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缘——孙崇涛自述》 之三十八
经57届校友孙崇涛老先生授权,本公众号将对由孙老所撰写的《戏缘——孙崇涛自述》进行连载。孙老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戏曲史家和戏曲理论家,此书以孙老自己的亲历亲闻,细致又生动地描绘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孙老与戏的故事。
戏缘
没有大门的学校
——韩国大学景观
由于“戏缘”的牵系,使我有机会数次去韩国,出入各地大学。每到一处,给我的最先感觉是:这些大学几乎都没有校门。
校舍多坐落远离闹市的近郊,或散布山坡,或隐藏山间。山岚叠翠,峰回路转,花木掩映,绿树扶苏,各学院、各系科,或各研究所、各部门,互不相望。学校四面八方可入,八道九径可出,神龙见尾不见首,完全不似我想象中的校园模样。
是学校,总得有一个标记才是。不然,初来乍到的人,实在找不到北。这标记就成了这些大学的“校门”,但绝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围墙中间嵌大门,门旁设传达室,外加栏杆和铁锁,白天敞开,夜间紧闭,用以保证“闲人不得入内”的校门概念。
这些标记,形态各异,意趣不一,归结起来,约有四种类型——
一是拼字型。
韩国最大高等学府汉城大学,坐落汉城南郊的冠岳山上,地名“新林洞”。在山脚地平面的一个学校入口处,矗立起一座高插云天的巨型铁架子(图1),气派非凡。不明其妙的人,可能会把它想象成是只张嘴公鸡,或趴地伸脖子的鸵鸟。其实都不是。这是取韩文“汉城”(서울)、“国立”(국립)、“大学校”(대학교)三词第一字头二笔 ∧ ┓匸 相拼而成。行人和车辆可以自由出入 ∧ 型架下,可谓巧思独运。
图1:汉城大学“校门”
二是象征型。
我们叫“省”,韩国称“道”;我们叫“直辖市”,韩国称“广域市”。全国九个道、六个广域市。首都汉城,则称“特别市”。每道都有一所最大的国立大学,一般都设在该道广域市内。设在忠清南道大田广域市的忠南大学,是韩国数得上的著名大学。它的“校门”是用石头砌成图2形状的巨大标记,中间没有门扇,两旁也不见传达室。后来发现,学校公用什物,如信封、信笺、名片之类,也都印上这个“校门”徽记。询问学校同人:此徽记代表什么?答称:钢笔尖。再问表示 何意,回答说是学校创始人用它激励师生手不停笔,时时不忘勤奋教书和学习。
图2:忠南大学“校门”
旅游胜地济州岛上的济州大学,是济州道的国立大学。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里渔业、海运发达,济州大学也以它的海洋学院闻名遐迩。学校入口处,做成一对相向行驶的变形船只支架(图3),用济州岛特有的火山熔岩砖砌成“船头”、“船尾”,中间支撑圆形钢管横梁,算作“船舷”。样子像门,其实不是门。
图3:济州大学“校门”
庆尚南道的釜山广域市,是仅次首都汉城的韩国第二大都会。釜山大学规模,也仅次汉城大学。校舍散布在著名的金井山的一面山坡上,入口处真叫人见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信足、猫腰登上一块坡地,一抬头,愣见眼前插着四把刀不像刀、剑不似剑的大家伙,“刀(剑)刃”之间,镶挂方形时钟(图4)。说它是钟楼,没有楼;说它是纪念碑,不见碑文。请教校方资深教授,谁也说不清它究竟代表什么。我想,它应该也具有某种象征或模拟的作用;其中的大时钟不光为计时,还似有用来警示师生要珍惜时间的意味,姑且也将它归入象征型。
图4:釜山大学“校门”
三是偶像型。
汉阳大学是汉城市内一所私立大学。一回,韩国学生开车带我去学校做戏曲学术讲座。车到离汉江不远的一处地方,学生说:“到校了,老师请下车。”下车后,我问学生:“哪是校门?”她指指路旁一堆乱石说:“这就是。”“这哪是校门?”“请您再仔细看看上头。”原来石头堆上竖着一对木柱,上书韩文各一行。木柱顶上是两尊木雕头像,瞪眼,张嘴,咧齿,状似韩国四处流行的“假面”形象。我不明白这供的是哪路神仙,让学生给我拍下一张照片(图5),学京剧现代戏《红灯记》里的鸠山大队长说的,“带回去研究研究”。后经人翻译、指点才明白,原来这对尊容被雕成怪模丑样的,是一对男女守护英雄偶像。左像为男,柱书:爱国汉阳大将军;右像为女,柱书:民族大学女将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在这里同样适用。
图5:汉阳大学“校门”
上述济州大学的“校门”,实际是象征型和偶像型的结合。如果你仔细察看图3照片,你会发现,在两只“大船”身旁,还各自站立着一尊黑不溜秋的石头雕像,也用带许多空洞的济州岛黑熔岩雕成。把它的形状放大开来,就如图6所示。别小看雕像貌不惊人,圆眼,平鼻,扁嘴,双手抱肚,耷拉毡帽,一副老实巴交、像鲁迅《祝福》电影里祥林嫂的农民老公贺老六的模样,它可是济州岛知名度最高的“明星”偶像——石头翁。在济州岛,它无人不晓,无处不在。它是岛的象征,人的庇护,巫的先锋,鬼的大敌,凝聚着济州人全部的信仰与祈祷。济州大学“校门”标记,能少得了它吗?
图6:“石头翁”
四是路标型。
庆尚南道的金海市的仁济大学“校门”,即其例。校舍散布在一面山坡上,入口山道,无遮无拦,一圈花坛上,横置一块大石,上书“仁济大学校”,这就代表“校门”(图7)。它无异在我国随处可见的路标或指示牌,从大街、小巷到饭店、厕所,从中央机关到敝办公室,无处不有。我们设此的用途,是指点别人“×××由此进”,门还需另外安上,跟这里所说的济州大学用它代校门的概念不同。
图7:仁济大学“校门”
说韩国大学本来就没有校门,也非事实。看看搬迁新林洞之前,紧挨汉城市中心钟路区的汉城大学旧校舍便可发现,它不仅有坚固的校门,而且还有厚厚的围墙。进而还可发现,这旧校舍规模跟新校舍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山药蛋比原子弹。
没有校门的韩国大学,主要是三类:一是新建大学,如上述济州大、仁济大;二是搬迁新址的老大学 ,如汉城大;三是旧校舍中添盖新校舍,校园膨胀起来,把旧校门胀得无影无踪了的大学,如釜山大。总之,都跟这“新”字有关。新则变,一变,就把这旧概念的校门给变没了。
没有校门,是学校没有围墙的结果。试想,连围墙都没有,还建个添门加锁的校门何用?
学校之所以不造围墙,其中原因、道理,还可继续深究:
首先是没法造围墙。韩国大学数量多,规模大,师生人数多,校园占地广。其他数字,我没统计,光以上文提到的这几所大小不一的大学在校生人数统计。大如:汉城大3万余名,釜山大2万5千余名;中如:忠南大、汉阳大,各2万余名;小如:济州大1万2千余名。仁济大是在仁济医学院基础上扩充起来的新建大学,偏居半岛东南海隅古伽耶国旧都所在的小城市金海,在韩国综合性大学中是个袖珍型的,在校生也达8千余名。加之这些学校的校舍多散建在山上,都要造围墙的话,得要造多少条“万里长城”?
其次是没必要造围墙。在如今高等教育差不多普及到每个人的韩国,别说是大学生,就连硕士生、博士生,也很不稀奇。社会大学校,学校小社会,高等学校跟整个社会关系,正如大动脉中的一段血管,无法割断,不能堵塞,还有建围墙去死守“校门八字开,闲人莫进来”旧规矩的必要吗?汉城大干脆让公共汽车在校园内纵横驰骋,任外头的私家汽车鱼贯而入。除了房子样式别致些、多样些之外,新林洞面貌实在看不出跟别的“洞”——街道、社区的意思,有多大区别。
围墙的主要功用是防盗。古称盗窃为“穿窬”,就跟这围墙有关:“穿”者,往围墙上挖窟窿也;“窬”者,不挖窟窿跳围墙也。圣人有言:“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论语·阳货》)可见,即使有围墙,也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眼下韩国还不算君子国,比之我们唐朝祖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贞观之治”来,还差一大截。韩国社会盗窃、杀人、防火一类小人勾当,还未彻底灭绝,各级贪官污吏、大小“国贼”挖国家墙脚的腐败行为,同我们一样,时见报端披露。但不管怎么说,人家已经把校门拆了,围墙省掉,夜间睡觉不必为此提心吊胆,学校教师也不需挨家挨户安起铁牢门一样坚固的防盗门,却是眼睁睁看到的事实。我想,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北大、南大、东大、西大,所有围墙全都拆光,校门全都掀倒,校外的赵家、钱家、孙家、李家,家家不见了防盗门,那才算是完完全全的“国泰民安”了!
(原载《玉海》文学季刊2002年第3期、2003年“建筑艺术与文化系列读本”第二辑《建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