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个坏人叫爷爷
这件事纠结了我几十年,最近才有所释然。
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大个子老头儿,与其他干农活的人邋里邋遢的不一样,即便是很旧的衣服,他出门前也要用罐头瓶子装上开水熨一下,穿出来整整齐齐的。要不是我们小孩子们多次被他恶搞,他很像一个有身份、有学问的模范人。
据说,他的确也有些学问,早年在日本人开的学堂里学过四、五年,只是到了后来他装作大字不识一个,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吧。
这个老头儿姓管,我们背地里叫他“管老绝户”,其实他并不是终生未取、无儿无女,反倒是子孙满堂。叫他“绝户”是因为恨他而又不敢公然对抗,那样我们会遭到父母们的打骂的。
就是这样一个管老头儿,我每次迎面遇上他,都要叫他一声“爷爷”,我父亲管他叫叔叔,辈分上按说也没错。
称呼他为“爷爷”是父亲交代的硬指标,他规定凡是长他一辈儿的男子,无论是谁,见面必须打招呼,必须叫爷爷。
“他很坏。”有一次我婉转抗议。
“他是大人,怎么坏了?”父亲压根不信的样子。
“他把我们骗进坑里。”我嘟囔着,也不敢大声。
“横是你们小孩子淘气。”父亲武断地说。
“……”看着父亲瞪大的眼睛,我不敢说话了。
“我也听说那个老东西挺咕咚的。”母亲插话来,父亲没有立即反驳。
“他是啥样人那是他自己的事,咱的孩子不能没教养。”父亲最后用这样的话,令我之后继续叫管老头儿爷爷。
当然,一有机会管老头儿继续坑骗我们几个小孩。
比如被骗进坑里那次,最大的受害者是我。
那是一个深秋,头一天晚上冰凉的风刮了一夜,可能是下过霜,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杨树上的叶子就全部落在地上,枝条上光秃秃的。空气特别清新,有一股子叶柄断裂的苦香味儿。我们几个小孩跑向树林子,树下是一尺多厚的黄橙橙的落叶。
小孩子在那上面打滚、摔跤,与在坚硬的土地上可不一样,可以很放肆。
这时候我们遇见了管老头儿,他指着一处更厚一点的地方。
“那里好玩,那里树叶多。”他其实露出了诡异的笑,只是我们小东西没啥经验,但那笑还是印在我的大脑里。
“你们真笨,这里树叶薄,树枝扎屁股,去那边树叶厚的地方,使劲儿摔都没事儿。”管老头儿又补充了一句。
我第一个相信了,接着几个小东西就争先恐后地往那个方向跑。
我是第一个到达的,就在我喜悦地准备扑上树叶甸子的那一刻,我脚下一空,一下子沉了下去。还没等我挣扎,后边至少有两三个小伙伴鱼贯而掉进来,层层加码,压在了我的身上。
原来这里有一个大坑,幸好没有水。
后来我回忆,这个深坑可能是管老头儿专门布置的,他用树枝和草布置了一个顶子,再堆上树叶。
因为在我的落进去之后,身下并没有多少树叶,假如不是他故意设的陷阱,那么这个坑里首先要落满树叶,人掉进去会有一个缓冲,不会一下子产生心都飞起来的惊恐感觉。
由于他是“爷爷”,我们虽眼冒怒火,却也不敢咋样。
因为,骂“爷爷”是大逆不道的,我们只好把大逆不道放在心里默默地骂他。
不知道是因为小孩子记吃不记打还是管老头儿太过高明,几乎每一次他祸害我们,我们都会中计。被他说的不存在的泥鳅骗进了水坑;被好奇心驱使伸手去盖帘下抓到一群毛毛虫;被他骗得走了好半天找不到他说的山杏……
这让我们很气愤,我于是决定不再叫他“爷爷”了。
不料,就在我第一次迎面相遇而没有叫他“管爷爷”的那次,却倒霉地被身后走来的父亲发现。
那天晚饭后,我的屁股和笤帚疙瘩相遇了几十次。
“他坏死了,老是害祸我们。”我被打急了大喊大叫。
“他是他,你是你,他不仁,你不能不义。”父亲依然故我。
后来,管老头儿变老了,气喘吁吁地,一句话要分成好几截才说完,因为他得了气管炎,好像空气老是不够他用。我们也渐渐大了,他再也没骗成我们,可是他那狡猾的笑一点也没减少,在皱纹的烘托下,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之后是马不停蹄的课本、考试、升学……这事儿好像是翻过去了。
不过我知道,儿童心理创伤如果没有相应的措施治疗,是很难愈合的。
比如后来读书尤其是读古书时,时不时就看见和管老头儿相像的人物。原来像管老头这样的人早就大有人在。慢慢地,我把疑惑转移到父母亲这边,他们当时都知道他那么坏,为什么还让我虚伪地叫他爷爷呢?
有一天我的孩子启蒙学习,我帮他做解释。那一次她正学“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
我解释完文字的意思后突然发作了。
“你给我记着,人不知而不愠,一两次可以,假如有人利用你的不愠而欺骗你、欺负你,你就一定要愠,扁他。”
孩子被我突然变态的情绪给吓呆了,我也对自己亵渎圣贤而不好意思起来。
后来我向孩子讲述了管爷爷的故事,讲着讲着,我觉得我开始装修起旧事来。
差一点,我把管老头儿讲成一个圣贤,因为那是我教育孩子的需要。
(20200503,海口,图片王花朵画,2016年。管老头儿非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