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瓦兹丨只有当我被分成了两半, 我才会严肃地考虑去努力实现这个理想
关于觉察
为了了解音乐,你得听音乐。可是只要你开始想着“我正在听音乐”,你就已不在听音乐。想要弄明白欢乐或恐惧,你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感知它。一旦你开始给它们命名并且说“我很快乐”或“我害怕”,你就没有在觉察它们。
只有不懂得问题含义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应做点儿什么?”如果一个问题能够被解决,弄懂它和解决它就是同一回事。在另一方面,为一个你没弄懂的问题而忙碌,就像是想通过用手把黑暗推到一边来驱逐黑暗一样无效。而实际上只要光线一进入,黑暗便会立即消失。
这个情境尤其适用于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我们怎样才能够弥合“我”与“我”、大脑与身体、人与自然之间的分裂?怎样才能终结这些分裂所造成的一切恶性循环?我们如何才能把人生作为不同于“蜂蜜陷阱”——而我们在其中是挣扎的苍蝇——的体验来经历?我们怎么能够在这个本质上充满不安全感、无常且不间断地变化着的世界里找到安全感和心灵的宁静?所有这些问题都要求有一个方法和一个行动方针。与此同时,一切都显示出,问题尚未被弄清楚。我们不需要行动——暂时还不需要。我们需要更多的“光”。
“光”在这里意味着觉察(awareness)——觉察到生活,在经验发生的当下时刻察觉到它而不对它产生任何判断或想法。换句话说,你必须得实事求是地看待和感受你正在经验的事物,而不是以它被命名的方式来看待和感觉它。这个非常简单的“睁开眼睛”的行为会带来最不同寻常的认识的变革和人生的变革,而且它会证明,我们的很多最难以应对的问题都只是错觉和假象。这可能听起来像是一个过于简化的结论,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象他们自己已经完全且充分地感知到了每一个当下,但我们应当看到,这远不是事实。
由于觉察是以一种摆脱了观念和判断的方式来看待现实,想要解释出并写下它表明了什么显然是不可能的。任何可以被描述的东西都是一种观念,我无法对非观念的事物——真实的世界——作出肯定性的陈述。因而我应当满足于谈论经由觉察而消除的那些错误印象,而不是对觉察所揭示的真相感到满意。觉察所揭示的真相只能被某些文字符号化,而对于没有直接地理解我们在此所质疑的真相的那些人,这些文字毫无意义。
真实且确切无疑的事物都太过现实和逼真,它们不能够被描述,而试图去描述它们就像给一朵红玫瑰涂上红颜料。所以接下来的步骤必然相当“消极”。真相是通过驱除挡住了它的光的事物来揭示的,这就跟雕塑艺术一样,在进行雕塑时,艺术家的创作靠的不是营建,而是削减。
我们看到,想在一个无常的世界里发现安全感和内心安宁所引发的问题,显示出这个难题还没有被弄懂。在更进一步之前,必须搞清楚我们所说的这种安全感主要是精神上的和心理上的。想要生存,人就得拥有最低限度的维生物资,例如食品、饮料和衣物,可是人得明白,它们不可能无限期地被使用。如果提供六十年内最低限度可维持生命物品的保障就能够满足人心,人类的难题便会接近于零。实际上,我们并不拥有这一保障的原因恰恰在于,我们想要的比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多得多。
显然,从一开始,想要在一个本性是瞬息万变和流动性的世界里拥有完全的安全感的愿望就是自相矛盾的。但是这一矛盾是深层次的,比对安全感的渴望和充满变动的现实之间的冲突更深一点。假如我想要感到安全——也就是说,想要不受到不断变动的生活的影响——我就是在希冀着与生活分离。然而正是这种分离之感使我感到不安全、没有保障。想要感到安全,意味着从生活中隔离出“我”并巩固“我”,但正是因为感到成了一个孤立的“我”,才使我们觉得孤独和恐惧。换句话说,我能得到的安全感越多,我想要的也就越多。
更加直白的表述是:对安全感的渴求和对不安全的感受是同一回事。屏住呼吸就是失去呼吸。一个以对安全感的追寻为基础的社会,只不过是一场屏息憋气的比赛。在这场比赛里,每个人都紧绷得像一面鼓,紫胀得像甜菜根。
我们以无数种方式巩固和封闭我们自己,借此来寻找安全感。我们需要“保护伞”,希望自己是“独特”和“特别”的,力图加入最安全的教会、最棒的国家、最高的阶层、最正确的圈子以及最“正派”的人群。这些“保护伞”导致了我们之间的分裂,并引致了更多的不安感,而更多的不安感则要求有更多的防护。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这个真诚的信念之下完成的:我们是在努力做正确的事情,努力用最好的方式生活。可这个信念其实也是充满矛盾的。
只有当我被分成了两半,我才会严肃地考虑去努力实现这个理想:改进自己。必然有一个好“我”在想要使坏“我”得到改进。拥有最好心的意愿的“我”会对任性的“我”做工作,两者之间的争斗定然会在很大程度上把二者的不同之处突显出来。结果是,“我”会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孤立,并因此而加强了那种令“我”表现得如此之坏的孤单和被隔绝的感觉。
除非清楚地认识到对安全感的渴求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和一个矛盾,除非意识到我们越去追求它,整个过程就会变得越发痛苦,我们就根本没法开始思考安全感这一难题。无论人们在头脑中把安全感设想为哪一种形式,这一点都是正确的。
你想要快乐,想忘记你自己,然而你越是努力要忘掉自己,你就越想起这个你试图忘记的自己。你想摆脱痛苦,但你越是挣扎着想要逃避,其实也就越给自己的痛苦火上浇油。你感到恐惧,想要勇敢,但是你为了变得勇敢而做出的努力却是企图让恐惧从它自己身上逃走。你想得到心的平静,可是你抚慰心灵的尝试就像是试着用熨斗去熨平波浪。
对于以焦虑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种恶性循环,我们都很熟悉。我们知道焦虑是徒劳无用的,但我们继续忧虑着,因为认定它是徒劳的并不能使它终止。我们焦虑是由于我们感到不安全,并且我们希望感到安全。然而,说我们不应当想要感到安全是完全没用的。把坏名声给一种欲望,并不能消除这种欲望。我们必须发现的是,安全性并不存在,找寻它是痛苦的,而且当我们想象着自己已经找到它了的时候,我们其实并不喜欢那种感觉。也就是说,假如我们能够真正弄清楚我们在寻找的是什么——弄懂安全性就是孤立和隔绝,以及我们在追寻它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在对自己做什么——我们就会意识到我们一点也不想拥有它。无须他人告诉你,你不应当屏住呼吸十分钟。你明白你自己做不到,也懂得这种尝试会带来极度的身体不适。
首要的事就是搞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安全性或安全感。最坏的恶性循环之一是酗酒的问题。在许多案例中,酗酒者十分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毁掉自己,知道酒对自己而言是毒药,知道自己很讨厌喝醉甚至不喜欢酒的味道。然而他还是喝。这是因为,尽管他或许不喜欢饮酒,不喝酒的经验却更差。不饮酒给了他“恐怖”,因为那时,他面对面地站在揭去了面纱的、我们世界最根本性的不安全感跟前。
这里蕴含着问题的核心。与不安全感面对面,仍然并不等于了解了它。想要弄明白,你必须成为它而不是仅仅面对它。这就像是那个波斯故事,关于一个来到天堂门口敲门的智者。从里面传出上帝问他的声音:“谁在那儿?”智者答道:“是我。”“在这里,”上帝的声音回答道,“没有‘你’和‘我’的分别。”然后智者离开了,花了很多年在深入的静坐冥想中思考上帝的这个回答。智者第二次来到天堂门口时,上帝的声音问出同样的问题,而他再次回答:“是我。”门还是关着。一些年后,智者第三次回到那里,他敲门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一次要求他回答:“谁在那儿?”智者喊了出来:“是你自己!”这一回,门打开了。
了解安全感并不存在,远不止于接受所有事物都处于变化中的理论,也不止于观察到人生的短暂性。安全感的观念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感觉上:我们内部的某种东西是永恒的,它能够挨过人生的所有岁月和变化。我们挣扎着想要设法保证这个持久的核心,这个我们的存在的中心和灵魂——它被我们称为“我”——的恒在、持续及安全性。因为我们认为它是那个真正的“人”,是我们的思想的思维者、我们的感觉的感受者、我们的知识的拥有者。直到我们认识到这个“我”并不存在,我们才能真的明白,安全感是不存在的。
了解来自于觉察。那么,我们能否十分单纯地接近我们的经验——我们的知觉、感受和思维——就好像我们以前从来不知道它们一样?我们能否不带有偏见地看待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你可能会问:“我们应该察看哪些经验、知觉和感受?”我会反问:“你又能察看哪些?”答案是,你必须看向那些你现在所拥有的。
这一点的确是相当显而易见的,可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事物往往会被忽视。如果一种感觉不是正在发生,你便不会觉察到它。除了当下的经验以外,其他的经验都不存在。你所知道的、你实际上所觉察到的,都只是这一时刻正在发生着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存在。
但是记忆呢?通过回忆,我不是无疑还能知道过去的事情吗?回忆某件事,好吧。比如,想起一位朋友沿着马路走过来的这件事。你觉察到的是什么?你并不是在实际地看着你的朋友沿着马路走来,你不能走上前去跟他握手,或是问他一个你上次见到他时忘了问的问题。换言之,你根本不是在观看那个实际的过去。你是在看着过去在当下留下的痕迹。
这就像是看见鸟儿在沙子上留下的踪迹。我看到了当前的印迹,但我并没有同时看到鸟儿在一小时前踩出了这些印子。鸟儿已经飞走了,我现在感觉不到鸟儿的存在。是从沙土上的痕迹中,我推测出曾有一只鸟踩在上面。从记忆中,你推测出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是你并不能觉察到任何过去的事情。你是在当下知道了过去,而且这个过去是作为当下的一部分而为你所知的。
我们现在看到,我们的经验完全是短暂、瞬时的。从某个角度看,每一个时刻都难以捉摸、转瞬即逝,以至于在它消失以前,我们甚至来不及思考它。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一时刻一直在这儿,因为除了当前的时刻以外,我们根本不了解任何其他的时刻。它永远在逝去,永远在快速地变成过去——比我们所能想象出的速度更快。然而同时,它也在不停地出生,永远是新的,以同样快的速度从被我们称为未来的那个完全未知的事物中显露出来。思考它几乎让你喘不过气来。
说经验是短暂的,其实是在说经验与当下的时刻是同一回事。说这一时刻一直在逝去或一直在成为过去,以及它不停地在出生或不停地从未知中萌芽,就是在说经验也是如此。你刚刚有过的体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是它作用于当下的某种痕迹,我们把这叫作记忆。尽管你可以猜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实际上却是,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但现在正在发生着的体验——正如之前时刻的那一经验——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它在开始长大以前便会消失。
当你在观察这个当下的体验时,你是否觉察到某人正在观察它?除了体验本身以外,你还能不能找到一个体验者?你能否在阅读这个句子的同时想到你自己正在读它?你会发现,为了想到你自己正在阅读,你必须短暂地停止阅读。第一个体验是阅读。第二个体验是这一想法:“我正在阅读。”你能否找到一个在想着“我正在阅读”的人?也就是说,当此刻的体验是“我正在阅读”的这个想法时,你是否能想到你自己正在想着这一想法?
你必然会又一次地停止,不可能仅仅想着“我正在阅读”。你转换到了第三个体验上,这第三个体验就是这个想法:“我正在想着我在阅读。”不要让这些想法的快速运转欺骗你,它们让你以为你是在同一时间想到它们的。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在任何时刻,你都不可能将自己从当前的想法或当下的体验中分离出来。第一个经验是阅读。当你试图去想着你自己正在阅读,体验即已发生了变化,接下来的“当前”体验变成了“我正在阅读”这个想法。不转换到另一个体验,你就无法把自己从第一个经验中分离。这就是“围着玫瑰转啊转”的游戏。当你想着“我正在读这句话”的时候,你并没在读它。换言之,当你处于某个体验中时,你只觉察到了那唯一的经验。你永远不可能觉察到自己正在觉察那个“当下”的体验。你绝对不可能把想着那个念头的人和念头本身,把知道某一事物的人和他所知的事物分开。假如你试图去将它们分开,那么你所能发现的其实是一个新的想法、新的经验。
因此,觉察意味着感知到想法、感受、知觉、欲望,以及所有其他形式的经验。在任何时候你都无法感知到任何非经验——非想法、非感受——的事物,而且,你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感知到一个体验者、思考者或感受者。如果事实如此,那么是什么让我们认为体验者、思考者和感受者是存在着的呢?
例如,我们或许会说,作为思考者的“我”是这个物质性的肉身和大脑。但这具身体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它的想法和知觉分开。比如说,当你对触摸有感觉的时候,那个触感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当那种知觉在持续时,你无法把身体从其中挪走,就像你没办法从头痛中走开或离开你自己的双脚一样。只要一种感受是当下时刻的,它就是你的身体,也是你自己。你可以把身体从一把不舒服的椅子里挪开,可是你不能将它从对椅子的知觉中挪走。
存在着一个单独的思考者、一个与经验有所区别的“我”的这一观念,来自于记忆,也来自于思维的迅疾变化。这就好像是转动一根点燃的棍子,制造出有一圈连续不断的火的假象。要是你把记忆设想为有关过去的第一手知识,而没有认识到它其实是关于当下的体验,那么你就被“能够同时了解过去和现在”这一假象蒙蔽了。这个假象告诉你,你内部的某种东西既与过去的经验不同,也区别于当下的体验。那么你会想:“我了解这个当前的体验,它跟那个过去的经验不一样。如果我能比较这两者,并注意到经验发生了变化,那么我就一定是一个与经验不同的、恒常的东西。”
然而,事实上,你没办法拿这个当下体验去跟过去的经验做比较。你只能拿它去跟对过去的回忆做比较,而对过去的回忆是当下体验(present ex-perience)的一部分。当你明白地认识到记忆是当下体验的一种形式,你会清楚地看到,试图把你自己跟这个经验分开是不可能的,就像试图让你的牙齿咬到它们自己那样不可能。存在着的只有经验。不存在着经历经验的某样东西或某个人!你并不感到感觉、思考想法或意识到知觉,这跟你并不听见听觉、看到视觉或闻到嗅觉是一样的。“我觉得很好”意味着一个很好的感觉正发生在当下的时刻。它不是说存在着一个称作“我”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与其不同的、称为“感觉”的东西,不是说当二者相遇时,这个“我”感到了很好的感觉。除了当前的感受之外,不存在任何感觉,而且无论当下的感觉是什么,它就是“我”。在某些当下的体验之外,没有人曾能找到一个“我”,或反之,也没有人曾在“我”之外找到过经验——这说明两者是同一的。
作为一个纯粹的哲学论争,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们不是在试图进行一场“智识上的讨论”。我们觉察到这一事实:任何思考想法并经历经验的独立的“我”,都是一个幻觉。要明白这一点,就是要认识到人生极其短暂,不存在着永恒或安全感,而且没有一个可以被保护起来的“我”。
有一个中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人来到一位伟大的智者面前,对他讲:“我的心得不到安宁。请您为我安心。”智者答道:“把你的心(你的‘我’)拿到我面前来,我来安抚它。”这个人回答说:“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心,找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找不到它。”智者作结道:“我已经为你把心安好了。”
人类的生活为何如此彻头彻尾地令人恼怒和充满挫败感呢?真正的原因不是死亡、痛苦、恐惧或饥饿的存在。事情的愚蠢之处在于,当这些发生——成为当下——的时候,我们转圈、忙乱、翻腾、躁动,努力地想要将“我”置于经验之外。我们假装自己是变形虫,通过把自己分裂成两半和把自己隔离于生活来保护自己。理智、完整性和一体性都存在于这个认识中:我们不是分裂的,人跟他的当下经验是一体的,我们不可能找得到一个独立的“我”或一颗单独的心。
在我独立于我的经验这样的观点还存在的时候,就会出现困惑和混乱。因此,也不会有对经验的觉察和了解,也便没有可能去吸收和消化经验。想要弄清楚当下的这一刻,我一定不能试图跟它分开;我必须得用我的整个存在去觉察它。这就像要避免憋气十分钟一样,它不是我应当做的事。在现实中,这是我能够做的唯一的事。做任何其他的事其实都是一种尝试做不可能的事的疯狂状态。
为了了解音乐,你得听音乐。可是只要你开始想着“我正在听音乐”,你就已不在听音乐。想要弄明白欢乐或恐惧,你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感知它。一旦你开始给它们命名并且说“我很快乐”或“我害怕”,你就没有在觉察它们。假如我们不了解恐惧、痛苦、悲伤和厌倦,它们必然会继续成为问题。但是了解,要求有一颗单一且完整、未分裂的心。这无疑是那句奇怪的话——“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的含义。
摘自:《心之道:致焦虑的年代》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