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屋见闻录

老屋见闻录

老屋靠近村子中央,村子中央是一个叫“坨上”的地方。“坨上”是旧时盐坨遗址,随着清末家乡盐业的衰落,“坨上”早已成为一户人家的院落。上世纪二十年代,乡村工商业始兴,染坊、织坊、药房、鱼行、杂货铺、茶馆、饭馆、烟馆等作坊和商铺在“坨上”周围悄然兴起。“鸿记”乃其中的一个大烟馆,1939年日本鬼子侵占涛雒,那是三教九流、各路豪杰汇聚的场所。“坨上”北侧是“鸿记”旧址,再北错东即是老屋所在。

老屋建于何年,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了。据族中老人言,老屋是早年间我家祖上与一大户人家置换的房产。至我出生时,老屋历经百余年的岁月洗礼,庇护了我们家几代人。我生于老屋,长于老屋,直到离开老屋外出工作。

出老屋院门西行约三百米,便是“南园”。南园是由多栋房子组成的院落,青砖灰瓦、高墙大院,房墙上隐约可见旧时看家护院用的射击孔。到我记事时,东侧的院墙已经拆除,成了一个半敞开式的院落,其中的一栋房子做了大队粮食加工厂。

有一次,我见村里的卓槐带着一帮人在那院里排练样板戏,锣鼓家什“咚锵咚锵”地响,好不热闹。这卓槐是村里的一位文化能人,吹拉弹唱样样出色。村里排练样板戏、秧歌舞,他都是不二的导演人选。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因生活所迫闯了东北。

南园,是旧时本村第一大户的宅院。他们家在涛雒大街“十字”街口、镇上最繁华的地段拥有一处商铺,在石臼所还经营着几处鱼行。在那个改天换地的年代里,男主人先是跑到了石臼所,后又去了台湾,家里只留下了老太太和他们的小儿子。土改后,母子二人被扫地出门,安置到大院一角的两间草房内。

1947年,村干部绪槐受组织派遣,带着几位村民驾船去苏北采购药品,在海上遭遇了国民党的武装船只。绪槐一看,这可糟了,对方如果盘查起来,不但药品保不住,可能还会有流血牺牲。就在大家惴惴不安时,对面船上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孙子!见了爷爷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话毕,那船便开走了。论辈份,绪槐该叫“南园”主人为爷爷的。那天,他恰巧就在对面的船上,放了本村爷们一马。

有人说,人性易在苦难中湮灭、危难时丧失,但我还是相信,不期然中总会有一些人性的光辉在绽放。

那老太太我该叫二奶奶,她的儿子我要喊一声三叔的。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老太太从不出门,只有过年时才见得到她。我们小孩子去她家拜年,她也抓糖块、捧花生地热情招待,与平常人家的老太太并无二致,但由于少见阳光,她脸皮白得有些瘆人。

两岸开放探亲后,他们家在台湾的女主人曾回来过,在当地轰动一时。那位因家庭出身被拖累,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三叔却因此受惠,到了五十多岁上终于娶上了媳妇。

站在时代的风口上,我们只是一粒尘埃,也许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但不做恶事应该是立身做人的底线。

老屋院墙西侧有一条街巷,街巷两侧的院墙上每到夏秋季节便爬满了扁豆,绿叶红花生机盎然,红的、绿的扁豆果实累累。它在昭示我们,这世上不只有磨难,也充满生机和希望。

由此街巷北行,走过两户人家的山墙,右拐第一家是三奶奶家。三奶奶一生与人为善,寿享期颐之年。那年,年初一早上吃过新年的饺子,跨过了百岁门槛,至午后便无疾而终。这是她前世今生修来的福缘。

我上高中时住校,周末回家带足一周的煎饼、咸菜返校。有一年,家里腌的咸菜吃没了,七十多岁的三奶奶踮着小脚送来了半坛子芥菜疙瘩,解了燃眉之急。我和我的母亲一直念着三奶奶雪中送炭的好。三奶奶在世时,每年回乡探亲,我的母亲都提醒我不要忘记去看看老人家。

几年前,回乡拜年,见堂叔家的桌上供着一张相片。那人长袍礼帽,扮相极为帅气。堂婶告诉我,那是三爷爷年轻时拍摄的。三奶奶离世后,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在老人家保存的物件里发现的,姑家表妹将相片放大留作纪念。

当年,三奶奶家还有一位小叔长年养病,恹恹的出不了家门。村里的赤脚医生没办法,正规医院又没钱去。三奶奶便用心搜集了一些偏方,给这位小叔熬一些草药吃,但还是没能治好他的病,年纪轻轻的就殁了。我总认为,治病寻偏方,多是穷人家的无奈之举。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病是常态,无病是修为。生不遭罪、去得安然,应该是一个人的大福缘。

出老屋院门东行,走过两户人家的门前,有一道虬虬(一种小乔木,学名“枳”)长成的篱笆墙挡住了去路,是墙东那户人家栽种的。这虬虬通体碧绿,混身长满长刺,确是做篱笆墙的好材料。

墙东侧那户人家,有一个挺大的院落。院子里,花草树木生机盎然。月季、大丽、栀子、石榴、腊梅花香四季,槐树、榆树、柳树、椿树、梧桐浓荫生风。时有蜻飞蝶舞,时有蝉鸣鸟歌。那是一座风韵独特的雅致院落。

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里,是一位老太太带着一儿一女在生活。老太太长相清奇,人也显得干净利落,象极了影视剧中大户人家的太太。儿子年近三十、女儿十七八岁,气质、穿戴均异于乡邻,有文艺青年的范。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们家也悄然搬走了,听说是去东北投靠什么亲戚了。

据村中老人言,这家祖上是耕读之家。清末,出了一位读书人,应童子试几近考中,在老一辈人中他是一位传奇人物。

他们有一本家在“坨上”西侧居住,是四奶奶家的邻居。家中有一老爷子,年近八十岁了。我去四奶奶家找小叔玩,有时能看见他拄着拐棍出门溜达,脑后还撅着一条苍白的小辫子。那时,满清已经亡了六十年,宣统皇帝也早已成为共和国的公民,可这老爷子却依然坚持做着他们的遗民。

老屋南面、“鸿记”东侧有三间草房,主人年过半百,我称其为三大爷。他光棍一条,有严重的哮喘病,是村里的“五保户”。这位三大爷少时命苦,其父早年到苏北一带搞船运,遇“潮河贼子”(水匪),不仅货物被劫,人也被斧劈刀剁喂了鱼鳖。为生计所迫,年青时他参加了国民党的杂牌部队,后又成为一名解放战士。在参加孟良崮战役时,负伤丢掉了一根手指头,是一名为革命流过血、立过功的荣退军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被当地政府送到地区敬老院安享晚年。

三大爷斜对门,生活着老两口,七十多岁了。他们的儿子早年参加革命,是做情报工作的。据说,常要扮聋子、扮哑巴、扮叫花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解放后,不知到什么地方工作了。虽是近邻,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奇人。老人家的女儿嫁在邻村,时常带着孩子回来探望父母亲,洗洗涮涮、拾拾掇掇,是两位老人的依靠和主心骨。

这家东南角上有一户人家,儿子在日伪时期参加了鬼子的便衣队或者什么组织。其父母觉得丢脸,不认这个儿子。有一次儿子回家,家中拒不给其开门,他居然从屋山墙的通气洞里钻进屋里。据说,这人一身的本事,不但枪法准,上墙爬屋还如履平地,只可惜走错了道。一日黄昏,他到“鸿记”去,抗日武工队前往缉拿。他用手帕将正在擦拭的手枪部件包起来撒腿就跑,边跑边将武器组装起来。在武工队的追击中还是让他逃过一劫。

当时,我的爷爷、奶奶与尚在童年的父亲正在吃晚饭,受门前枪声惊吓,一家三口关门闭户躲进屋里。枪响过后,复归平寂。几十年后,每当谈起此事,父亲犹自心有余悸。母亲说,那年月没有个安稳日子。遇上日本鬼子扫荡,深更半夜磕磕绊绊地也要往山林里跑,孩子哭、老人叫的真不是个滋味。有一次,姥姥一家没来得及跑出去,便躲在自家屋里,透过窗户能看得见鬼子的飞机几乎贴着屋脊飞过。刚解放那阵子,赶集路上若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大家还是习惯向路边沟里躲,或者跑向庄稼地里。直到有人提醒,那是咱们自己的飞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解放了!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们那一代人,从乱世中走来,深知和平年代来之不易,对新社会的生活特别珍惜。

物换星移,时代变迁。老屋已经拆掉多年,原来的村庄也早已搬迁,旧时的模样和人事只能从旧人的记忆中去搜寻。朝云暮雨中,世代更替、人事兴亡、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作为平凡人,既不能创造历史、也无力改变历史,但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进程的参与者、见证者。我们能做的,是要从过往的经历中寻找点什么、思考点什么、吸取点什么!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滕建泽,笔名建宁,山东日照人,由部队转业在青岛工作。散文随笔散见于《人民政协报》《联合日报》《青岛日报》《日照日报》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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