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乌蒙的乡下

乌蒙的乡下。白天,每个小孩头上飘一朵云;晚上,每人头上顶一颗星。
乌蒙的乡下,春天分两种:一种树懂,一种孩子懂。
树在树懂的春天里抽枝发芽,孩子在孩子懂的春天里长高几公分。
乌蒙的乡下,树和孩子,各自守一阙美丽的梦,相拥而眠,又互不惊醒。
乌蒙的乡下,像佛窟,像壁画,像书架,像姑娘好看的身体,像不慌不忙的叩问,以及百千万年后的回答。

山
山的样子,就像在说,NO,或YES。
可是到底NO什么,或YES什么,人就是听不见。
大约,山是见过各种狼藉各色牛逼各式生老病死的东西,可是山不说。又或许说了,是人自己不懂。
人一开门,放眼就见山。老人一样蹲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又好像在召唤。
人忍不住好奇,想要过去瞅瞅。或走路。或骑马。或独自。或成群。几口干粮,几身汗水走到那里,瞄一眼,还是山。
人不甘心,又走。腿都走坏了,山还是没有尽头。人走不动了,就躺在山的怀里,睡着了,成了山的一部分。
也有人不走的,扛着锄头就挖,想要挖到山的根须。
一天一天地挖,一代一代地挖,总是挖不到更安心的秘密。
也没听说过山会疼。但也有人说,山打嗝的时候,石头会滚下来。若再问,山是吃多了什么吗?怎么就打嗝了呢?就没了下文。
人就这么看着山,山也这么看着人。几千年过去了,谁也不认识谁。

狗
狗的简历上,大片的空白。
有谁会记得一条狗的属相,或生日吗?狗是什么性格?籍贯哪里?家属是谁?最有出息的狗,五官应该长什么样子?谁应该爱它,它又该爱谁?……
人随便给狗起个名字,叫一声,阿虎,狗就跑过来。人摸摸狗的头,开心,不开心,狗都能懂。谁懂狗的开心和悲伤呢?又或许,狗没有这些娇贵的东西。狗就是狗,狗也说不清楚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狗能看能听,能闻能嗅,能跳能跑,就跟人能说会道,能文能武一样,人将自己看见的东西写下来,将自己听到的东西讲给别人,狗怎么办?
或许,狗所以能守住秘密,就因为没人会在意。谁也不晓得狗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谁会在意呢?
一开始,狗看见几只鸟飞来到地上,就兴冲冲跑过去,大约想欢迎欢迎,想随便聊几句,Hi,鸟们,来自哪里?鸟见狗过来,飞走了。狗没有翅膀,飞不起来,只能看看。看几回,慢慢明白,鸟是鸟,狗是狗,不能说欢迎就可以欢迎,不能想随便聊几句就聊几句。
人有时坐在天井里抽烟,见狗规矩地睡在草垛旁边,像老人一样沧桑,像婴儿一样可爱。人就又叫一声,Hi,讲讲你的历史,说说你的爱情?狗摇摇尾巴,很容易敷衍过去。
许多东西都一直遥遥无期耽搁在路上,许多的东西又还没有要风雨兼程赶来的意思,说什么呀,狗和命运,只能含含糊糊,若即若离。
狗最容易两袖清风,活得清白,狗身后没有粮仓,身上没有钱袋。狗也容易活得自在,没有庄稼,没有心事,没有祖宗,甚至没有儿女,以及未来。
每逢清明,人去到坟头烧纸,祭拜,狗都不晓得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到底在哪里。
或许,狗已经忘掉了所有的过去,也不轻易畅想明天,狗将日子都摆在鼻子一嗅就能感觉到的眼前。
好多年以后,人或许还会想起来他的狗,只是不晓得他的狗到底在哪里,又在想着谁。

故事
故事是一种粮食。
故事从人的耳朵进去,一路朝心里去。人什么也不用做,一夜之间,就能长大。
故事是一朵暗处的花。故事的美丽,总向更暗的远处开放。那是一种遥远的远。
有时候,人要等好多年,经好多世,走好多路,才能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再一次闻到故事的芬芳。
故事分两种:口传,以及风传。
一个妈妈接着自己妈妈的嘴,继续往下传,就叫口传。每传一次,妈妈都加进去自己悲欢与渴望。故事也默许了,不忍拒绝啊。故事最懂妈妈了。
妈妈们传丢了的东西,风会接着传。这就叫风传。
风传是另一种更隐秘更古老的传递方式。风传播种子,传播尘土,传播风霜雨雪,传播传说与神话,不会传走调,也不会传丢掉。百千万年,沧海桑田,都在风里。
风声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声音,所有消失的声音都在风声里。故事,就是那些远去的,或即将到来的声音里的声音。
据说,古代的萨满能听懂风声。萨满把头伸进风里,就能跟千秋万代的风对话。说得人心悦诚服,说得人老泪纵横。
没有萨满的时代,妈妈就是萨满。萨满是人间的另一种风,就跟妈妈一样。
如果没有人懂风,风就自言自语,从不可知处来,朝不可知处去,成为一门孤独的语言。

萨满
人不熟悉萨满的味道,萨满熟悉人的味道。
萨满熟悉很多味道。在风中,在水里,在草木虫鱼刀弓车舟里,在一滴雨一片云一朵花一颗心里。
萨满把头伸进风里,跟一棵草说话,跟一颗星星对视,萨满在彩虹和露水中看见万物的灵。
灵聚集在蛛网,鸟巢,山谷,云端,水面,树梢,洞穴,脸庞……灵也停驻在一株草的嫩芽和小婴儿的眼神里,萨满行在中间,熟悉灵的语言。
只要接到萨满邀请,众灵都会赶来开会。萨满的邀请函会去到天上,地面以及地下,也能去到生前,死后以及来生。
一棵树长在山坡,树的灵可以去到很远。灵出去遛达一段时间,树又长高了好几尺。灵就钻到地底下,瞅瞅树的根须,是不是诚恳,是不是瓷实。灵担心树一嘚瑟,长得又高又快,却感应不到灵。
有时候,灵会嘱咐一只鸟,你去瞅瞅吧。鸟飞过去,跟树说说话。回头就跟灵说,放心吧,树老实着呢。灵就跟鸟说,你自家也要留意。鸟白了灵一眼,飞走了,但是鸟明白,不能乱来。
灵不需要飞。灵想要去哪里,一个念头就到了。萨满晓得灵的驿站和路,就守在那里等灵。
人的灵跑丢了,嘚瑟丢了,萨满就会帮人找回来。
当年蒙古人去西方干仗,灵就守在他们出发的地方。有些蒙古人跑太快,把灵跑丢了。蒙古人就赶紧找萨满,师父啊,这个玩笑开大了,赶紧想想办法。萨满就站出来,去召集蒙古人的灵。
横扫西方的蒙古铁骑,兵分两路,一路由成吉思汗统领,一路由萨满召集来的灵,庇佑护送。蒙古人最终能抵达哪里,是由灵决定的。
萨满知道。灵也是有年纪的。老了的灵,喜欢睡觉,不如年轻的灵兴奋了。好多灵都睡着了,萨满不说话,不邀请,灵都懒得起来了。灵沉睡在风里,一睡就是好多年。
萨满跟灵说说悄悄话,搂着灵睡一觉,什么也不用做,就做了许多事情。
灵在世界不占地方。人的心给灵一个地方,灵就会住进来。人不给,灵就住在风里,住在墙角,住在任何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人得自己有灵,才可以跟万物的灵来往。灵在人心里,也不占地方。

月光
月光是一个人的脸,模仿了神的容颜。
月光里藏着好多东西:梦。针线。烈酒。泪水。疯子。贼。爱恨,遗忘,以及相思。
月光在千山之上,沐浴过月光人,脚步是温柔的,心是闪亮的。
有时候,人只要去到月光里,就能明白:原以为要翻山越岭才能够找到的东西,一回头才发现,它一直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