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一卷 完小 2
本村成分高的和城里下放到村里来的“右派”,赶上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或者搞兴修水利、鼓干劲夺高产的大会战,一有运动就拿他们开批,有时是象征性的,有时风声紧了还真动武的,以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严。每年都有一场像样的批斗会在完小主席台上召开,只听支书或队长大吼一声:“把四类分子押上来!”。五花大绑的,或者只挂着一个纸牌子的人,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押上台来,台上台下跟着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那些低着头挨批的一列人,其中有这所学校老宅院的原主人,也有不愿意低头的“臭老九”朱友剑,他那脖颈里似乎有的是钙质,有骨头有名节和尊严,对于这样的顽固分子,金角旺支书指定一个民兵单独按着他头,很是费力。
最为浩大的一次批斗会是在村后面的苇子湾里召开的,那些“地富反坏右”都戴着高而尖的纸帽子,唯一的主犯是特殊待遇,那个又黑又瘦老头,脖子上挂着教室里的木质黑板,写上他的名字给他挂在脖子上,让他低着头哈着腰,去游街去参加苇子湾的批斗会,仅有一根粗点的铁丝,直接勒到了他后颈的肉里。那时的苇子湾正是枯水季节,长着一些苇子茬子和苇芽子的旱滩上,人山人海,那个又黑又瘦的主犯,是从东面的坤方公社借来的,大队书记金角旺给人家家里人说:“只是摆摆样子,文斗一下,不武斗”。解放前这个老头曾经给小俎子敛税经常到双土村来,声讨的情绪相互点燃,群情激奋到难以控制,文斗变成了武斗,肖来顺哭诉地主把他捡拾豆子的娘按捺到豆子地里,还控诉这个老头,因为他家没有钱硬是抓走了一只老母鸡,他说着说着,就冲上去拳打脚踢。
平常的日子,该种地的还种地,该教书的还教书。朱友剑、黎至鸣和霍阳都是一起下放到这所学校的知识分子,他们情况不同,待遇也就不尽相同,黎至鸣是肖承均班里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因为家里成分高,特别谨言慎行,虽然他寡言少语,但是教学非常卖力非常严格,学生都对他非常敬畏。年龄大些的有着大秃鬓角的霍阳,见了校长和贫协主任点头哈腰的,贫协主任和校长就让他只管打铃,后来打铃的活换了别人,他终于给四年级和五年级上历史课了。年龄最小的朱友剑因为颈项硬,就让他扫院子挖厕所,不允许他上语文课,虽然他是名牌大学中文毕业生。
那时的小学课本,内容简单,练习题很少,没有家庭作业,肖承均盼着发新课本,是因为新课本里有新的插图,他最喜爱那些插图了,他还喜欢闻新书的那种油墨的香味儿。尽管他心不在课业上,可是天资聪颖的他,从上学以来,一直是名列前茅,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现在他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近日来,他的情况似乎有变化了。从这时开始,肖承均接二连三地倒霉,还经常因为下湾罚站到主席台上,长时间不知道纪律是什么东西。
早饭后,他见娘拾掇好了竹篮子,要回娘家一趟,娘一让他跟着,他立即答应去,并让同一个班里的肖承远给黎老师请假,娘领着他刚出门,承远就折了回来,说 :“黎老师叫你去办公室。”这一下完了!他心想。等到了老师的办公室,黎老师问他:“你有几个脑袋,敢捎假?!”他低了头,这样的耻辱,还是第一次品尝。老师让他站着,转身从三抽桌上拿起他的小字本,说:“你看看,最近写字心不在焉,这一笔,这一划,这个点咋写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接过小字本,老师说的这些地方,都用红笔标注了一下,他不禁背上冒出冷汗,老师的眼睛咋就这么厉害啊,还像孙悟空钻到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呢。
从上学以来,肖承均的文化课一直优秀,语文、算术经常得100分,或99分、98分,可是,前天的一次考试忽然得了八十几分。吃早饭的时候,母亲顾桂英数落他:“越来越没出息!”父亲肖明山说:“越来越草盾了!”他难过地站到院子里,嘟着嘴,用手抠树立在南墙跟准备盖新房用的檩条树皮。下午是语文课,他又一次迟到。班主任黎至鸣老师立即让他站在座位处听写生字。他不会,老师就让他到黑板上去,写一个“臭”字,这个字顺利地写出了,老师让他回到原位,黎老师一字一顿地向全班解释说:“看见没有,自大一点就臭!”
从这开始,他懊恼自己当初不该学习那么好。他开始厌学,本能地逃学,夏天到了,他把书包早早地放到课桌上,然后溜出学校,自己偷偷跑去,钻到村后的长满芦苇的荷塘里,一个人看云看天,用苇叶叠小船,洋槐嫩枝上那一点红色是枝条伤口愈合的疤痕,插在纸船上正好可以当灯笼。他把小船放到水中,看小船顺着风渐渐漂远。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逃学的时光真是惬意,芦苇瑟瑟,虫鸣燕语,蓝天白云,凉风习习,忘记了学堂忘记了老师忘记书本忘记了时间。可是当他再次来芦苇深处的荷塘边独自玩耍,一阵急促的沙沙声穿过芦苇丛,是母亲的脚步找到了这里。
他逃学的事情终于让顾桂英发现了!她拽着他的背心,一路拖打直到家,拖到西屋里,她关上门,问他:“上不上学?”他说:“不去!”。“给你买新衣服你去不去?”,“不去!”。“给你买肉吃你去不去?”,“不去!”。当娘的立即掐着他的脖子,绝望而凶狠的眼神,他心里想:“娘是真的不要我了”。幸亏肖明岭大爷闻声赶来,给他解了围,说:“咋这样打孩子呢?我没见不认字的人有饿死的,走,跟我来,你大娘给你做好吃的。”。
肖承均停住了哭声,他乖乖地随着肖明岭大爷出门,但是他没有继续跟着大爷走,大爷是往胡同北走的,他,径直朝胡同南面,向着学校方向走去,书包还在班里,他无条件地上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