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山文学】于丽荣||峥嵘岁月(小说)
峥嵘岁月
作者:于丽荣
主编:非 鱼
一
一九四七年初冬,解放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东北热河地区组建一支由农民组成的前线救护队(担架队)奔赴前线救助伤员。余瑞就在这支三十多人的队伍里。
余瑞离开家的时候,大爷、娘带领着他的四个妹妹和身怀六甲的媳妇送他,真像是生离死别似的,都以为他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
不知道这是走到了什么地方,糊里糊涂的被人全部控制住了!改变了方向,一直向北。北风萧萧,吹得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尖厉的哨声。
这一群人被大兵押着,艰难地顶风前行。在这个时候,有心眼儿的人,偷偷地把胳膊上的红袖章退下来顺风刮走了!一个白姓民兵留下了红袖章。有个军官模样的人把他们挨着个的提溜出来拷问。问,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支援解放军的?只有这个白家兄弟一口咬定不认识这些人,承认他自己是支援解放军的,以红袖章为证。白家兄弟被他们活活打死,其他人就地遣散!他救了这群人。
余瑞回到家中,已经跟叫花子没啥区别:破衣拉撒,蓬头垢面,饥肠辘辘,余气渐消就要活不成了。大爷抱着他好个心疼落泪。
想这个余瑞,命运也是真够可以的:余瑞在妈妈肚子里三个月的时候,随着妈妈嫁到余家跟三东家成了亲。妈妈半年后生了他,后来又生了弟弟余翔。三东家没有几年就一命呜呼了。妈妈拍拍屁股又嫁人了。小哥俩被二东家收养过来。大的当过继来的儿子,小的还是继续做侄子。
就说这个二东家,发妻给他生了四个闺女,无儿。过继了余瑞做儿子后,二房妻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二大爷(养父)感激余瑞,认为俩小儿是继子运气带起来的。也是真的对这个继子好,八岁上就让他学了打烧饼的手艺。十八岁上就让他当了家,大爷自己跑到十三亩地的园子里种菜去了。余瑞陪着两个娘、四个妹妹两个小弟弟生活。十九岁上娶了妻。这不是吗,妻子刚刚身怀六甲他就被派往前线,又稀里糊涂地回来了。妻子焦虑惊吓一场,在生孩子的时候去世了。你说这个余瑞背气不背气啊!命回来了,妻没了!
距离余瑞家百米之外有一户人家,姓鞠,是一大户,破落之后,兄弟俩分了家。他们有一个妹妹,叫鞠桂英,嫁的是个地主家的少爷,斗争后离婚了。现闲在家里,在哪个哥哥姐姐家里待着都不得劲儿(不合适),自己正在准备着去当兵,被姐姐硬生生地拉了回来!经媒人介绍说给余瑞为妻。这个鞠桂英和余瑞结婚不到一年,早产生了个儿子。等第二个儿子出生后,两口子开始了跌宕起伏与众不同的苦捱苦熬的生活。
这时候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已经开始了!
二
分家的时候,二大爷(继父)把十三亩地的园子加上上面的两间老屋都分给了余瑞。后来余瑞的家留下了房身地,其余的土地全部归公参加了合作社。余瑞还算是有地的富农,在某些方面是要受管制的。社员们一起劳动一起出工。早晨的大钟一响,家家户户便扛着各类工具走出家门,到生产队集合。副队长分派工作,并带领男劳力去干活,妇女队长带领着女劳力去干活。人们一起吃饭,每家每户睡觉的时间几乎都是一致的。这天,晚饭时间到了,鞠桂英叫过大儿子吩咐说:“良儿,带上大碗,去打饭吧。大(爹)和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吃饭。”人们有在队里吃的,也有盛回来在家里吃的。良儿今年七岁,拿着瓷罐来领饭,端着往家走的时候,一回身“咣唧”一下摔倒了,罐子碎了饭撒了,再领一份不可能了。空着手回来说了实情,大(爹)和娘没有舍得埋怨儿子,娘说:“没事!没烫着我儿子就不大离儿(就好)。”一家人没有吃饭,饿着肚子早早地睡下了。
这一年良儿的二弟:闯儿五岁,三弟贺儿三岁,娘的肚子里还有个弟弟呢。春天里良儿和闯儿可以把地里的玉米栅(zha四声)子砸掉土坷垃,整齐地码在抬筐里,小哥俩抬回来。娘在房前的小园子里种菜,哥哥可以提水,弟弟可以帮着娘种下菜籽埋好踩实,三弟跑来跑去呐喊助威好不热闹。
闯儿病了,娘抱着他干着急,请来香头(类似游医)看病,说是院子东面的鸡窝害事,得用手扒掉,不能用铁锹,说是扒掉鸡窝孩子就好了。余瑞就用手扒,扒得手出了血。鞠桂英抱着闯儿坐在炕沿儿上看着儿子的反应,闯儿突然甩起胳膊把旁边点着的油灯打到地上,油撒了灯灭了。再一看孩子,已经没有了气息。闯儿就这样死了。良儿无精打采地蔫儿了好几天,他已经习惯了有二弟的日子,突然失去他,就像走路失去重心一样开始摇晃,他默默地帮娘干活,本来就不爱说话,这回就更不说话了。爹娘没有时间悲伤, 一个得挣口粮,一个得照顾那个更小的贺儿。当年的七八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什么吃的都没有,贺儿饿得低头耷(da一声)拉脑,趴在娘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爷爷送来一袋子刚刚扒出来的还没有长大的小土豆,鞠桂英赶忙烀到锅里,心想这回孩子有救了。下午三点多钟,土豆就要熟了,鞠桂英领着贺儿在院子里来回地走着,
“娘,我要吃!”贺儿口齿不清地要着吃,他是太饿了。
“一会吃面土豆,娘给你拿去。”
就在这个时候,小队会计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二话不说,进屋就掀锅,几个人不等鞠桂英说话,把大半熟的土豆全部装进笸箩,拿到大街上分给各家的孩子们了。鞠桂英不敢说话,就怕招来什么麻烦。孩子看到这些人把吃的土豆全给拿走了,就大哭起来,怎么哄也不行。贺儿突然就蹲下去,拉了一泡稀屎,准确地说,是拉了一泡水,歪倒在地上断了气。数月之内连失两子,余瑞跟着老李头去扔死孩子,怀里抱着自己的大枕头,孩子被放在黄土坡上等着野狼或野狗吃掉(当地风俗,寓意:下一个就不会死了)。余瑞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才知道把枕头扔在了土坡上,也不能再返回去拿了。
鞠桂英太想孩子了,就到山上去看孩子。没有看到贺儿的尸体,却看到闯儿的小脑袋“栽”在地上。妈妈给他梳理的小平头还整整齐齐地没有乱呢。鞠桂英只觉得一片黄沙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是要吞噬自己!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顿感腹部巨痛,叫良儿请来产婆,千辛万苦又生一子。
该做晚饭了,鞠桂英准备奶完孩子去做饭,抱起孩子一看,没有气儿了!麻木的母亲慢慢地包好孩子,放在炕旮旯。继续做饭拉着风闸等着余瑞下工回来。
余瑞风风火火地进到屋来,第一句就问:“孩子呢?今天咋样?”
“你个人看去吧!死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余瑞看着孩子说。鞠桂英再看看,孩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等到晚饭后,该睡觉了。再一看,孩子又没有气儿了!就这样折腾了三天,孩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彻底地去了!
一年之内余瑞这两口子连失三子。当爹的神情恍惚,当娘的精神异常。两口子从此都吸上了旱烟。人们经常在村西边的小树林子里看到走来走去的鞠桂英。余瑞,走路带风,每天出工一天也不落下。下雨天他也能到生产队里找出活来,干上它一天。冬天没有多少活了,他也天天泡在队部里,总能找出活来,修牛圈的栅栏猪圈的窝,仓库的防潮耗子的搅扰,他都要操上一遍心。不在乎队上给不给工分,只要的是不闲着。
三
“四清”开始了,来了工作组。什么是“四清”?(清账目,清工分,清仓库,清财务。后期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定义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
有个丁姓老人,为余瑞鸣不平:“要说余瑞是富农?我就不服!他的孩子都饿死了几个了,还富农呢?非得全家都饿死了才是贫农啊?他爹分给他的那点土地早就归了公了!凭啥还给人家定富农?”工作组的工作人员调查清楚后,让余瑞两口子自己说,想要什么成分?余瑞觉得委屈,不说话。鞠桂英想了想说:“就要贫下中农吧。”
从此,余瑞家不再受管制了。
生产队上开会,清思想大会。广播喇叭传出队长的声音:“我有错!那年队上的土豆丢了,是王家兄弟偷的,把脚印留在余瑞家门前。我就给余瑞赖上了,没收了他家的土豆,导致他的孩子饿死了!我有罪!不该听信谗言!”鞠桂英听了这个话,就要去找队长理论,要去质问质问他!余瑞就说:
“算了!咱们不闹了。再怎么着孩子也回不来了!不再说咱们是贼就感天谢地了!”
生产队成立了贫协委员会,余瑞被选为贫协主席, 队上有个大事小事的就由贫协委员会商量讨论决定解决。余瑞晚上经常去队部开会,这样不影响白天的劳动。
这年秋天,生产队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喂得快长成的大年猪丢了一头!幸亏破案及时,抓住了盗猪贼。上面的政府为了宣传大案得破,要社员们恢复作案现场以便拍照上报纸。几个干部都坐在那里摆好姿势,歪戴着帽子,嘴上叼着烟,手上攥着扑克牌,摆出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意思就是由于群众的警惕性不高,才让坏人钻了空子。伪造现场就差余瑞没有到位了。余瑞,死活不干!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极大侮辱,说什么也不能干!猪丢了就是丢了,找回来了就好了,虽然猪已经死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致人死地的架势实在是没有必要!以后那个偷猪的人还怎么活人呢?
记者架着珍贵的相机等待着,余瑞在边上跳着脚地嚷嚷:
“这是干啥?有这个必要吗?猪找回来了,人也抓到了。就是胜利了!我们下一步得看看这个猪是怎么个处理法,再这么闹腾猪肉就坏了,那才是更大的损 失呢!”
“反正我是不会干这个事儿,谁愿意干就干去,我不干!”人们都笑他,有的说“这就是个假的。比划一下就得!”
“那我也不干!”
四
一九六二年,由于余瑞的孩子总是站不下(总是死掉),大队干部和小队干部社员们商量,让余瑞离开现在住的地方,这里可能是不发人(就是人不旺)!换个新的地方也许就好了。
余瑞两口子,就选了个路边上离队部不远的地方,开始建房子。人们瘪着肚子(饿着)一起为余瑞打墙,这是个即重要又累的活,第四天上梁。余瑞给乡亲们吃了一顿黄黄的粘米糕,这意味着余瑞要有大半年断粮吃不上饭。从此余瑞家里长期是一年就要有半年断粮。
余瑞的独子良儿上学了。个子矮矮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大点的孩子免不了就会欺负他,他打不过人家就想出独一无二的办法来保护自己。这也给余瑞找来不少的麻烦!余瑞这个人,生活规矩早出晚归劳动吃饭,因为孩子接连死去,本来怎么看他都是笑着的面相显得有些无奈!到现在还是这么一个儿子。儿子时不时的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每这个时候都得鞠桂英出来应对。良儿从不受欺负:你若打我,我就钻你的裤裆,一钻一翻白儿(倒仰),从不失手!孩子的家长几乎天天来找鞠桂英诉苦!余瑞只好冷脸严肃地说:
“揍他!揍他!”
哪个大人也下不得手去打他的独生子,只有不了了之。然后这样的戏继续上演!偶尔还逃学去南边离家十里地的热闹的平庄小镇上去转一圈,这孩子太淘了!十来岁的孩子像个溜溜球子到处骨碌,还就是不影响学习!
这次良儿惹的祸更大,村西南的放学路上,立着一尊烈士纪念碑,宽阔的碑座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国民党来到平庄!这是良儿写的。这回可炸了窝,各级干部、学校领导教师、公安局的警察,轮番把矛头指向余瑞和鞠桂英两口子!这是个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公安局觉得搞不好后面是个国民党的特务团伙!每天都有人来审讯记录画押。余瑞这两口子都不识字,人家问的什么完全听不懂。只知道这个事是自己的错,余瑞情绪低落,就等着被抓起来了!慌里慌张地度过了一个来月,在广大群众不断的澄清证明下,此事方得平息。
良儿总觉得弟弟们死了自己孤单不好玩,打架都打不过人家。动不动就跟他的大(爹)和娘要弟弟。每个小孩儿一出世,良儿就祷告:“小孩儿小孩儿你不要死昂,让我死吧。”爹娘听了很不是滋味。
一九六四年的冬天里,余瑞和鞠桂英又填了个小丫头,以为还是活不成呢,这个孩子太瘦了。结果她不但活了还带出来个妹妹,这姐妹俩跟哥哥相差十三到十六岁。中间有十来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鉴于这种情况,姐妹俩得到老爹特别的疼爱。余瑞经常把他的闺女儿托在他的大手上,举起来。要么就把闺女儿并排放在炕上,用他的大手一遍一遍地捋着,口中念念有词:“我大闺女长(zhang三声)!我老闺女长(zhang三声)!”拉着长长的音儿好不得意!
一九六七年左右,有一次良儿上学去了,可是,放学没有回来,急坏了余瑞两口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听闻邻居们的孩子也没有回来,心想:没有事吧?大家都是在一起呢!没有别的招,只有等。第三天,良儿回来了。他跟娘说了这几天的全部过程——
“我们老师带着我们上了绿色大卡车,到了赤峰街里,我不知道是谁把我们的车截下了。车停下之后,我就被我们老师拉下车,她把我塞到一个小屋子里,嘱咐我,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出来!我就在那个屋子里头待了这几天。”
“你都看到了什么啊?”
“我看到于中平(一个略大些的孩子)在下车的时候被一个人用大刺刀给捅了。”
“后来呢?”
“后来就乱套了,打起来了。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余瑞两口子知道,这是老师把良儿给保护起来了。在心里千恩万谢了一番。良儿的这位老师,不但教给良儿文化知识,还把家里的医学藏书全部让良儿学习过。
余瑞有个秘密,就是害怕打针吃药。有个小病小灾的,儿子良儿就能给他鼓捣好。这个,使余瑞很是自豪。
余瑞家缺粮,年年不够吃的,人人都知道。一个人挣口粮三个人吃,不够。两个人挣(儿子也能挣口粮了)口粮五个人吃,也是不够。
有家姓庞的社员,八个孩子活蹦乱跳的,人家三个半人挣口粮十个人吃,不但有剩余年底还能分得钱款几十元!余瑞到死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各家的情况差不多,人家咋就有吃的有花的呢?一九七四年, 余瑞给儿子娶了媳妇。儿媳妇道出了实情,一个字:偷!公家的粮,公家喂牲口的料(大部分是玉米、大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往家里顺(藏起来带回家)的!只有余瑞这家人不知道这个事情。
一九八二年,包产到户。余瑞一家从此吃上了饱饭,再也不断粮了。改革开放的大趋势在全国展开,余瑞亦喜亦忧,喜的是自己不挨饿了,忧的是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用了!
一九九二年,这个喝粥都能笑着喝出声来的余瑞,因为中耳炎侵犯了大脑,不可挽回地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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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简介
于丽荣,内蒙古赤峰市元宝山区人,在北京工作二十年,喜欢跑步,唱歌。喜欢文学创作。愿意把更好的故事说出来,与朋友们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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