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的自述:曾浪迹江湖为游侠,曾情断三姐后出家
那日,我正在赶路,却听见丛林深处有声,细听,却是一伙强盗正劫一行商人的财。生平我最恨这种毛贼,看不见也罢了,这日偏又撞在我眼里。我便走上前去,冷眼一看,不过是几个没行止的山贼,就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货品也没拿走一样。
那为首的商人,直到强盗跑了还抱着头“哎呦哎呦”地叫,我不觉好笑,想是刚被打怕了。我见事情已了,本欲各自走开也罢了,谁料那抱头的商人见我竟一把拉住:“好兄弟!我道是谁这样好身手,原来是你!”我也一惊,心中暗暗纳罕,定睛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原来竟是那呆霸王薛蟠!
说起来,我与这呆子倒是有“旧交情”的,我如今这番游历,也跟他不无关系,此事要从三年前说起。那年,赖尚荣在家请客,原为他选出来做知县的事情,我素与他有几分交情,自然要去捧个场儿。席间也有贾珍、贾琏等人,那贾珍还求我串了两出戏。我见他殷勤尊重,倒也欣然应许,大家开心。
我本是世家子弟,因父母早丧,无人管我,倒乐得自在。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便是眠花卧柳,吹笛弹筝,也是有的。且我最喜串戏,那生旦风月戏文倒是恰合我意,高兴了我便串上两出,不在话下。
这贾珍虽是贾府的族长,可我素闻他荒唐,并不欲与他深交,他却移席与我一处坐着说此说彼,问长问短。
这也罢了,只可厌那呆霸王薛蟠最是不堪,仗着一身酒气,就对我言语恣肆起来。我见这厮粗鄙无知,想来是将我认成了风月子弟也是有的,心中便有气。只这是赖尚荣的好日子,我既来了,给了他面子,不便当场发作。
如今本也懒于跟贾珍之流说东道西,更兼薛蟠那个样儿,愈加不堪,便欲辞了这里去了。无奈那赖尚荣死活不肯,说是宝玉嘱咐了有话跟我说。他既提了宝玉,我便少不得停留片刻了。
这宝玉与我与我最合得来,我俩也是至交了。他虽贵为王府公子,可是跟我一样,一心只向往着外头的世界,不喜读书上那些陈腐的大道理。我与他相交最久,当日他那个亲戚秦钟活着时,我们便常在一处。说来那秦钟也是薄命,年纪轻轻便就一病去了,好不凄凉。正思量着,宝玉果然来了。
拉了我到侧厅小书房坐下,我俩免不了叙叙旧,便提起秦钟的坟。我便说给宝玉知道:“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叹我有心,又叹一回自己没有自由,万事做不得主。
不用他说,我焉得不知?他虽是贵公子,钱又不归他使,他行动就有人知道。我虽一贫如洗,却乐得自在,给秦钟上坟的花销却也打点下了。我俩叙着,我便将我要出去走走的事告诉他。
时常,我觉得苦闷,一年大似一年,我读书不成,却最爱庄子,一心向着庄子那份“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逍遥境界。眼下看看这周围的人事,甚是无趣,我便想出去游荡个三年五载。原本么,我就无意于“摧眉折腰事权贵”,只图个“快意恩仇游四方”。宝玉见我如此,虽也惯了,却还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刚跟宝玉话完别,那呆子便一头撞来,嘴里乱嚷乱叫。我心中早已气得火星乱迸,碍于宝玉和赖尚荣的面子,不便发作,便心生一计,定要出口气方罢。于是将他拉到僻静处,与他说了一番话,将他骗到城外打了一顿。
他起先还嘴硬,又吃不得打,只得服软。我见他是笨家子,不惯挨打,也不过使了三分力气。我本只为出一口恶气,这几下子想必也够他受了。只是我打了这霸王,便也不好意思再辞宝玉了。也怕那呆子要寻我的麻烦,于是第二日便走了。
这一走便是三年,如今我路过平安洲界,为的是往南二百两,探望我的姑妈,不想这日竟救了这呆子。
那呆子倒也是个实心人,如今见我救了他,要重重地谢我。我如何要他那些?只不受。他便执意要与我结拜为兄弟,我见他虽粗鄙,倒也爽快,便也应了。于是结拜,结伴而行。那薛蟠苦求我与他回京,要与我寻宅子,寻亲事,我见他说的真诚,想想这些年的居无定所,也是安顿下来的时候了,便与他说定,先去探了姑妈,再进京与他相见。就这样,我与薛蟠竟是一笑泯恩仇,携手同游起来。
世上的巧事也多。偏我与薛蟠将分离之际,竟与贾琏相遇。那贾琏又偏发嫁小姨——原来他新娶了二房——说是个绝色的佳人。我本立意寻一个绝色女子为妻,如今正中下怀,贾琏这一提,我便允了。
这贾琏与我也算往来过,办事最是老练,我又生性豪爽,当日并没有生出疑窦出来。只他怕我萍踪浪迹,没个定准,怕我淹滞不归,误了人家女儿芳华,便执意要我留下定礼。这定礼也不要金帛之物,却要我随身之物。
也罢,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便将传家之宝鸳鸯宝剑留下。这是我家传世的,我便是再潦倒时,也不肯将此物示人,如今解囊出剑,是我的一腔诚意。贾琏收了剑,我们又喝了几杯,便各自别过不提。
我去看了姑妈。姑妈年迈,已是时日无多,我念着她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人,我年幼时她又极疼我,所以虽是萍踪浪迹的性子,到底隔年探望她一回。她记挂着我的亲事,每每催问。
如今我告诉她,我已定下一门亲事,只等回京便娶过门来,要她不要牵挂。她听了欢天喜地,直问我是谁家姑娘,生得如何,性子如何,又是如何行事的,云云。我哪里答得上来?只想着,贾琏未必坑我,他的小姨想来不至于差到哪里。
我虽年轻,也曾纵情秦楼楚馆,可是娶亲向来是人生大事,我父母早逝,我心中的女子自然是绝色最好,便是他那小姨姿色不够,能知情识趣便也罢了。见我答不出来,姑妈便有点担心,恐我交友不慎,倒娶了没行止的姑娘过门。
先时我嫌姑妈絮叨,过后心里却也有点打鼓儿,究竟不知这贾琏的内娣为人,暗自怪自家行事大意。
待我回京,已是八月间。此时正是秋高气爽,暑气全无,京中正是好时候。我来了,便先拜了薛蟠之母。那薛太太倒是个明白人,见我并不记仇,不提宿怨,只谢我救命之恩。又见了薛蟠的堂兄弟薛蝌,这薛蝌倒是个人物,不似薛蟠一般,看上去着实清雅。
只薛蟠自回来便水土不服,倒是病了一场,至今也不得痊愈。又说起亲事一节,才知道这薛蟠真真够意思,宅子、聘礼一应的东西都准备得色色齐全,只待择日便可成亲。见他如此真心待我,现又病着,我倒不好意思细问他什么了。
也罢了,第二日见了宝玉再说不迟。第二日见了宝玉,几年不见,他还是那个形容儿,脾气也依旧。说起当日之事,只打趣我说,说好临行辞他,却食言,该罚。我知道他开玩笑,宝玉之为人,再不这么计较的。
因装着心事,我先问了他贾琏娶二房的事,不料宝玉说,只听说,并未见,也不敢管。他说不敢管,原是有个缘故儿:不但这贾琏是他的堂兄,这贾琏之妻原是宝玉的姨姐。听说贾琏之妻最是嫉妒,不许他纳妾,这才偷偷娶了放在外宅的。
我无法,只得将贾琏提亲之事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便道喜,直说是古今一流绝色女子。我听了愈加迷惑,遂将我的心事对他和盘托出:“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我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我一听便急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想那东府是什么地方?那是贾珍的天下。贾珍难道是什么有德行的人?他虽是贾府的族长,袭着他祖上的官,但是那东府里的龌龊事,听了都怕污了我的耳朵!便是那偷鸡摸狗、爬灰的丑事也是他府里传出来的不是?
宝玉听我如此这般说,红了脸,不言语。我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她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我央告宝玉别多心,宝玉倒也不提。我自悔失言,也看出宝玉不悦,不便再待下去,便作揖告辞出来。
我心想,她既是贾珍的小姨,又是绝色,贾珍荒淫无度,岂有个不染指的?不光贾珍,便是他儿子贾蓉,还有贾琏,他们又是什么好人?一样的好色无耻罢了。宝玉吞吞吐吐,不肯与我明说,岂不是有难言之隐?
如今看来,这亲事断断做不得。薛蟠正在病中,又浮躁,倒不如我自己亲自去找贾琏退亲,拿回我的定礼也罢了。那贾琏见我退亲,自然知道缘故,不敢难为我。主意一定,我便去贾琏。
贾琏见我来了,喜得忙迎了出来,让我到内室与尤老娘相见。我无法,只得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便了,也不顾贾琏诧异的神情,只想速速了断此事。吃茶之间,我便假说姑母已为我定下亲事,不从有损孝道,只得要回聘礼退了亲事。
贾琏听了却还与我纠缠,我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嘴上虽客气,心中却冷笑:男方都上门退亲了,还装什么糊涂?我自与你留了脸面,找了台阶了,你非要与我纷争,到底损的是你女方的颜面,难道非要我把话挑明不成?
正在尴尬之时,一位女子从卧室中走出来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我大吃一惊,我惊的是:一来没见过哪个女子如此大胆,直接从房里出来,不顾外头有男人在;二来这女子可不是绝色吗?生平我见过太多女子,却无一个抵得过眼前这女子半分!
且不说她的盛世美颜,只见她脸上的决绝与悲伤,似有一种震慑心魂的力量,那满面的泪痕不但没有削减她的美,反倒称得她的脸似白玉般莹莹的,发出清冷的光辉。我看呆了。
眼前的她梨花带雨,左手将剑并鞘向我递来,我还没有伸手去接,她右手回肘却往项上一横!可怜"柔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我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骂我。贾琏也揪住我,命人捆了送官。我看着他们,眼内茫然,心中茫然。那女子,我生平只见了一眼便倒在我面前的女子,原是我要迎娶过门的妻子呵!可如今她竟死了,就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死于我的退亲。
又见一个女子止泪劝住贾琏,贾琏便放了手,只命我快去。我却舍不得去,我想再看她一眼:“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他们乱着,没人再看我一眼,任由我扶尸大哭一场。他们等买了棺木,我眼见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若她起死回生,我俩该是怎样一对神仙眷侣!我自悔不及,造化弄人,又往何处说理去!昏昏沉沉之间,我恍惚看到薛蟠的小童来寻我,将我引至新房中。我见了床,便倒头睡去,这一睡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我诉说,哭泣,诀别。她那样美丽。又是那样悲哀。我看着她,却听不清她的诉说,只看到她满面的凄苦。我多想拭去她的泪水,可是我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她。她的身影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她的声音愈加缥缈。我依稀听见,她向我诉说了苦等我五年的痴心。她向我诀别,一阵香风,便无踪无影去了。
我惊醒了,睁眼看时,哪里有小童和新房,这里分明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瘸腿道士,正捉虱子。我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我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是了是了,这世间不过如此,谁不是暂来歇足的?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去了。
既误失良缘,惹出这场生离死别,就让我绝了这烟火凡尘吧,横竖都是心碎人。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