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阵 | 新时代与旧道德的献祭者：哈代笔下的苔丝

如果论起欧洲文学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女性人物形象，苔丝或许是可以与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相并列的少数几位之一。

英国小说家哈代用纯熟的笔法和深切的同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纯洁的女人”，并讲述她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命运。

在同时代的评论中，就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苔丝，并不是只属于今天或者昨天的女人，她并不是维赛司的乡村姑娘，她是属于整个时代的人物，和莎士比亚里的人物一样。”

作为一个生前就享有盛誉且多产的作家，哈代对自己的作品有非常明确的分类，其中第一部分被称为“性格与环境小说”，不同于其余两类重传统或幻想的小说类型。

从这个分类的标签上就可以看出，哈代的这一类小说注重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强调对人性深度和社会现实的双重挖掘。

实际上为现实主义小说流派树立了典范，《苔丝》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代表性作品。

女主人公苔丝美丽善良，或许按照当时人们的看法，她在道德上算不得白璧无瑕，但哈代还是坚持在小说的标题中，点明了“一个纯洁的女人”。

苔丝，这个弱女子的悲惨经历体现了处于社会急剧变革时期的英国乡间的社会环境变化和道德观演变。

苔丝正是被裹挟在这样的时代之中，挣扎与传统道德与新型社会关系之间，她的命运是一个时代命运的真实写照。

1840年哈代出生于国运隆盛时期的英国，此时，距离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只有三年，而英国已经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站在了现代社会的入口处。

这一时期，乡村社会稳定的社会结构和道德规范正在逐步瓦解，而新的规则尚未完全建立，而哈代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矛盾，并将之付诸笔下。

苔丝本来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乡村少女，只是因为她的父亲偶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显赫家族“德伯”家的后代，于是苔丝就被父母派去富有的远亲家攀亲戚。

在那里，她受到了贵族恶少的引诱失身，成为了一个被当时社会唾弃的有道德污点的女人。

苔丝回到家乡，独自生下孩子，默默承受命运加之于她的所有不公，但打击并未到此为止，她的孩子死去了。

而当她重整旗鼓的时候，却意外遇到了真爱，关于是否要对未婚夫坦白，苔丝的心里异常矛盾。

她害怕因此失去自己得之不易的真爱，又不想怀揣着秘密走入婚姻，她欲言又止，矛盾纠结，在巨大的不安中与克莱结了婚。

蜜月开始的时候，丈夫向她坦白了自己以往包养情妇的事，苔丝如释重负，也坦然说出了自己之前失身受辱的事实。

她期待克莱也能像自己宽恕他一样宽恕自己，没有料到，声称对她怀有真爱的新郎竟然无法接受。

他当即离家出走，苔丝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克莱走后，亚雷又开始追求苔丝，苔丝本想靠自己的劳动谋生，但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向绝境。

因为父亲去世，母亲和弟弟妹妹生计无着，苔丝不得不又一次接受了亚雷的援助，也成了她的情妇。

当回心转意的克莱出现在苔丝面前时，苔丝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刺死了亚雷，最终被判处绞刑。

临时之前，她还将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了克莱，在故事的最后一幕定格于一个令人心碎的场景。

克莱与苔丝的妹妹站在远处看着苔丝被绞死，所有的读者都不由得为苔丝的命运感到痛心。

无论苔丝如何挣扎抗争，最终她还是被卷入了命运的绞索。

一个受人引诱的乡下女子，未婚先孕，显然已经打破了宗教主导的传统道德观，在丈夫离开时，与他人同居，后来又杀死了后者，这显然也触犯了法律。

但哈代还是坚持用“一个纯洁的女人”作为小说的副标题，读者读来也往往对苔丝充满同情，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我们可以说，虽然命运多舛，历经磨难，但苔丝始终都在与命运抗争，她想要靠自己的劳动和诚实来换取心安理得的幸福生活。

但是当时的社会并没有给她提供这样的条件，比起她周围很多口是心非的人，她是一个内外一致的人。

对生活抱有朴素的真诚，她愿意承担家庭责任，也不怕自我牺牲，从来就没有打算用自己的美貌交换好处，这或许就是哈代所强调的“纯洁”的意义所在。

到了1912年的序言中，哈代记录了这个副标题在当时所引起的争论，他说：“教堂讲坛怎样发出抗议，批评家怎样赞扬哈代的艺术而谴责他的伦理，我都赶上了而全记得。

但是这个故事却扣住了大众的心弦，时光把不少的道德家转变过来，使他们承认，哈代的伦理尽管不合于世俗，而却比他们自己的更高尚，更属于基本性。”

这部小说被视为哈代乡土小说的重要的代表作，在哈代的笔下，以他的故乡多塞特郡为原型的威塞克斯，是一个经常被提到的重要地名。

评论界甚至创造出“威塞克斯小说”这样的术语来描述这一类作品，这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身处工业革命浪潮之中的哈代寄寓其乡愁的精神家园。

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但同时也封闭保守，固守传统，威塞克斯就是工业化进程中，现代人精神矛盾的集中体现，而苔丝则是这个新旧道德交替的时代女性命运的缩影。

哈代通过精心安排的时间线和巧妙的隐喻与象征，将自然环境与人物命运之间的关系呈现了出来。

比如，故事中的季节转换与主人公的经历遭遇之间有着高度同步的关系，在乡间自在生活的苔丝，沐浴在五月的阳光下，而自从离开它，命运的凄风苦雨就与季节变换同步折磨着她。

等到两三年之后，她第二次离开家，重整旗鼓想要开始新的生活时，又是一个五月里的早晨，春天的阳光给了苔丝温暖，也给了她新生的希望。

这种手法是当时英国小说中常见的一种技巧，而在哈代的这部作品中，使得苔丝的形象与她所生活的环境之间，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从而更深的体现出哈代的乡土情结。

也许你已经发现，这本书的中译本很多直接叫做《苔丝》，而张若谷先生的译本则忠实地翻译为《德伯家的苔丝》。

这个定语到底有什么深意？德伯能不能去掉，从小说的开头，我们会发现，苔丝的父亲偶然间发现自己姓氏的秘密，才萌发了让苔丝去别人家攀亲戚的念头。

这个起因看似偶然，其实恰恰反映了当时英国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转型状态，看中家族门第是欧洲传统观念的象征。

但不幸的是，苔丝攀到的这家亲戚，而是一个假冒贵族名头的暴发户家庭，苔丝看破了这一点，但她无力反抗。

后来遭遇了未婚先孕的打击和丧子之痛的苔丝，逐渐对自己以往深信不疑的宗教和传统道德产生了怀疑和反叛。

当教会拒绝为她死去的孩子举行葬礼时，她就为自己的孩子洗礼，强大的母性，催生了她的自我意识，也让她开始了更坚决的反抗。

当她作为一个挤奶女工，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在精神上获得新生，直到她又在这里遇到了克莱。

她没有想到，从少女时代就让他魂牵梦绕，看似思想解放的克莱，其实仍然受困于自己的传统道德观，无法接受一个被世俗眼光贬低的苔丝。

因此，苔丝就是一个试图从传统道德观中挣脱而不得的可怜姑娘，这个莫须有的高贵姓氏，与其说是诱惑，不如说是一个枷锁和诅咒。

一个鲜活的生命被传统道德荼毒，这就是苔丝命运悲剧的根源，在这本书再版的序言里，哈代引用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为苔丝辩白：神们看待我们，就好像顽童看待苍蝇，他们为自己开心，便不惜要我们的命。

哈代正是通过人物超前于时代的思想和行为呼唤着新世界的到来，而正是有感于这种旧道德和新世界之间的落差与挤压，哈代才创作了这部作品。

在1892年的序言中，哈代还在感叹：“世界实在太拥挤了，所以无论怎样挪动地位，即使是最有理由向前挪动的一步，都会碰着别人脚跟上的皴裂，这种挪动，往往始于感触，而这种感触，有时始于小说。”

这部作品是哈代的第13部小说，也是他创作的倒数第二部长篇小说，在《无名的裘德》之后，哈代就放弃了小说写作，转向了诗歌创作，这其中的原因，或许不能排除社会道德所带来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