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体泽:我那遥远的小学校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我那遥远的小学校
段体泽
十七岁的花季,青春的嫩蕊含苞欲放。
那一年,自治州师范刚毕业的我被分配到边陲一个叫允午的傣族寨子教书。亚热带的八月雨水多。进村那天,村长老岳亲自开着拖拉机到镇上接我们。说我们,是因为跟我同去的还有一位姓许的女老师,她是从其它学校调往允午的。
六公里的山路崎岖不平,伴着瓢泼大雨,老岳一再咛嘱我们坐稳扶好。行至途中,拖拉机深陷泥塘,不论老岳怎样加大油门,左右摆动扶手,拖拉机就是动弹不得,无法前进。弄得老岳满身泥浆,狼狈到了极点。他气喘吁吁转过头对我们说:“不好意思了,两位老师,麻烦你们下来帮推推!”
我和许老师跨下拖拉机,双脚刹那间陷到大腿根,许老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老岳转过身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看许老师,她双腿陷到泥塘不说,全身上下也溅满了泥浆,方才明白她为什么哭。毕竟是年轻的女同志。我的心顿时酸楚起来,眼眶不由自主的噙满了泪水。但好在雨下得很大,雨伞已经起不了作用,雨水泪水混在一起,老岳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我虽然出生在山区农村,十一岁小学毕业到镇上读中学,乃至后来上师范,想想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再说,这可是我奔赴工作岗位的第一天。在镇上,教育干事鼓励我,说允午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环境优美,解放前还是土司的后花园呢。要我在允午小学好好干!怀着喜悦的心情,我在镇教办等允午村来接快一天了。镇中心校的老师们告诉我,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工作刚结束,田地分到农户家,村里男女老幼都忙着干活,要到农民收工吃过晚饭后才忙得过来接我们。让我耐心等待,说到允午教书后够我呆的。
天逐渐昏暗起来,面对眼前的窘境,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加上许老师边哭边埋怨的感染,允午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一下子打起了折扣。
许老师早我两年工作,也是自治州师范毕业,算得上我的师姐。这次调她到允午小学据说是照顾她。因她家在州府一一城上来的,允午距离镇上不算太远。她说,她没有到过允午,要知道路这么难走,她是肯定不会来的。她原先教书的学校尽管离镇上较远,但都是沙石路,不像这种泥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老岳安慰她说:“许老师别急、别急,你来了,就是我们寨子人了。我们寨子在山脚,其它什么不好,但是人好着哩!就像以前的昆明知青,他们到我们寨子来插队,跟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他们回去了,我们还是亲戚呀!”
老岳的这些话,虽然是安慰许老师,但是我听得比许老师真切。因为她还在不停地抽泣。
经过一路折腾,到允午寨子天完全黑下来了,什么都看不清楚。我问村长学校在哪儿?村长告诉我们,学校拆除了。说学校那地方原来是寨子的百年奘房,“文革”期间拆了建学校。现在政策好起来,布桃(老人)们商议后决定要在原址恢复重建奘房。我惊诧:“村长,没有学校,我们怎么上课啊?”
“嘿嘿”,村长憨厚地笑了两声,回答我:“小段老师,别急、别急,学校搬到寨子的社管会来了。现在改革,实行家庭承包责任,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合作社大锅饭集体散了,社管会的房子闲着,做学校比原来的老学校好哩!已报告过镇政府同意。不过,学生上课的地方倒是有了,只是你和许老师的住处……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我们正在找人把社管会的仓库改成你们老师的住处。”
当晚,我被安排随村长到他家住,许老师到村会计老雷家住。村长说,他家儿子岩林初中毕业回家两年了,年纪跟我差不多,去他家住我们可以做朋友;村会计家有个女儿小月,也是初中毕业的,许老师是女的,去雷会计家住,她可以和小月做朋友。
翌日清晨,一股米饭的香味把我从睡梦中熏醒。睁开眼,床头边的三屉桌上摆放有一碗洁白松软的米饭,外加一碟腌菜。米饭还散发着阵阵热气。我四下环顾,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屋外麻朗(菠萝蜜)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心里忐忑起来,不觉叫道:“村长,村长……”
“我爹他们到田里干活了。老师,你醒了?”
我循着说话声一看,一位娉婷的傣家少女站在门口。她身着水绿色的短袖上衣,橘色的筒裙。一张清秀的脸庞如栀子花开般的笑容可掬。
“你是?”
“我是村长的三姑娘,以后你就叫我小安好了。”小安调皮狡黠地看着我说,“早点我给你放桌上了。老师,你洗脸漱口要热水还是冷水?”
我的脸倏的一下红起来,不好意思地回答:“冷水、冷水。”
吃过早点,小安陪我去看学校。我问了小安好多问题:她多大了,为什么不去干活,家里几口人,为什么不再继续读书……小安告诉我,不算两个姐姐,她家一共四个人,爸爸、妈妈、哥哥和她。两个姐姐刚出嫁到别的寨子了。按傣族的称呼,大姑娘叫月、二姑娘叫玉、三姑娘叫安。她是岳家最小的三姑娘,所以叫小安。她今年十六岁,前两年哥哥在镇上读初中,她爸妈说有哥哥读中学就行了。再说,她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如果考上初中还要离开家去住校,她在家里最小,也最得心疼,想想住校,她有些害怕,就不读了。“现在,还是有些后悔的,不读书,只能天天在家干农活。不像你们汉族,书读得好,有工作。”小安有些伤感地说。
我安慰她:“你这么年轻,不继续读书是有些可惜,但是现在田地分到家了,想怎么苦吃就怎么苦吃,也好啊!”
小安说:“下田下地干活累得很呢。今天,要不是你老师来我家住,一大早我就和我爹他们到田里干活了。我爹让我留在家里煮饭,让你跟我们家一起吃。只是……只是我饭菜做得不好,你不要嫌我嘎!”小安说完,显得很腼腆。
我们的学校在村脚的一个小山包上,除西面与寨子相连,其余三面都是翠绿的稻田。微风吹来,稻香阵阵。碧波万顷中晃动着五彩缤纷的人群,那是村民们在除稗,或是在田埂地角种豆插架。学校一共三间土木结构的瓦房,一正两厢。正房和南边的厢房分格敞开,每间散乱地摆放着课桌凳子和黑板;北边的房子是土坯紧围的仓库,也就是村长说要改造给我们的宿舍。院子中央一棵粗大的麻可(傣家村寨常见的一种野枣)树笼罩四周,绿叶间杂着白花枝繁叶茂。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我就读的山区小学跟这没多大差別;陌生,是这即将成为我绽放青春的岗位和平台。
许老师在小月的陪伴下也来到了学校,她有些抱怨:“条件这么差,怎么教书啊!”我不作声,心想,正因为条件差,上级才派我们来创造和改善。随后到来的还有石校长和其他两位老师,他们仨家都在镇上,学校没住的地方,镇教办准他们早出晚归骑自行车来上课。离正式上课还有两天,石校长带着我们五位老师铲草、摆桌凳、打扫卫生。经过大家努力,简陋的校园焕发出生机。然后到学生家逐个进行家访,并通知新老生到学校领取新学期的课本。
我被安排担任一年级新生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全校有一至五年级(当时没有六年级)五个班级,每个班级由一名老师负责,包括校长在内。教授的课程有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和美术。我们班有十七名同学,那年月读书随意性很大,年龄从七岁到九岁不等。他们一个都不懂汉话,我一个汉族老师,刚到傣族寨子,也不懂傣语。上课第一天,包括安排每名同学的座次,全部靠肢体语言。当时,我很委屈,觉得校长在有意为难我。后来慢慢才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让我在与学生交流还是一张白纸的前提下好抒写后面的精彩。在与学生互动交流一个月后,我还真学了不少诸如吃饭、喝水、睡觉等傣族日常生活用语;学生也学会了读书、上课、时间等不少汉语。
初尝成功的青果,我憧憬着自己这株稚嫩的花蕾能够在傣乡灿然绽放。
老师宿舍迟迟没有改造好,我在村长家一住就是一个月。平时放学后随岩林和小安到田间地头干农活,他们一家还真把我当成了自家人。我的衣裤换下还来不及洗,小安就把我的和她哥哥的一块拿去洗了;十天半月,我的床单被褥,小安都会拆去漂冼晾晒一次。就在宿舍改造好,我即将搬离村长家到学校去住的头天,晚饭间,村长满脸笑容的对我说:“小段,我家田也多多,地也多多,小安倒是罕哩(好看)呢。”
村长说完,弄得大家面面相觑。小安羞涩地放下碗筷跑出去了,我也懵懂着不知如何回答村长。
“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是说小安十六岁了,也到该找男朋友的时候了。再不找,会变少桃(老姑娘)呢。”村长边说边给我重新斟上酒,“来,小段老师,干杯!”
我心想,小安才多大,她老爸就急着为她考虑终身大事,我长小安一岁,对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想过呢。五十挂零的岳村长也真够爽朗的。
社管会仓库改造成五间教师宿舍,我们五位老师每人一间。大家一下子齐刷刷聚拢搬到学校住,学校顿时生动起来。课后,大家带领学生一同上山砍柴,找蘑菇釆野菜;一同下河捉鱼摸虾,嬉戏冼澡,放飞青春的翅膀,舒展快乐的心情;一同探讨教学心得体会,彼此分享成功的幸福。面对工资低、生活艰苦的窘境,每顿饭一人做一个菜但不能雷同,做好后拼成一桌,那种丰盛啊今天任何美味珍馐都无法媲美。大家团结友善,相互帮助,不攀比,不浮躁,心地就像村子脚下的南木冷河,哪是何等的清澈透明啊!
金秋时节,稻熟年丰。学校周围一派金黄。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全校三分之二还多的学生突然间不来上课。家访才知道,他们帮家里干活去了。因为是抢收时间,低年级的帮着家里照看水牛,高年级的挥舞银镰跟父母一同在田间割谷打稻。任由老师们怎么做家长的工作,家长们就是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不是不让小孩读书,是这几天太忙,家里人手不够,等忙过这阵就让孩子回学校。”
没办法,我们只好去找村长。
村长对我们说:“不能全怪家长,趁着天气好,家家都在抢收,人手确实不够。虽然是小孩,能帮忙多少算多少。要不一场大雨下来,大家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那年月,我们边疆还没有收割机,干农活多数靠劳力。村长让我们担待一下,说小孩读书耽误可以补上,农民的庄稼要是糟蹋了,哪可是要饿肚子死人的。要我们耐心等上半个月。说学生不来上课,老师可以暂时放假,有什么事情他担着。没有学生来上课,老师们一合计,就照村长说的办。我老家较远,也不想去哪儿,石校长就让我守校值班,说他和其他老师十天后回来。
学校暂时放假期间,县教育局的李局长和镇教办的郑干事突然到我们学校检查工作。那天,我正津津有味的在教室里阅读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问明情况后,李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小段,委屈你了,明年九月到镇上的中学教初中语文吧!”
我回答局长:“我不委屈,委屈的是孩子们。”
随着岁月渐行渐远,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了。但我那遥远的小学校,不会因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在心的底片上反而越来越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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