张家,并罚了赵家伐大槐树十两银子。没想到被伐后的大树根第二年春天又长出一丛绿郁郁的枝叶,祖父留下壮实的三枝,其它剪了,我后来看到的就是这代大槐树了。
父亲说这棵老国槐和她母亲一样守护着这个小院,给小院送来福荫。
没想到后来小院再次被人构陷。伍渠岸的甲长赵振兴,我们都叫他五爷。五爷的大烟眼又盯上我们小院,耍横逞强把我们的小院卖给了北街棉花店东家老谢保,并派保丁再次来伐国槐,老实本分的祖父为了息事宁人,被迫给了十两银子才算了事。
这样一来槐树算是平安了,她给我家带来几度风波几度愁,但更多的还是给我家带来的恩泽,帮我家渡过难关。
恩 槐
民国十八年到十九年(1929一1930)关中大旱,连年颗粒无收,粮价飞涨,饿殍遍野。韩城、合阳人驮粮来换取古董、老家私,父亲说就是那年家里古物被吃完了。没粮食的百姓把无毒的树皮,草根也都吃光了。那年冬天下了二尺多厚的大雪,天特别冷,伍渠水成了鲁桥人的生命水,渠冻实了,人们用镢头砸破冰,搬回家放在锅里化水吃。
父亲说那年的蔓菁(油菜籽)根很好吃,但南邻小女姑怎么都咽不下蔓菁根熬野草汤,小女姑的母亲王婆看着女儿一天天滴水不进,眼看着奄奄一息、快要被饿死,最后哭都哭不出声了,也急的失了神。妈妈就把我家槐树上的叶、豆用水一遍遍泡,拔去苦味,再与谷糠熬成沫糊,给王婆端了去,小女姑这才喝了下去,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但从此身体虚弱,不到三十岁就殁了。那以后妈妈每次熬槐豆沫糊时就多加两瓢水,分别给断了炊的邻里端点。
伍渠岸边有个显神庙,门向西开,每天熬两大桶子稀饭放舍饭,十里八村的人也来喝,但生死面前,还是有人抹不下面子,不肯去吃舍饭。父亲说每天都有人死在街上,有准备去吃舍饭的,也有不愿死在家里出来寻死的。据最新《三原县志》记载,民国十八年年馑,三原死亡二万多人,后又遭霍乱,全县十万人,死了三分之一。
家里的这棵老槐树,不但存住了我们一家和四邻的面子,更保了大伙的命,后来大家都说,这棵树真是我们的“恩槐”。
再度难关
三年困难时,三原县从1959年11月到1960年3月大旱154天,虽政府组织抗旱,担水下种,但水源干沽,迫使大面积减产。我家在鲁桥大队第五生产队,全队人少心齐,生产热情高,几乎没有缺过粮。队里劳力多的家不缺粮,但因我家人口多劳力少还是缺粮。但朴实、热爱共产党的人们还是坐在一起共度难关,六婆说:“国家要给苏兰(联)还账,粮缺,吃点瓜菜代没啥!这就叫天下兴亡,匹夫有'债’呀”。
妈妈又把槐树上能吃的统统采来给我们吃,最好吃的就是蒸槐花麦饭了,还好没有发生村里刘医生说的槐豆会毒死人。那时我在县城上高中,每周要在家背馍,妈妈用红罗卜丝搅玉米面给我烙饦饦馍,我走时总是偷偷给家里放两个,因为家里从三岁的侄儿到六十岁劳动的父亲都喝的是玉米面搅槐花、槐叶、槐豆的沫糊。那年恩槐结的豆夹特别繁,到秋后还打下一大木函,供我家渡过了冬、春的饥荒。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八口人、八棵树、八间房、八分庄基地。门口渠岸边从左到右,三棵大叶杨树,一棵柳树,三棵小叶杨树,院子里就是这棵大槐树。不管骄阳似火,还是炎热难忍,一进我家小院总是凉飕飕的,邻里六婆、婶婶们都爱和妈妈坐在我家巷道里做针线,妈妈总是熬一大锅红豆麦仁,给大家解渴。三年困难时,只能熬槐豆玉米沫糊,她们还是喝的吸溜香。
伍渠岸边到我家小院外墙,有三丈多宽的一块小场地,渠边大树遮阳,姐妹吆伙来小朋友,在门前跳房子、跳绳、踢键子,爷爷也在这散步遛弯,还时不时给我们教两句古诗。爷爷看太阳影子快到槐树跟前了,就用他习惯的称呼喊妈妈:“七姐,该做饭了”。婶婶们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新居新槐
我家的大槐树秋天系有秋千,伙伴们都来荡。槐树主杆不高、且离南院墙很近,借着墙很容易就上到第一个树杈上,再往上攀爬,一片较平的枝杆伸向四面八方,像个大床,人可以躺在上面,低头看,小院房顶和邻家院落尽收眼底。父亲每年秋天会上房打扫落叶,雨后还要上去修补漏雨的屋顶,但房子实在太破旧了,一下雨还是漏。直到解放后,妈妈攒钱买下了南邻“天顺园”的后院,我家的小院才变成了双面庄基,家里又一鼓劲翻盖了新房,这样逢雨天我们才算睡上了安稳觉。
六十年代后,弟弟结婚时,伐了大槐树做家具,后来老根上又长起来一棵大槐树,但在那之后再不用她做吃食了。家里现在吃的比以前过年都好,动不动就进饭店,鱼翅海鲜地吃,住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就是我的上辈人想象的共产主义社会了。
槐树是我家的槐宝,解放前青黄不接时以她为食,可怕的民国十八年她救了我家及邻里。她既使我家冬暖夏凉,又是我家时间表。解放后扫盲,大槐树上挂起了扫盲识字板,使伍渠岸人脱了盲。不光我们适龄的学龄儿童,大龄的、甚至于结过婚的,也手牵着孩子,背着书包上了学。我就是那时同我的姐妹及街坊的伙伴们上了学的。
小院槐树招来蜂飞蝶舞,小鸟鸣叫,还有件神奇之事,如果槐树上有喜雀叫,必有客人到,或是今天父亲的生意好、我们兄妹在学校得到表扬,真应验了“喜雀喳喳叫,好事要来到”。
助 恶
不过在我记忆中大槐树也曾助恶欺弱。解放前国民党队伍经常是住在老百姓家里的。一次我家住了三个姓马的队伍,马连长、马副官和勤务兵小马,加上一匹大红马,算是四马住进我家小院。
马连长是宁夏人,横眉立眼,心毒手狠,稍有不顺心,就把小马梱在大槐树上,顺手拿起什么都打,马鞭、粗绳、扁坦等等。我们一见小马梱在槐树上,就趕紧躲到房间里,听见小马的惨哭,就吓得流泪。每次都打的皮开肉烂,然后几天拄着棍走。马连长不在小院时,祖父就关上街门,把小马拉到房子给他上药。
祖父是个不畏强暴的人,有一次马连长又打小马,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出房子说:“马连长,小马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和你孩子一样大小,将心比心都一理,你咋就下得去手?”马连长才勉强放下手上打断了的扁担,祖父解开了槐树上捆着的小马,走进厨房拿出切面刀,把槐树狠狠地砍了三刀,恩槐流下了委屈的泪,马连长见状也就讪讪地离开了。父亲用泥巴抹平了槐树的伤疤,为她止住了泪。从那以后马连长再没把小马梱在树上打了,而是把那匹大红马拴到了大槐树上。
思 念
现在大家都说地球变暖了,每到夏天更是高温难熬,但在三伏大热天,温度再高,只要一想到我家小院的大槐树,我心里都会凉飕飕的舒畅,多想再回次老家,再看一眼家里的槐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