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表 叔
表 叔
蔡永红||广东
冯兵是我的表叔，和我同住一个村，平时我习惯性称他冯叔叔。冯叔叔比我大二十岁，为人友善，从来不喜欢与人争吵。因为长年在乡下干农活，皮肤晒得黝黑，身体壮实，看上去跟他的实际年龄显得有些不相符。
冯叔叔是家里的幼子，因为家里穷，兄弟姊妹多，直到四十岁才结婚，而且结婚时连自己独立的房子也没有，还得租亲戚家的房子住。不过还算老天有眼，一年后，表婶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按理说，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可没想到，儿子出生后不久，表婶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丢下父子俩，从此开始了一段凄凉而孤独的家庭之旅。
儿子取名锦铭，意思是希望他长大后前程似锦，金榜题名。因为从小失去妈妈的照顾和关怀，小锦铭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不喜欢跟同村的小孩子一起玩耍，除了上学，其他时间都呆在家里。幸好冯叔叔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父亲，不抽烟，不酗酒，只是偶尔打打牌，两父子生活也算过得去。
随着小锦铭年龄的增长，学校的各项开支也逐渐增多。那个年代，读书还没有实行免费义务教育，每个学期都要缴纳一定的学费。冯叔叔没有工作，没有技能，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靠农村的几亩地和收成的粮食，偶尔帮别人打打散工，可是收入依旧微薄。锦铭7岁那年，学校组织运动会，要求所有学生统一着装运动服和运动鞋，由家长自行购买。为了省钱，冯叔叔找亲朋好友借了一套运动服，因为他觉得，这种衣服也只有参加活动的时候才穿，小孩子长得快，说不定今年买的衣服明年就不能穿了，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但是总不能鞋子也借别人的吧，多寒碜！于是花了五十元钱，买了双崭新的白色球鞋。看着同学们普遍都穿着名牌运动鞋，小锦铭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不过他能体谅爸爸一个人生活的艰辛，除了要供他上学外，还要赡养爷爷奶奶，肩上的责任非常沉重！
锦铭报名参加了个人200M短跑比赛，结果取得了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得知这个消息后，冯叔叔着实高兴了一把，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多争气，体育得了全年级第二。虽然其他学科的总成绩在班上排名不是很理想，但孩子的表现也不算太糟，这令冯叔叔多少有些慰藉。眼看孩子的期末考试就快到了，去年这个时候，锦铭的语文和数学加起来才考了130分，全班倒数第三名。拿到这个成绩单的时候，冯叔叔没有生气，也没有打骂孩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要努力，争取下次考出好成绩！”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锦铭学习没长进，别人家的孩子凡是期中、期末考得好都有爸妈给予奖励，而锦铭什么都没有，考得好与不好对爸爸来说，只是一个数字问题，毫无实质性的意义。所以就算锦铭考得再怎么差，冯叔叔也只能强忍住怒火。
可是命运之舵有时候不会随着人的意愿匀速前进，总会在某一时刻向你发起挑战。那一年，锦铭的爷爷因高血压引发心肌梗塞而入院治疗，正碰上锦铭缴纳学费，经济一度陷入危机之中，冯叔叔便动起了邪念，看准了村里头用来安装路灯的电缆线。他趁晚上没人时偷偷运走了几十斤电缆线，准备卖了换钱。可天不遂愿，最后被警察给查了出来。逮捕他的时候，冯叔叔矢口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来被警察狠狠打了几顿，才得以承认。因为偷的是政府的财产，面临一定的有期徒刑。听到这个消息后，冯叔叔的三个姐姐（也就是我的表姑妈们）和他的两位大哥都非常着急，誓要动用一切关系和财力，把表叔给救出来。幸好大姐嫁了一位有钱的老公，家里有点积蓄，早年冯叔叔结婚时就曾资助了一万块钱，这次又动用巨资，加上冯叔叔态度诚恳，这才免除了一场牢狱之灾。
出来后的冯叔叔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面容十分憔悴，遇到熟人也不打招呼，不知道是因为内心的自卑还是气愤自己的无能，从那以后，他跟着同村的一个包工头到外地打工去了，半年才回家一次，丢下锦铭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可是二老因为年纪大，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后来爷爷旧病复发，实在没扛住，没多久就撒手而去。儿女们立刻赶回家，给老人家办理丧事，冯叔叔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还向工头多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顺便把锦铭下学期的学费给缴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锦铭也渐渐长大，小学毕业那年，因为成绩实在太差，老师建议复读一年，不然初中生活会过于吃力。冯叔叔也没说什么，谁叫是自己的亲骨肉呢？是好是坏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要承担起责任来。后来，亲戚朋友看冯叔叔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就给他介绍对象，谁知那些女人看到冯叔叔的家境是这番模样后，立刻撒腿就跑。想想也对，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如此憨厚老实，铁骨铮铮的硬汉子，一个生下来注定无法依靠父母，只能凭借自身努力，谋求生计的乡村凡人，辛苦劳作大半辈子后，到头来还是可怜得连房子都要租借别人家的，真是有些令人心酸和怜惜。
原本希望儿子长大后能有一番作为，至少不要像他老爸一样被人瞧不起。可小伙子的资质一直表现平平，都十二岁了，读书成绩依然毫无起色。甚至比起同村的小孩来说，有些是数学学得好，有些喜欢语文，有些对历史感兴趣，而锦铭什么都学不好。难道真不是读书的料？哎，算了，干脆让他把初中念完就学门手艺得了，冯叔叔有时候这么想。不过好在小锦铭是个非常懂事孝顺的孩子。有一次，学校要组织户外游玩，以自愿参加为原则，费用自理。这种既能开扩视野，又能和同学们一起玩耍的集体活动当然能够激发小朋友的热忱了。可是爸爸还在外地工作，怎么办？锦铭心急如焚：我该找谁呢？万一错过报名时间就去不成了！晚上，他把这个消息说给奶奶听，奶奶从腰间掏出一个手帕，然后一层一层翻开，里面全是一块、五块的零钱，小锦铭看着看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哽咽道：“算了，奶奶，我不去了！”奶奶说：“没事，奶奶有钱，奶奶把大钱都存起来了，你放心去玩吧！”小锦铭嘶哑地说：“等爸爸回来了，我叫爸爸把钱还给您！”奶奶抚摸着孙子的头，开心地笑了。
锦铭如愿去了野外游玩，回来时，还不忘给奶奶带上好吃的蛋糕，听说蛋糕是同学给他的，小朋友舍不得吃，特意孝敬奶奶。老人家心里暖乎乎的，谁知道这天夜里就出事了。老人家半夜起来上厕所，因为光线不好，加上行动不便，狠狠摔了一跤，直到第二天早上，上学的锦铭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奶奶，赶紧喊来周围邻居把奶奶抬到床上，可惜的是，老人家已经奄奄一息了。小锦铭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奶奶和他相依为命，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以后我怎么办啊？办完老母亲的身后事，冯叔叔决定不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好好陪冯锦铭一起成长，他渐渐明白：成绩不好没关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读书也不是唯一出路，只要儿子尽力，不跟别人学坏就行。
就这样，冯叔叔找了一份当环卫工人的活，顺便以捡垃圾为生。初中毕业后，冯锦铭实在不想读书了，冯叔叔就让他跟着一位朋友学木工，顺便打打杂，每月还可以领一百块工资。可小伙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跟着村里的小伙伴打游戏，泡网吧。冯叔叔一气之下，拿着木棍走进网吧，往锦铭的身上就是一棒。起初的时候，小伙子会偶尔反抗，或者躲闪一下，越往后越打习惯了，站在原地光着膀子任冯叔叔抽打，歪着脑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你打吧，打死我算了！”冯叔叔气得捶胸顿足，骂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小兔崽子！”后来亲戚们提议让冯叔叔把锦铭送到劳教所，让学校进行管教，但是昂贵的学费让冯叔叔望尘莫及，怎么办？年龄这么小，打工也不会有人要！无奈之下，想到了卖猪肉的二姐夫，那就让锦铭跟着他姑爷学卖猪肉吧，趁早学做生意也挺好！而且一身横肉的姑爷也让锦铭惧怕三分，不敢再任意妄为了。可小伙子并没有让冯叔叔省心，跟年青人学打群架，一拳头打过去，把人家的牙齿打掉一颗，对方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约了三五个兄弟说要把冯锦铭打倒，幸好冯叔叔发现及时，连忙找到对方家长，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赔偿医药费用，这才平息了“战斗”。
而这一年，冯锦铭刚好满18周岁，18岁，意味着可以参军了。冯叔叔赶紧把他送去部队，好好磨练磨练。三年后，冯锦铭稇载而归，三年的军旅生活把他锐变成一个身体健硕、性格沉稳的帅气小青年，冯叔叔很是欣慰，但是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冯锦铭似乎早有打算，满怀希望地说：“爸，我想好了，我要当厨师，自己开餐馆！”这个想法不错，冯叔叔鼎力支持。说干就干，冯叔叔在镇上选了一个黄金地址，加上锦铭在部队做过厨师，餐馆很快就开起来了。乡下人的生活简单、朴实，对饮食的要求不是特别高，价格实惠而且能吃饱就行，所以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二十多年后，冯叔叔的老婆居然回来找他了，这个满脸胭脂水粉，从冯锦铭出生直到他长大成人，一直未露面的女人，这个时候出现，想必都知道其中的动机啦！锦铭望着眼前这位毫无情感可言的生母，没有一丝惊喜，而是冷冷地说：“你回去吧，我现在很好，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冯叔叔也早已习惯了单身男人的自由生活，奉劝她以后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永远互不来往！
2018年，我回老家过春节的时候，得知冯锦铭准备在市里买房子，而冯叔叔也热火朝天给冯锦铭张罗婚。媳妇是本地人，比锦铭小两岁，听说女方的家境还不错，对男方现在的事业非常满意，小两口恩爱有加。我突然明白，在这个人欲横流的社会，真正的爱情并不是人门口中所传的一切以金钱至上，关键还是看你本身是否有创造财富的潜力，以及对未来生活所持的态度。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你年青的岁月里，就被过度渲染的现实环境消磨掉本想改变现状的决心和意志力，从而习惯了这种平庸，习惯了潜意识里同人不同命的扭曲价值观。
冯叔叔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父子俩有一次晚上聊天的时候，冯叔叔问冯锦铭：“儿子，你知不知道老爸以前做过什么错事吗？”冯锦铭想也没想就回答：“你是指盗窃那件事吗？我知道啊！”冯叔叔赶紧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连你爷爷奶奶都不知情，就怕给你的成长带来负面影响！”冯叔叔接着长叹道：人啦，这一辈子，千万不要起歪念，做坏事，否则害了自己不说，还会拖累下一代！冯锦铭看着逐渐年迈的父亲，望向遥远的天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插图/文忠
作者简介
蔡永红，1979年2月出生，湖南常德人。现就职于富士康科技集团，爱好读书，文学创作，曾陆续在集团内部和外部杂志发表个人作品，代表作有《我和阿忠》《安全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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