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秘密（连载四）：出神（transe）
苏格拉底的秘密（四）：出神（transe）
译者：陈全
译者前言：2009年，心理治疗师鲁斯唐接受了法国文化电台主持人勒努瓦的采访，来谈一谈他的新书《苏格拉底改变生活的秘诀》。苏格拉底通常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奠基人，是一位理性主义者，但也有人相反地认为他是一位基督主义者，认为是他提出了灵魂不朽的概念。鲁斯唐在自己的研究后，他却认为苏格拉底既不是理性主义者，也不是基督主义者，他认为人们对苏格拉底的通常印象其实是其弟子柏拉图所理解的苏格拉底。鲁斯唐还认为，苏格拉底是第一位真正的心理治疗师。拉康也深受苏格拉底的启发，他在研讨班《转移》中就以苏格拉底和阿西比亚德的关系来讨论了什么是爱。鲁斯唐的书现在虽然还没有翻译，但是柏拉图的书我们可以轻易地读到，译者高中的时候听闻其名声买了一套来看，当时并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之后我就忘记了这本书。后来，因为研究鲁斯唐的作品，我又重新看了一遍柏拉图，我才发现这本书是多么地出色，我向大家诚挚地推荐这本简单轻松的“心理治疗实录”。对于心理治疗师来说，行动上而非思想上的改变到底怎么才能发生？我们且听鲁斯唐来谈一谈苏格拉底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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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我对那些相信苏格拉底很愚昧的人说，你们还需要多多读书，多多研究，多多思考，多多学习，才能体会到这种“无知”。这种体验不是在对研究的完全否认中体会到的，而是相反，是在研究的尽头体会到的。
勒：我们这些西方的知识分子都有些像你说的这样。
鲁：是的。
勒：但是我想，对于那些原始文明来说，“无知”是很自然的。
鲁：没错。
勒：也就是说，这些人身处生活之中，他们没有特别多的问题，不会被自我表象（La représentation de soi）所困扰。
鲁：还要注意的是，在其他文明中，有一些人，他们不会读书和写字，但是他们也学了大量的东西。
勒：借助生活的经验。
鲁：借助生活的经验。但是这样的知识，他们可能也得要放下，这样他们才能进入出神（transe）的状态。
勒：是的，出神是萨满体验中特有的，所有文明中都认识它，就像是一种意识、意愿、评价的悬置状态，我们被一种超出我们的力量附身了。
鲁：完全如此。
勒：苏格拉底进入过出神吗？
鲁：出神？是的，在《会饮篇》的结束，有一段对苏格拉底的出神状态的描述，写得太好了。苏格拉底作为一名士兵参加了波提狄亚战役，一天，他走出来军营的帐篷，一直站在外面，从一个清晨站到了另一个清晨，这里面还有很多无法详尽的细节，他令他的战友们感到惊讶，他们轮流守着夜看着他是否有睡过觉。
勒：不，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夜。
鲁：此外，在早期的文本中，还特意标记了此事的真实性。文本中说到：苏格拉底确实是这样站着的。
勒：对您来说，苏格拉底这样一直站着，这个类似出神的现象是否和他自己所说的“神灵”（daemon）有关？他那个著名的神灵、圣灵、精神，我们不太知道该怎么翻译，就是那个他说过很多次的，他在某些时刻感受到的东西。这对您来说是柏拉图发明的吗？还是真实可靠的呢？这个神灵会突然向他发话，告诉他该做这个事或那个事，它是一个让哲学史学家们非常头痛的问题，您对这个著名的神灵有什么看法呢？
鲁：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这个神灵它总是消极的。它不告诉苏格拉底应该做什么，苏格拉底确实被它启发了，但不是这种方式。神灵告诉他：不要做这个。例如，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即将被处死前，神灵对他说：不要从监狱中逃出来，你可以轻易地逃出来，没有人会去找你，但是不要这么做。苏格拉底说：是我的神灵告诉我不要这么做的。为什么？因为这个神灵完全不是一个拥有神力的生物，它不会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它只是某个人，是某个东西，它告诉他：你偏离了你的道路，回到你的道路上，你开始推理了，你开始推理你的行为了，你不让自己被影响，你不让自己被环境，被生活中的因素影响，你要回到你应该做的事情上。神灵只是一种校正。
勒：什么？那么这个在他心中对他说话的声音是什么？
鲁：我认为这很简单，当您和您的女人、孩子或者邻居意见不统一时，您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您感到自己不在那，感到自己心不在焉。或者当您读书时，当您正在产生想法时，您感到面前的文字变形扭曲了，这个声音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这是很自然的。
勒：是的，只是方式没有特别强烈，没有出现一个神灵的声音在说话。
鲁：对的。
勒：对您来说，真的是苏格拉底有这个神灵吗？而不是柏拉图心中的苏格拉底？
鲁：真的是苏格拉底，是他的特点。
勒：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鲁：一个总是消极的神灵。
勒：是的，再回到我们通常想象的苏格拉底。我刚才说，在当今哲学史的读物中，他有一个理性主义者的形象，人们说他是理性哲学之父，说他是逻辑理性主义者。您对我们说，他是非常不理性的，他讲的完全不是一套理性的说辞，其中存在着很多理性元素和非理性元素交织的地方。
鲁：完全如此，这就是他的诡计。
勒：理性和非理性完美地共存在苏格拉底身上，同时您又推翻了另一种关于苏格拉底的解释，一个更多是基督传统下构建的苏格拉底形象，也许还是柏拉图心中的苏格拉底，也许正是柏拉图第一个构建了他的导师的这个形象，一个非常精神化的苏格拉底，一个区分肉体和灵魂的苏格拉底，一个认为人生的实现在于回忆起至善至美的苏格拉底。通过这类的文本，人们会说，苏格拉底是一位伟大的精神导师，但我认为您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鲁：这不是什么让我喜欢的说法，也不是让我不喜欢的说法，都不是。
勒：为什么？
鲁：我的朋友罗塞蒂，他对古希腊语研究非常有研究，他提出了关于苏格拉底式对话录的特殊性质的问题，他清楚地说，苏格拉底不是一位圣人，他是难以让人忍受的，他是轻蔑的，他把人们逼到极限，然后任由他们跌落，就像他对欧绪德谟做的那样。这可不是人们喜欢去拜访的一位先生！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这就是苏格拉底！也就是说他回家找他的女人时不会更加随和，而是就像他在外面一样，后来的西塞罗说他，eodem vultu，意思是始终如一。这就是苏格拉底式伦理的特殊性：一切都好，因为事物都是原来的模样。在《会饮篇》结尾有清晰的解释，就像佛教徒说的那样。（译者：一切皆有法）
勒：那么，如果他既不是圣人，严格来说也不是智者，也不是理性主义哲学家，那么哪个词对于您来说更适合定义他？
鲁：一个舞者,一个总是很敏锐的人，他懂得如何从困难的情况脱身，如何和人交谈，有时别人会想把他撵走，例如普罗塔戈纳斯，一个伟大的诡辩家，他有一次要把苏格拉底撵走，他说：“苏格拉底你这么做不好，你辩论的时候就像一个傻瓜。”但苏格拉底毫不气馁，想继续说下去。苏格拉底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是一个把“人”看得很严肃的普通人。他说：ανθρωπινή σοφία(anthropine sophia)，人的智慧。人性（humaine），不是《人性太过人性》，而是人（l’homme）。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不需要半夜站十四个小时去寻找人性是什么。但是，这就是不寻常的地方了，完美的人性。著名的ἀρετή，意思是美德，同时也是完美。ανθρωπινή ἀρετή ，意思是人的美德。就是这么简单。
勒：苏格拉底提出了一种全新的人和自己，人和环境的关系。
鲁：完全正确!
勒：生活在生命的流动中。
鲁：就是这样！
勒：人的身体，人的存在都生活在生命的流动中。
鲁：完全正确。但是使用失控法（le dérapage）的苏格拉底是难以让人接受的，是令人扫兴的，他把人们丢到困境之中，然后就不管了，真是太可恶了！
勒：所以，他就只是一个人。
鲁：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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