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写作的一封信
在你们的诗里我看到自己的过去:对想象力的沉迷,对奇异性的热衷,但是又依附于流行性,在写作的题材与方向上比较任意。十几年前,我对诗歌的理解正与你们今天的理解一样。而今天,我肯定不会像你们这样写,我变得小心谨慎,有时候小心谨慎的有点过了头。这是因为我感到时间的力量,年龄的增长一方面带给人经验,另一方面也使人变得世故。当我反省时,我更注意自己变得世故的一面:写作中害怕失败。我如今的确害怕写作的失败。在我这个年龄,失败是严重的事情。所以我甚至有些“羡慕”你们能够无所畏惧地写,虽然在你们的写作中“无所畏惧”还没有达到我以为的自由境界,还只是带有自我幻觉的假相,还存在着对别人的不自觉的趋附,或者更为严重地说:把某种时代的共趋性,能够使自己更快地进入某种精神团体的东西看作了自己的发现。如果可能,我愿意从精神,而非技术上回到那样的一种状态中去,因为在你们的状态中有自信。自信,对于年青人来说是真正的财富。如今我的财富却是另外的一种:我知道写作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却越来越不自信了。
这看起来像对你们写作的批评?其实不是。在你们这样的年龄,如果写作不能无所畏惧,它还有什么意义?而至于到了后来,譬如说到我这个年龄,把局限性看作需要花大力气把握的事情,那是经验在起作用。这是自然到达的。只有自然到达才会呈现合理的面貌。所以,哪怕是谈写作这种充满玄机的事情,我亦倾向于谈论它的合理性,而非去说某种人为的强制的提升的东西。如果不能水到渠成,谈什么都多余,甚至是反动。但是,今天多少反动的东西存在并发挥着破坏性的影响。在写作这样的领域,它甚至造成某种时代性的风潮,成为一时之趋向。这肯定需要人保持警惕。当我们还没有获得真正的经验,还没有把总结得失看作写作的重要环节,又想展现自己的写作抱负,最重要的是:不要被风潮吸引,走向“非我”之路。而我知道自我之路的获得太困难了,坚定是必要的前提,再一个前提是:真正地把诗歌看作解答自我生命疑惑的工具。能做到这些,也就会做到对写作的分辨,注意到自己的写作与别人的写作的同一性伤害了诗歌中的什么。同时,当然也会把分离看作写作的必须。
的确,分离是重要的。把自己从时代的风潮中分离到孤绝的境域,虽然可能带来误解,带来寂寞,但也会带来真正的独立。而写作的最终境界,不就是使自己获得真正的独立?这还不止是形象上的与别人的分辩,而且还在于价值会由此显现。遗憾的是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很多人还处于写得与别人一样,却以为自己是在独创的境地,以至于面目模糊成为他们的面目。可以肯定的是这样怎么行?从古到今,我们看到过没有自我面目的诗人成为留驻于人们记忆,成为伟大的诗了吗?基本没有。这是写作的残酷性所在。记忆,永远只给予面目清晰,能够被清晰地被分辨的诗人。因此,注意独立性对于写作而言永远是第一义的。而独立是什么?是随心所欲,又不仅仅是随心所欲。在我的写作辞典里,独立关涉的是:对写作的历史进程与现实状态的双重把握,必须知道自己写作的位置在哪里。也就是说:写作必须有位置感。写作没有位置感,向度肯定不可能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谈什么好呢?如果谈论也只能是次一等;取法乎上,得其中,取法乎中,得其下。
这样说来,写作实际上是“取法”。人们可以说诗歌之法是“法无定法”,是不讲规矩。但是写作从来不是无限度的,怎么在写作中为自己找到限度永远是必须考虑的事情。限度,从绝对的意义讲,包含着对语言意义的理解,对道德感、美是什么的理解,同时也包含对自己才能的理解。如此一来,无所畏惧既成为有利的东西又成为可能伤害写作的东西。尤其是当我们以为想象力是无限的情况下,怎样发挥想象力,怎样使想象力不至于让人觉得变成夸张、造次、不负责任的代名词,对于写作者来说便成为重要的问题,必须给予清醒的界定。在这一点上,写作不是加法而是减法,不是膨胀而是收缩。经验告诉我,这是更困难的工作,因为诗歌从来不是比赛人们敢说什么,而是比赛人们怎么说得干净,说得清楚,说得漂亮,也就是比赛人们在说的过程中,谁找到了最直接准确地说的路径。所以,选择怎么说比说什么更重要。就如同同样说海,有阿诺德的《多佛海滩》,也有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它们的不同我们一目了然,也知道是什么使它们成为诗歌史上被人称颂的作品。而“成立”,作为一个词是诗歌必须考虑的。
同时“成立”还意味着写作不能单纯地沉浸于写作的喜悦中,不能把写作看作单纯地追求写的快感的活动,也不能只是面对着写作使之绝对化,好像诗歌可以越俎代煲地谈论任何事情。而说到越俎代煲,这是指不能混淆诗歌在面对事物时的指涉能力。我希望看到的诗歌是恰当的诗歌。我推崇米沃什这样的诗人,他总是能够把复杂简单化,而不会给予诗歌过多的象征意味,好像我们需要诗歌谈论什么,它就能够是什么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总是说诗人应该抱负宏大,但什么是宏大的抱负却需要看清,从来也不可能发生那种写作的野心大到无边而能够实现的事情。所以,每一个诗人,在确定了自己的写作方向后还应该做的事情是:为自己建立标准,建立可以量度的疆界,跑马圈地,这种说法虽然不雅,但是确切的。我们必须学会在自己的地界里跑,而不是跑到别人的地界里去。如果那样,会造成写作的混乱,很可能不单写不好,还会让人感到写出来的东西与自己无关。这不是很恐怖吗?就像前面已经说到的它会使人没有面目。而写作的目的,不就是向人们呈现出清晰的自我吗?的确,“我”是重要的,需要不断完善。对了,就是完善。在已经做得很不错的情况下,完善是下一步最紧迫的工作。不单对于你们对于我也是如此。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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