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一百家】王延忠|​​​ 拐弯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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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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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左邻右舍一百家》自序

这是一些遥远而又亲近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就长在我的心里。

在那贫困而又热烈的岁月，我出生在绥化的黑土地上。故乡的亲情把我抱大，善良和快乐领着我向前奔走。老光棍老处女是我的老师，小猪倌小马倌是我的朋友。尽管那时候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是人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是北方的寒冰冷雪，造就了北方人的韧性和顽强。我们从困境中挣扎着走过来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都印在昨天坎坷的路上。

那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缩影；那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都是一个变化莫测的人生。我们走过了昨天，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昨天。苦涩和甜蜜，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实。

回忆是寻找，回忆是发现，尽管有些艰难，我还是把那些曾经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让那些远去的人物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被往事的激情燃烧着，写完《我在美国看美国》，又写下了《左邻右舍一百家》。

树叶不管大小，总是有许多的话要对根说。

拐弯的遗嘱

常言道，娇生惯养出逆子。真是应了这句话，秦老头用他的娇惯和溺爱，培养出一个不听话的儿子来。

秦老头年轻的时候，一口气生了四个千金。他烧香拜佛，左等右盼，三十八岁那年，得了个宝贝儿子。秦老头把这个儿子当成了掌上明珠，头上顶着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孩子要苹果不敢给糖球。要是有个梯子，他能上天把月亮摘下来给儿子当月饼吃。孩子懂事，就会看大人的眼睛。儿子知道父母娇惯他，四个姐姐让着他，就在家里称王称霸。什么事情不顺心，他就躺在地上打滚儿，哭够了闹够了才起来。村里人都叫他秦老驴。秦老驴长大了，霸道的驴脾气也跟着增长，要是哪个姐姐招惹了他，他骑上就打，有时还把一绺头发薅下来。有一次，父亲实在看不过眼，就恨恨地踢了他几脚。秦老驴吃了教训，也要教训教训父亲。他一边哭一边往井沿跑，到了井口，顺着柳罐绳就下到了井底。秦老汉跑到井沿一看，儿子跳井了，一边哭一边喊，也要跟着跳下去，多亏来人拉住了他。他对井下的儿子下了三百六十个保证，才把儿子弄上来。这次，秦老驴变成了秦跳井。秦跳井上学了，也不好好念书，经常背着书包出去，到山上打鸟玩。作业不用细看，全是大红叉子。老师来家找过几回，秦跳井躲到了姨姨家不回来，说是不念了。

刚到十八岁，秦老头违反婚姻法给秦跳井成了亲，说是他有了媳妇就立事了。没有想到，秦跳进有了媳妇还是一个孩子样，不去生产队干活，整天跟一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在街上踢马掌钉玩。秦跳井有了儿子，他也不知道抱一下。孩子一哭，他就说扔到外面去喂狗。儿媳妇常常对公公抱怨，我是两个孩子一起哄。人们取笑秦跳井，又叫他秦小孩。

秦小孩三十多岁，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仍然没有长大。生产队的活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坐在门前晒太阳。有一年夏天割小麦，天热，活累，队长拍出勤的人少，给记双倍的工分还带二斤白面。就是这样的丰厚条件，秦小孩也不动心，仍然抱着膀子在街上晃悠。媳妇和他吵架，不给他做饭吃。秦小孩反过来想出了个损招要治治媳妇。他把半坛子豆油都倒在了锅里，舀了半盆白面一顿搅合，比比划划地要倒进锅里，说要吃顿全油疙瘩汤。媳妇心疼那些豆油变成面糊糊，只好服软，给他了烙了一顿油饼吃。

秦老汉头和秦小孩整好反过来，恨不能一个身子掰成两个用，挣工分养儿子养孙子。四十五岁以前，他在生产队当领工员，天天多挣一个工分，月月都是满勤奖。四十五岁以后，干活不那么有力气了，他就给生产队打更喂马，三百六十五天有工。夜班下来，他就背着粪筐满街捡粪。哪一年他捡的猪狗粪牛马粪都超过两万斤。一个父亲能挣三个儿子的工分，家里的口粮烧柴都是他的工分领回来。就是这样，他还是恨家不起，想着法给儿子挣钱。他家的前园子很大，年年早早地种上毛子葱。毛子葱起了以后，立马就栽上黄烟，一块地收两茬的钱。村里人都对秦小孩说，你这个爹真是个爹，你这个儿子真是个儿子！

年年月月，月月年年，秦老汉苦苦地支撑这个家，生怕儿子受穷。

秦小孩的小孩都上学了，他还是没有长大。他整天东游西逛，大白天坐在大树下跟妇女打扑克，一轮一轮的打，输了就买麻花大家吃。秦小孩知道，有父亲这棵大树在，就有永远乘不完的阴凉。他不用长大。

改革开放以后，秦小孩吵闹着出去做了几天买卖，但他人懒嘴馋，又不会经营，赔得一塌糊涂，只好又回到那块土地上。无论干什么活，他还是走在后头。父亲是他永远的领工员。

秦老头也憋气，也抱怨，说三十八岁那年造了孽！

过完了八十四岁的生日，秦老汉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吃了东西就吐。大孙子带着他到医院去做了全面检查，是胃癌晚期。医生偷偷地告诉他的大孙子，回家准备后事吧！

秦老头回到家里，喝稀粥都费劲了。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就躺在炕上反复琢磨，最后的那几句话怎么对儿子说。

想了两天，他想好了。

那一天，昏迷中的秦老头忽然醒来。他吃了半碗饭，还有几口菜，眼睛也放出光来。他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他把儿子叫到了跟前，拉着儿子的手说，我过去说错了，你或许是个经商的材料，那就别种地了，进城做买卖吧。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父亲死后，四十多岁的秦小孩一下子长大了，他开始考虑怎么过日子。

父亲的临终遗嘱让他犯了疑惑。按理说，他不是个做买卖的材料，但精明了一辈子的父亲却让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一辈子没听过父亲话，临终的嘱咐听上一回，也算是一份孝心。

秦小孩做主，把家里的土地都转租了出去，领着两个儿子去城里做起了服装生意。他一个在地垄沟里混的人，不懂服装潮流，不知道市场走向，进来的一大批服装都卖不出去，资金倒不开，最后只好赔钱折腾了出去。

秦小孩问妻子，父亲的临终遗嘱怎么把我指上了歪歪道呢？

妻子想了想说，或许是他的临终遗嘱你没琢磨透。

秦小孩眨巴着眼睛。

妻子说，可能是父亲知道你一辈子不听话，让你往东，你偏往西，所以才故意把遗嘱反着来说。如果说让你在家种地，你可能进城去做买卖；如果说让你进城做买卖，你可能就在家种地了。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你不是经商的材料，就应该本本分分地土里刨食。

秦小孩摸摸脑袋明白了，这是一个拐弯的遗嘱！

第二年，秦小孩把租出去的土地赎了回来，又外租了五垧，全部种上了水田。这回，他起早贪晚，变成了家里的领工员。

不到三年，秦小孩家的日子就过起来了，盖上了五间大砖房，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

腊月初八，秦小孩去给父亲上坟。他蹲在坟头烧纸，嘴里叨叨咕咕地说，爹呀爹呀，没有想到，你给我扔下了一个拐弯的遗嘱，让我走了弯路。下一次你再死时，有话就直来直去。咱们爷俩谁和谁，绕那个弯子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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