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杜鹃花依旧开放(下部)

黄瑞云(1932—),教授,湖南娄底人。

一九五八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先后在湖北工农中学、湖北教育学院、华中师范大学、湖北师范大学任教。

从事中国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业余进行文学创作。

著有《老子本原》《庄子本原》《论语本原》《诗苑英华》《词苑英华》《历代抒情小赋选》《历代绝妙词三百首》等;参预主编《历代辞赋总汇》。

文学创作有《长梦潇湘夜雨楼诗词集》《溪流集》《快活的答里·坎曼尔》《黄瑞云寓言》《黄瑞云散文集》等。

到了黄石,是我一生能够正常地工作的开始,无论师院还是黄石市对我都很信任。进校两年之后我被评为副教授,其时我已是五十之年;第二年又担任副院长兼任学报主编,随后成为湖北省政协委员,黄石市作协主席,湖北省教委高职评委,社会活动陡然增多,工作极为繁重;但经济生活仍极为紧张。来黄石时,我的月工资六十四元,第二年加一级也才七十五元。在黄石我要维持一家六口(自家五口之外,还接了一个侄儿来上学)的生活,每个月要向远在家乡的八旬老母寄一点钱,老家一些亲属出了什么事故还得给予支援,而事故总是年年都有。邵院长非常关心,指示后勤部门让我妻子到厨房做临时工。第一天我送玉莲到厨房,她从农村来,笨手笨脚,言语不通,下午即被退了回来。第二天邵院长亲自送去,厨房才被迫接受。后来厨房看到玉莲这样老实,什么脏活重活她都去干,许多师傅对她都非常好。尽管增加了一点收入,我们仍很穷困,经常买不起菜,买不起煤。孩子们个个要上学,玉莲清早要上班,我更忙得不亦乐乎,每天都像打仗一样。买不起煤就烧柴火,八十年代前期有三、四年的时间,每个星期日我都带着孩子们上山打柴,主要是攀树上的枯枝,学校四周的山上我们都打遍了。家里的煤灶柴火灶都是我自己打的,没有请过人。每天天一亮赶忙到厨房里买一籔箕馒头,每人抓一个各奔四方。中午这顿饭由我来做,反正很简单。午饭后玉莲就把晚餐做好再去上班。几年生活就在这种困苦忙乱中度过。

无论怎么节省,经济还是敷支不来。这时候我得到了发表文章的机会。过往二十多年间,各种手稿我都有相当的积累,科研手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全部抄毁,但文学作品我设法保存了一部分,还有不少贮存在脑子里。每日白天对付工作,晚上备课之外就是写稿。写的有少数是论文,大部分是短小文学作品,特别是寓言。往往连夜写完,连夜謄正,连夜发出。草稿用针线一订,如果文章发表了,草稿就甩掉,没有发出又重新謄正再寄他处。每天晚上工作到凌晨两点多。到一切结束,疲倦之极,最后写几行日记的时候,连手上的钢笔都拿不住,常常掉了下来。更阑人静,天地阒然,听远方传来声声的鸡唱,这时候也未免感到辛劳和孤寂。一九八○年以后的几年间,我的小作品,主要是寓言,也有散文和诗歌,发遍全国,平均三天就发出一篇作品,是我一生发表作品的高潮。那时稿酬很低,一篇小作品几元钱,最少的一篇作品得过五毛钱。但总算是一点收入,帮我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工作自然十分辛苦,简直从不休息,也无所谓假日和节日,每天都是到深夜两点以后才入睡。好在我的身体并非钢铁铸造,如果是钢铁铸造该的早就磨融了。

一九八一年我四十九岁生日,而且碰巧是阴历阳历都在这一天,又刚好收到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我的第一本书;书很小,而且是游戏之作,但毕竟是第一本。上午我上完四堂课,回到家里,孩子们正等我吃饭。我对女儿说:“八,倒杯酒我喝吧!”八倒了一杯酒,轻手轻脚的送到我的手上。我端起酒杯,问道:“今天几号?”孩子们争着回答:“三月三日!”五岁的小果子也跟着说:“三月三日!”过了一会,我又问:“今天几号?”孩子们觉得奇怪,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女儿带着惊讶的眼神,微笑着说:“爸爸,你今天生日吧?”我也微笑着,说:“再倒杯酒给我吧!”玉莲站在一旁,默无一言。下午,孩子们都上学了,我继续工作。玉莲打了两个荷包蛋,碗上搁了一双筷子,送到我的书桌上。我说:“怎么又吃?”她说:“我忘记了,今天是你生日。”我说:“那有什么,还不是一样过。”

生活虽然紧张,但对玉莲来说,总算轻松了一点,生活的重担不再要她一个人来承担,而且主要由我来负责了。到了黄石好多年,过去那种担惊受怕的景况总还是萦绕在她的心头。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做梦,梦里故乡,仍然是过去的情景:连绵秋雨,红苕没有收回来,麦子没有下种;收成太差,怎么也比不上人家;孩子们没有吃的,没有衣服,如何度过寒冬。每天晚上,总是在惊恐中醒来,就向我转述梦中的情景,委实的可怜,我为此写过一首小诗:“残年雨雪倍寒凉,儿女嗷嗷愁断肠。往日艰难萦梦寐,惊魂夜夜到家乡!”诗远不足以表达情意,但每一句写的都是真实的。

我从前不喝酒,来黄石以后才开始喝一点。买酒要花钱,经常拿起瓶子,没有酒了,我就说“算了,算了”。我们家乡农民都会做酒,玉莲如此也想自己来做。每次煮一斤米,拌上酒曲,发酵后成为米酒。她用一个破水瓢把底剜掉,做个小酒甑,中间插个小竹片作酒槽,放在锅上。米酒糟放在锅里。酒甑上放个装水的磁碗作为冷却器,然后生火蒸馏。每次蒸馏出一小瓶浑黄的酒。酒的质量并不好,但实在是用心良苦。酒糟她不会丢掉,放点辣椒用来作菜吃。八十年代前期买米要搭面粉,我们不大会作面食。面制品我只喜爱馒头。于是她又学着作馒头。但技术总不高明,不是发不起来就是发酸了。我叫她莫作了,就吃面疙瘩也可以。凡是我喜欢的她都尽量办到,能力实在有限,往往很不理想,但她的心是尽到了的。

不必讳言,玉莲智力太低,又没有文化,对事物的认识能力很差,年纪很大了还像个小孩。有一天我上课回来,发现她在寻找什么东西,我问她找什么,她说找果子那块磁铁。几天之前她的一串钥匙掉进厕所坑里捞不上来,果子用一根线吊着磁铁一钓就钓上来了。我问她现在掉了什么,她说“我的肥皂滑进粪坑里去了”。她以为任何东西磁铁都可以钓上来。她在厨房里常常熏得眼泪直流,却总不把排气扇打开,烟都冒到厅里来了。给她说了,下次还是一样。当我不在时,她就把厅里的大风扇拉开。我不解何以不开排气扇却开大风扇。原来她认为风是风扇“生”出来的,大风扇肯定能“生”更多的风,更能把烟赶出去。这种笑话是经常要闹的。

有时玉莲也使我尴尬。我们平时吃饭,顶多两个菜,一个蔬菜,一个豆腐鸡蛋什么的,就算是好菜了。如果有点鱼肉之类的菜,她自己是从来不吃的,想都让给我。她也希望孩子们不要吃,常用眼神示意,叫他们不动。我给她说过多次,“菜不很多,孩子们也应该吃。我知道你关心我,但这样作,使我在孩子们面前都很为难。”她总是说:“小孩子吃什么,他们有吃在后!”无论怎么同她说,她都不听。有一回,我介绍武汉大学一位老师来师院工作。那位老师新来,我请他吃一餐饭,系主任和书记都住得很近,就请他们也来坐一坐。只有一斤多一点猪肉,再就是两个蔬菜。到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肉非常之少,而且多是肥的。特地请人家吃饭,如此贫薄,实在不好意思。到晚上我无意间打开碗柜一看,里面有一块瘦肉,约有三、四两重,原来她把实心的一块留下了,是留我吃的。我突然大怒,喝道:“你是怎么搞的!你真是!”她惊呆了,但一句也不解释。我心里一酸,立即改口说:“算了算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算了”,感到好难过。这种使人啼笑皆非的事也经常有,但她保护我维护我的心是真心诚意的。

我的寓言集终于出版,其他著作也逐渐得以问世,工作多少有了一些成绩。为了不孤负父母和老师们的期望,我总想把过去耽误的时间追回一部分,夜以继日拼命地工作,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照顾家人,家务全压在玉莲的肩上,她仍和往日一样,从不诉苦,从无怨言。

生活就这样平淡而艰难地过着。但灾难总是紧紧地跟着我们,一场惨祸突然降临,一切平静和幸福的幻梦彻底破灭: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我们最有希望的小儿子申六在长江遇难!

一○

申六语文和数理成绩都很好,但有一个缺门,英语很差。到了高二,他自己知道这样不行了,决心把英语赶上来。一九八八年暑假开始,我们请了一位英语教师,准备进行补习。黄石日报王荫槐同志说他有两个亲属的孩子也来参加,想办成一个英语补习班,商定七月八日开学。七月七日下午我在院里参加一个重要的会,拖延到六点才散。我走到家里的楼下,碰到果子焦急地告诉我:“满到江里游泳去了,没有回来!”﹙满是小叔叔的意思﹚我的心一下凉了。回到家里,全家惊慌。我和八立即赶到江边,大江茫茫,天色已暗淡下来。

果子告诉我:满是五点多出去的,带了一个救生圈,问果去不去,果不肯去,他一个人走了,说他要从昌大堤一直游到西塞山,还带了个塑料袋装衣服。——那个救生圈可能恰好害了他,有个救生圈使他误以为有恃无恐;宁不知在江里,救生圈只要偶一失手,就再抓不着了——八骑着自行车,飞奔西塞山。快八点了,我在黄石大道上接着八一个人回来时,知道一切都完了!

回到家里,玉莲撕肝裂肺地失声痛哭。学院的领导和许多老师纷纷前来问讯。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黑暗的夜晚,悲惨的夜晚。天还未亮,我们就走到江边,许多老师都来参与,反复寻找。当时我们幻想他还在江中挣扎。学校还求助驻黄部队,出动快艇,沿江搜索,都毫无结果。又过了一天我就绝望了,但想找到他的遗体。冒着室外五十多度的高温,马路上沥青被晒融了冒起青烟,我同商树松在江上搜寻,一直寻到九江。听说九江下面的江州有个大洄流,大多上流的淹死者都在那里被推到江岸。我们渡江到达江州。我坐在江州的沙岸上,面对滚滚的洄流呼天号哭。商树松买了一些纸烧在江边,放了一挂很长的鞭炮,算是为我的孩子送行了。

回头我们又沿大江南岸,溯江西上。走到一个叫永安闸的地方,发现一个男孩的遗体,头上的软组织全没了,露出光光的颅骨。我们从体形和所穿的短裤,断定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想到这孩子的父母一定和我一样伤心,在那里停留了一天,请人把那孩子埋在江边的柳树林中。我亲自挖掘墓穴,还折了几捆柳条,垫在墓穴里,在遗体上盖了两个麻袋,再覆上土壤,堆了个一米高的坟堆,在坟上洒了一瓶酒,并把酒瓶装在坟的顶端作为标志。

掩埋了这个孩子,我知道再寻找已没有意义,遗体在江中这么多天早已葬身鱼腹。我含着眼泪,告别这无主的孤坟,重返九江,乘舟西上。

大江淹杀了我们的儿子,从此忧伤也淹没了我和玉莲的后半生。我们再也没有欢乐,每当听到江上的波声我们就心悸神伤,看到孩子的遗物也无比心疼。每年孩子的忌日我都到江边去凄然凭吊。每年除夕的深夜,我独自走到江边,身后黄石城里万家灯火,面前却是一片茫茫而又昏暗的大江,我坐在那儿久久地沉思。每次我都是偷偷地出去,偷偷地回来,从不告诉玉莲。

我们失掉的不只是一个儿子,而且是我们的希望,甚至是整个家族的希望。申六在二十多个堂兄弟表兄弟中倒数第二。大的孩子们由于在农村得不到较好的教育,特别是都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只有申六还来得及。从他出生七个月我在牢里见到他,到他十几年的生长过程中,每一个镜头都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他四岁的时候我抱他到山上去玩,他指着那些山峰告诉我:“你看那些山峰都挨着了天,但你走到那里,天还是那么高。”那年我在家砌了一间侧屋,大儿子给我做副工,申六在旁边玩。他问“上面要不要做个盖”,我反问“你说要不要做个盖”。他说:“放肆向上砌,一直砌到天上去,就天做个盖。”我很惊讶他的想象力。每次回家,他都要求跟我来,但我没有办法,往往使他失望。九岁我带他到武汉上学,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老师也很喜欢他。那时候我上课多,如果他先回来,他就到食堂去买饭菜,总是买五分钱、一毛钱的白菜萝卜。买回来摆在桌上,用报纸一盖,一定要等我回来才一起吃。那时买糖要票,半年才买到半斤糖。买回来两个人高高兴兴吃一点,然后放在书架上,我忘记了,他也忘记了。过了好久偶然发现,会十分高兴,又一起吃一点。如此反复,半斤糖几个月还没有吃完。到了黄石,他的成绩不坏,也不特别拔尖,通常在四名五名左右,在他前面的都是女生。但他学得轻松,对考试成绩从不怎么在意。他很少在晚上做作业,因而有比较多的时间读课外的书,知识面也比较广。他不像我那样死板,兴趣比较广泛,还喜爱一些运动,尤其喜欢围棋,自己买了一些围棋的书。他喜爱思考,对当代的科学发展极为关注。他自然也有不少缺点,有的还相当严重,比较孤僻,过于倔强,同外界少有交游。他的死去,在家乡引起震动,所有的亲属、邻居,他小时候的老师,无不为之悲伤惋惜。

我平时工作很重,一天忙到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清闲,对孩子们的学习很少过问。有人说我对自己的孩子不关心。玉莲说:“要说责任你是有责任,但我现在不说你。”这是玉莲一生对我唯一的批评,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所谓“我现在不说你”,他知道我已经够痛心的了。我的一个错误的观念,是以自己的经历去理解孩子们。我从小自己在外面闯世界,其实我很无能,只是有一颗坚定的向上的心,逼上梁山,不得不自己去拼搏。我相信孩子们会比我强,因此尽量让他们自己去闯。但我忽视了,时代和环境都和我当年大不相同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把所谓事业看得太重,总想把过去无端耗费的年光补一点回来,因此没日没夜地拼命,一天忙上十五六个钟头,实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管孩子们。我一生欠家人的太多了,包括我的孩子们,结果牺牲也过于惨重。

不管多么地哀伤,总还是得活下去,但我们的日子过得够悲凉的了。玉莲从此也更加牵挂着我,生怕我出什么问题。我则沉埋在工作中,用工作来压抑内心的忧伤。进入九十年代,我们的孙女儿兰兰出生,果子在部队里很有进步,又给我们燃起新的希望。我不断地辞去各种职务,尽量少分散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工作也取得了一些成果,寓言连续出了四版,专业也不断有著作问世。社会的发展曲折多变,改革开放给我带来机遇,这与扼杀人才的 “极左”时代自是两个世界;但曾几何时,不正之风泛滥,追逐金钱压倒一切,社会人生的价值观念发生急剧的变化。对我的科研和创作都带来新的阻碍。我没有背景,没有后援,没有经济实力,特别是天生地没有活动能力,也就比别人更加艰难。但我仍然有一定的自信,只要上帝不过早地打断我的生命,我仍会奋力拼搏,接受历史的考验。本着这样的信念,我们艰难地活着,年复一年!当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我恰好将要退休,但我一点也没有气馁,我将把新的世纪的到来,作为自己人生又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始。不料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上帝再次向我们逞威:玉莲突然大限来临!

一一

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是个阴天。上午我上完两节课回来,按一往的习惯,立即伏案写作。玉莲把饭菜摆在厅里,叫了我两遍,我才起身吃饭,饭几上只有一个新鲜的白菜,是玉莲上午买回来的,再就是昨天剩下的一点辣椒炒干子。我囫囵吞枣地吃了一碗饭,把白菜吃光。玉莲也只吃了一小碗,就收拾碗筷,到厨房清洗。我们绝对没有想到,这是我们夫妻最后一顿中餐!

中午我要休息一个钟头,然后继续工作。玉莲不在家,我也没有怎么在意。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不安。通常的习惯是,当我感到疲倦时,就在厅里来回走一趟,到卫生间洗洗手,从来不在沙发上坐下来。那天下午,我先后在沙发上坐了三次。往常玉莲出去一个钟头左右,我会出去找她,反正不外几个地方,很容易找到。不解那天下午心里如此不安,却没有想去找她。过了下午四点,六楼邻居来敲门,告诉我有一个人倒在山上的菜地里。我立即感到,完了!我慌慌张张地跑到菜地,玉莲仰面躺在土坑里——她在这里有一小块菜地。上午她买回来白菜,把大点的吃掉了,留下几十棵小的把它栽到菜地里。大约栽了二十来棵,肯定是站起来时头脑昏眩倒了下来。——我一手抱着她,她眼睛望着我,说不出话。我安慰她,女儿马上会来,我们送她去医院。我一边说,一边自己却哭了。邻居们都来了,他们用电话告知了我女儿。我听到了女儿大声喊“妈妈”的声音。我和女儿抱起玉莲,但无法抬下山坡去。忽然一个年青工人走了上来,两手一抄把她抱下去,我甚至没有看清是谁。救护车已停在路上,立即开向二医院。送进急救室,作CT检查。结果出来了,大面积脑溢血。医生说,必需马上动手术,要不然只有一个钟头的生命了。但是动手术,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后可能造成瘫痪,可能从此失言,各种可能医生都说了。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场面,孩子们焦急地围在我身边。我思考了一分钟,觉得总不能看到她马上死去,就对女婿商树松说:“去签字吧!”——这是我一生作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也许是错误的决定,使她后来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孩子们怕我受不了,极力劝我回去。刚到家里才几分钟,金果的电话就来了,说手术很成功,奶奶头脑清醒,能够说话。我又赶到医院。玉莲躺在病床上,一看到我立即举起右手,表示她还能动。可怜人,其实她就这只手能动,左边已全部瘫痪。短时间的安静以后,痛苦的折磨就开始了。所谓手术,就是在右边脑后打了一个几厘米深的洞,让脑里充溢的血放出来。虽然暂时挽救了她的生命,却破坏了整个神经系统,引起了无尽的痛苦。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大病房,实在不方便,反正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治疗。经过医生的允许,我们把她从医院移回家里。情况没有任何好转,而且日益严重,难以忍受的麻胀逐步转为疼痛。女儿和我日夜护理,金果和他的女友小刘常常深夜来接班。半个月之后,媳妇张雪亮赶到。玉莲的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浑糊。梦呓之间,往往回到几十年前的往事。说她从小没有看到过妈妈,没有吃过奶。说天下雨了,红苕没有收回来。说土里收了两箩花生,感到非常高兴。从梦里醒来,好久还把梦中的事当作现实。几十年积在心头的苦楚,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仍然下意识地吐露出来,闻之令人心碎。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看来病情更为严重了。雪亮提议接回去。十多年前,玉莲曾经向我表示,她不愿意火葬,希望将来归骨家山。自从申六遇难以后,她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就不再提此事,但我还是记在心里的,因此我也同意送她回去。医生来看到她奄奄一息,断定很难再过一个星期,如此我决定立即动身。黄石市人大提供了一部面包车帮助运送。我提心吊胆,玉莲自己也很害怕,耽心在路上可能死去。我们做了充分准备,给病人服了各种药物,用被窝包裹,再由媳妇和女儿交换抱着。车上坐了六个人护理,女儿媳妇之外,还有商树松、金果和我,侄儿中五也从湖南赶到。十一月十八日清晨从黄石出发,取道大冶咸宁岳阳长沙宁乡到达家乡。司机柏师傅,不仅技术高超,而且极为热忱。一千五百里路,走了整整一天。晚间九点才到达小碧桥,儿子领了好多人在那儿迎候。天下着雨,山路很不好走,有的地方是人力推上去的。才五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平安到达。第二天一早,商树松和金果随车返回黄石,我和女儿留在家里招呼。

到家第二天,请了一位医生来诊治。医生随便看了一下就走,不要报酬,也不开药,说:“顶多活三到五天。”医生判断错误,三到五天以后还略有好转,只是痛苦一点没有减轻,后来竟然又拖了三个多月。这个看似脆弱的生命竟然如此顽强。许多亲邻戚友前来看望,每天络绎不绝。人们带着虔诚的愿望进来,含着伤心的眼泪出去,谁也想不到一个这样善良的人竟然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

在家的日子,主要是女儿、媳妇和我自己服侍。由于疼痛始终不减,常常是一个在后面抱着,另一个人给她按摩,每天参差交互,三班轮换。稍能睡一会时,就留一个人护理。苦了我女儿,三个多月中四下湖南。她仍在上班,只能同友好的同事换班,再到千里之外来服侍母亲。金果也曾三番南下。回到家乡,医疗条件很差。实在疼痛难忍,就请医生注射通经活络的药水。医生说打多了又会引起浮肿,如此又服利尿的药。再就是感冒就治感冒,咳嗽就治咳嗽,无法进行系统的治疗。我曾两次向家乡一位被认为水平较高的医生请教:有不有治疗到平稳下来的可能?如果没有可能,能否减轻病人的痛苦?医生回答都是否定的。说要减轻痛苦,只有注射吗啡,而吗啡又无法弄到。这时候我才痛感把她送回家乡是犯了严重的错误,如果在黄石总还可以想些办法。女儿提议重新送回黄石,但家里没有人同意,我也不敢冒这个险。为此我一直心情沉重,为自己所作错误的决定非常难过。

玉莲重病达五个月之久,自九月二十九发病之日起,再没有吃过一口饭,每天只进很少的流汁,到后来连流汁都不进了,仅仅喝一点水。自发病之日起,再没自己解过一次大便;大便都是我抱着她,由女儿一点一点掏出来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摸她的腹部可以直接摸到脊骨。伟大的造物主创造了人的生命。却也同时种下了这么多可怕的苦难。简直无法理解,这个皮包着的可怜的躯体,怎么容得下如此之多的痛苦。

病人晚上常通夜不能入睡,服下安眠药也要到早上才发挥作用,白天倒可以略微睡一会。我趁这些空隙,到过往几十年间,玉莲同我劳动过的田地,到打过柴挑过炭的山上,到她多次送别我的山口桥头,全部重走一遍。我心知她永远不能同我再到这些地方了,每到一处都无限伤怀,处处洒下了我伤心的泪水。

一般人在病重的时候往往心情烦躁,容易生气,玉莲却始终保持她一往的温存和顺,从不提过分的要求,也从不生气,总说招呼她的人“心术好”,“有良心”。我出门的时候她不忘记说一声:“走慢一点,不要跌倒。”晚上给她洗片子,她总要交代:“你莫下冷水,会伤了骨头。”到后来完全不行了,我问她:“你有不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她说:“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实际上前前后后还是说了不少,反复嘱咐女儿:“好好教育兰兰,将来考个好学校。”叫我告诉金果:“去打结婚证,把婚事办好。”而说得最多特别担心的是我的生活,总是说:“我死后,你像只零鸭,一个人怎么过呀!”我一再告诉她,不必担心,我有生活能力,何况有八八在身边,她会照顾我。她多次拜托我哥哥姐姐,要他们劝我找个好保姆,招呼我的生活。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有一天晚上她问我:“我们下一世会不会还在一起?”我说:“会的。”她说:“我做梦都想我们再做一世夫妻!”我说:“好的,我们等着。”她是个没有多少知识的农村妇女,心里想的就这些,一切都真实地流露出来。

在玉莲的病中,我们度过了二十世纪最后一天。凌晨四点开始,我就站在儿子新居的楼廊上,望着遥远的古牛山口,迎接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又磨了二十多天,我们和玉莲一起度过她一生最后一个除夕,通夜未能入睡,进入她最后一个春节。又是二十多天,到了二○○一年二月二十一日(阴历正月二十九),从后半夜开始,玉莲呼吸困难,每吐一口气嘴就向上张一下。那只举了五个月的右手再举不起来了。我知道,她的大限已经来临。我和女儿一边伸一只手抱着她,揪心地看着她痛苦地挣扎,我从她腹部摸到胸口下的动脉的跳动。到九点钟,她脸部痛苦的表情慢慢散去,显出安详的面容,嘴不再张开了,脉搏一下一下地慢了下来,终于停止了搏动!

在她停止呼吸的那阵子,我不感到悲哀,觉得她获得了解脱,不再痛苦了。过了好一阵,我才感到,即使在重病期间,她仍在我身边;于今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一种惨痛袭上心来,再也难以抑制!

当我年迈的姐姐伤心地哭着为玉莲装殓的时候,我特地放了一本一九九八年版精装本《黄瑞云寓言》在玉莲的怀里。她生前没有可能读我的书,这是我们最大的憾事,我用这本书为她殉葬,作为永恒的纪念。

我们的亲属和家乡的人们,为玉莲举行了隆重的葬仪。乡亲们没有忘记这个曾经同他们一起劳动,共过患难,老实诚朴的伙伴。好几百人送她上山。由于居屋和坟地相距不远,送葬的人太多,不得不绕几里路来拉开队伍送上山去。惊天的铳炮震响着幽静的山冲,沉郁而悠扬的哀乐在群峰上缭绕。连天的春雨这一天倒放晴了,甚至山上的杜鹃花也放出了几枝。

几天之后我和女儿告别孤坟,含泣北上。儿子儿媳和许多亲人为我们送行。走下山冲,一直走到小碧桥,回头仍可以看到高高的山上玉莲的孤坟,灵幡在那儿招展;于今玉莲再也不能送我走向远方了!

一二

当年玉莲被送到我家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是按农民的理解来对待我们的婚姻的。如果后来我仍是一个农民,也许我们可以平静地度过一生。“人生识字忧患始”,不幸我上了学,又遭受了一九五七年的劫煞,文化大革命的折磨,使我们的一生如此地坎坷。

不必讳言,玉莲没有文化,而且智力很低,在工作上帮不了我的忙,处理生活的能力也是不强的。有时当我感到不快的时候,又立即想,正因为她如此孱弱,她一个人在家独立支撑三十年,那些日子该是何等艰难。这样一想,心情也就释然了。

如果说我们生活中没有任何矛盾,是不诚实的。我性急,她性缓;我做什么事情都风急火燎,她长期在农村养成的拖拉的习惯总改不了。一些小事常使我生气,而她是从不生我的气的。她性格随和,从不诉苦,从不争执。我在外面碰到不顺心的事,她也总劝我,随便一点,不要那么执拗。和邻居同事,她也很少合不来的。有时明知别人欺侮她,她也坦然处之,纵或同我谈及也是很平静的,我也从没有出面说过一句话。我们一生无实质性的矛盾,同她在一起我感到自如。在我们青壮年时代,整整三十年不能生活在一起,彼此忠贞不二,一生无纤介之嫌,这样的夫妻在人世间也未必很多。

当然由于文化的差距带来的思想认识的差距是存在的,但只要理解为我们原是一对农民夫妻也就无所谓了。问题是,她尽全力支持我的工作,却并不知道我的工作是否有什么意义;她为我付出了如此之大的辛劳,遭受了如此之多的罪孽,总是把我的生命置于她的生命之上;但她并不理解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付出如此之大的牺牲是否值得,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悲哀!

人生就是痛苦,我们夫妻的一生体现得最为典型。在我们五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我们经受过极度的贫穷,长期的饥饿,以至死亡的威胁,我们曾经饿死了两个可怜的女儿和别的许多亲人;我们长期忍受着千里分隔的痛苦,离别的悲哀;我们遭受过各种难以想象的欺凌,历尽人间的苦难;我们虚度了美好的年华,等到历尽千辛万苦得以相聚的时候都已年近半百;当我们生活略有好转之日,我们最有希望的儿子又惨死长江,使我们从此陷于无尽的忧伤和悲痛;人祸天灾,使我们没有过一天像样的生活。等到大限来临死生分手之际,回顾我们的一生,我们一无所获;只有五十多年相互忠贞是我们唯一的自慰。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等到有朝一日我们地下重逢的时候,我们会抱头痛哭,但我们良心平静,彼此问心无愧!

在茫茫人海,众生芸芸,我们不过是很平凡的一对。我们偶尔来到这个世界,又偶尔结合在一起,但我们也没有辜负这个世界。我们经受了如此之多的苦难,她好像是心甘情愿,我也没有什么悔恨,痛苦的人生也未必不是美的。宇宙无穷,人生有限,欢娱和痛苦,会永远循环相继。但只要人类社会存在,某种美的东西,美的思想,美的情操,总会流传下去。就像故乡山里的杜鹃花,不管遭受多么的摧残,只要有一点残根剩蒂,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仍然会开出鲜红的花朵。

在我的梦里,故乡的山啊,杜鹃花依旧开放!

二○○一年七月九日至二十日

原载《长江文艺》2003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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