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军:雨下在夜里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雨下在夜里

张艳军

父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阳光还躲在村外的庄稼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抬头问:“能种了吗?”父亲使劲地跺了跺脚,说:“能种了。”父亲穿的那双黑底绿面的胶鞋上,沾了许多潮呼呼的沙子,一粒一粒,像虫子的卵,一跺脚,簌簌的落了一地。裤子高高地挽过了膝盖,即便那样,也早被叶子上的水珠,打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父亲的大腿上。裸露的小腿上,兀自沾了几片草叶,也许是麦叶,水灵灵,绿莹莹,像绿色的标签,醒目的标明了父亲的身份。

父亲刚刚去了地里。每天清晨去地里走一走,是父亲的习惯,就像赴一场光明正大的约会。地里的庄稼是他的情人,飘逸着清香,绽放着青春,在那里等。多数时候,父亲会荷把锄头,去田里找草。草是父亲的情敌,不共戴天。有的草长得很纤细,偎依在禾苗的身边,死皮赖脸;有的长得很高挑,摇曳在禾苗的头顶,耀武扬威。父亲不慌不忙,将锄头轻轻一点,全部解决掉。等到日上中竿的时候,父亲又荷着锄,满意而归。有的时候,父亲也会空着手,漫无目的地溜达。比如秋后,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土地像一位刚刚分娩后的母亲,平静而舒坦的休憩着。父亲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眼望着空旷的田野,象是在欣赏,也像是在膜拜,也许是在祈祷,祈祷来年秋天又一场盛事。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雨,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所以今天,父亲出门比平时要早很多。父亲先去了东方(田地名),那是块水浇地,种的是小麦,正是吐穗扬花的时候,偏偏遇上了“掐脖旱”。父亲本来准备浇上一水,可附近的机井时时修不好,这场雨就真的成了“及时雨”。父亲顺着麦田的地垄走,脚下的泥巴像狗皮膏药似的,死磨硬泡,缠住父亲的鞋底;地垄边上的麦子,像群淘气的孩子,追着父亲,亲吻他的裤腿。父亲一边走,一边抚摸着麦穗,就像抚摸我的头。

父亲随后又去了南面和西面那两块地。那两块地离村远,是沙土地,高坡下垄,不平不整,浇不上水,是去年闲置下来的白地,却也是父亲心里最大的牵挂。麦地少,麦子只够口粮;沙土地多,种出来的花生才是一年的收成。沙土地像一张纸,光秃秃,只有地边上,生长着返青的杨树和绽绿的小草。父亲走到地中央,蹲下去,用手挖了挖,土很湿润;又挖了挖,也潮呼呼的,直到挖到了干土,父亲才罢手。父亲是在探量这场雨,下了几指深,如果把种子种下去,是不是能够生根发芽。父亲直起腰,眼角眉梢挂着笑。他看了看天边,那里正泛起红晕,新的一天刚刚开始。

夜里的雨,是什么时候下的,我并不知道。那时候,我只知道白天疯玩,夜里倒头呼呼大睡。春天的第一场雨,很害羞很腼腆,像个大姑娘,头一次出门,脚步落得格外轻;即使从门窗缝儿溜进来的潮湿的风,也只不过是给我搔了搔痒,拂了拂背。

我醒来的时候,院子里亮着灯,父亲早醒了。灯光映出了一片明亮的空间,无数的丝线正从天而降,淋淋漓漓,闪着金子的色彩,却又比金子金贵得多。夜很静,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小雨稀释了。平时那些爱闹的猫儿、狗儿、牛儿、羊儿,这时都安静下来,躲在自己的窝里,都像虔诚的信徒,静静地聆听这天外梵音。

我翻了下身,趴在床上,竖起耳朵来。窗外的雨声很好听,像音乐。从天而降的雨珠,就是无数个小指头,那高举的草、张开的叶、紧抱的花蕾,还有那敞开胸膛的土地,就是灵动的琴键,共同演奏出美妙之音——啪啪、嗒嗒、滴答;就连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也做了它虚幻的琴弦,在小雨轻拨细捻下,“沙沙”作响。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小雨的脚步。那高举的草、张开的叶、紧抱的花蕾,还有那敞开胸膛的土地,都在弯着腰、鼓着掌、点着头、张着嘴,深情的欢迎每一滴雨珠。

这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当第一滴雨珠在地上炸响的时候,父亲就被惊醒了,连衣服都顾不上披,就跑出去了。院子里有许多东西,都等着他收拾。镐和铁锹靠在猪圈旁,这要放到西厢房里。镐是父亲白天用来捯粪的;铁锹一年四季都闲不住,总是那么光光亮亮。铁锹不能沾水,沾了水就会生锈,斑斑点点,很难看。这样的锹要是拿出去,一准儿会被人笑话。后院有一垛花生秧,也一定要盖上。那可是那头小黑驴的全部食粮。小黑驴是家里的功臣,春种秋收全指望着它。眼下春耕就要开始了,这时候要是淋了雨,花生秧就会发霉变质,小黑驴就不喜欢吃了,那小黑驴哪还有力气耕田犁地呀?还有,小推车、花筐、耙子等,也都要收拾到棚子里。本来,这些东西,白天就可以放好的,但是,父亲没有动,仍把它们留在露天里。也许,父亲在用这种方式,来祈求春天的第一场雨吧。

父亲收拾完后,跑到屋檐下,站在那里,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凝视着漫天的小雨,倾听着小雨的声音。父亲就像一位战士,听到了冲锋的第一声号角。父亲在沉思,明天的战斗该从哪里开始呢?

雨为什么会下在夜里呢?明明白天,天阴的像一口涂了灰的大铁锅,可就是不见漏下一滴雨来。也许,小雨珠正躲在乌云的后面,偷偷地看地上的人们正在忙些什么,忙完了没有;如果没忙完,这时候跳下来,会弄得他们手忙脚乱的。大人们好像早就预见到了,依旧不紧不慢的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不慌不忙的做着手头上的活儿。

村南李二叔正在盖房子。这是去年冬天定下来的事。大秋忙完了,花生也卖光了,闲下来,李二叔一琢磨,该给儿子盖房了。于是,把亲朋好友都叫来,坐在一起商量。我跟着父亲也去了。父亲是村里的瓦匠师傅,手艺好,威望高,谁家有垒墙盖房的事儿,都会把父亲请去。那天,屋外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屋里却是热气腾腾,炉子上的火苗“突突”乱窜。我站在窗户前,窗玻璃上满是哈气,像个小黑板,我在上面画雪花;大人们则或坐、或站、或蹲,七嘴八舌地给李二叔出谋划策。盖房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人这一辈子能盖几次房呢,怕也就是一两次,这么一件大事,雨怎么忍心出来裹乱呢?村东头的高太爷也要娶儿媳。其时,高太爷的儿子今年刚到结婚岁数,我在村里辈儿小,却还要唤他小爷爷呢。过完年,老太太就急急忙忙的把媒人请到家来,说什么“春景天儿,不冷不热,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儿,您到那头给说说,开春就把事儿办了吧”。这不,日子就定在这两天。听人说“老太太是急着想抱孙子。再有,就是想省俩钱。这一年三个节,开销可不小呢,哪一个节不去瞧瞧老丈人呢。拿少了,怕人家挑眼,没准儿婚事就吹了;拿多了,都是土里刨食,也搁不住啊。虽说结了婚也得去,那可就不一样了,闺女都给了人家了,拿多拿少,去与不去,还能怎么着呢”。结婚也是人之大事,小雨又怎么忍心添堵呢。虽说“好日子没好天儿”,那只不过是个漂亮借口,图个心里顺畅。真在大喜的日子,把人家的婚礼弄得飞红溅翠,满地狼藉,那不是太煞风景了吗?还有村里的赵七爷,这几天正在往地里拉粪。赵七爷没儿子,只有两个姑娘,还在念书。赵七爷思想旧,觉得是自己没能耐,低人一头。所以,赵七爷平时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来往,地里的活也是自己干,能不求人就不求人。眼看就要把粪拉完了,这时候要是下雨,剩下的怎么办呢?下了雨,地就会软的像棉花套,说不准会把车陷里面,到那时,还不急出赵七爷一身汗来。

就这样,等啊等,等到人们把手头上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揪着的心松开了,晚上也能够睡一个安安稳稳的觉了,春天的第一场雨才马不停蹄的落下来。

一夜春雨,天亮前,歇了,像一群孩子,很懂事,偷偷地做完一件好事后,又怕别人看见,全跑光了。小雨过后,留给人们一个清清亮亮的乡村,留给乡村一个生机勃勃的原野,留给原野一片充满希望的土地。

路边的小草,又长高了一头,腰身更加的软了,已不堪重负,一滴小水珠,就把它压成了月牙儿形,水珠在上面荡秋千;田里的麦子,刚刚被雨水洗过,湛清碧绿,密密麻麻,像插在地上的箭林,“箭羽”如芒,锋芒毕露;空闲的田里,一夜之间,钻出了许多绿色的小叶片,圆盖形,指甲状,像哪个淘气的孩子,不小心,弄洒了研好的绿墨汁,浅绿莹莹,星星点点。

父亲赶着小驴车,正往地里去。小黑驴憋屈了一冬,快给憋坏了。猛然被绿蛰了一下眼,被香呛了一下鼻子,立刻精神起来,摇头晃尾巴,一颠儿一颠儿的,小跑着;可那哪是跑啊,简直是在舞蹈,只是父亲看不出来。父亲只顾着紧勒几下缰绳,嘴里不停的吆喝着:“慢点儿,慢点儿,着什么急,一会儿就叫你老实了。”

其实,昨天夜里,在父亲收拾完农具后,又端来半簸箕玉米粒儿,倒进驴槽里,小黑驴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这可是耕种时,或过年的时候,才能享受到的奖赏啊。小黑驴“嘎嘣嘎嘣”地美餐了一顿,又好好的休息了一个晚上,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它一跃而起,抖抖身上的尘土,昂首而立,像一匹精神抖擞的战马,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父亲扫视了一下田野,田野象棋盘,到处是人啊、车啊、牲口啊,都像是移动的棋子。父亲想:今天的人们起的可真早啊。没看,就连村南那个傻王三,平时只知道在家门口,戳戳立站,这时候,竟然也扛把铁锹,大摇大摆的走在了前头。好雨知时节,现在正是节令口,那谁还贪恋被窝里那点儿暖和气儿啊?那谁还不早早的把柴门打开,迎着晨光,去追赶春天的脚步呢?

父亲到了地里的时候,太阳刚刚攀上树梢,像一只大灯笼,红红的。父亲套好套,一声吆喝,小黑驴“蹭”的窜了出去。脚下的泥土,立刻被犁开了一个大口子,翻卷飞涌,像波浪,黄里透黑的波浪,一浪压一浪;氤氲的地气,袅袅升腾,弥漫开去,整个田野,便沉浸在新鲜的泥土气息里。

雨后的土地,像一幅画,现在,正徐徐展开它最美的风景……

(刊于《核桃源》2013年夏之卷)

作者简介

张艳军 ,男 ,70后,河北涿州人。 闲暇时喜欢摆弄文字。有作品散见于《思维与智慧》、《岁月》、《经典美文》、《辽河》、《唐山晚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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