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王秋香：父 亲
作者：王秋香
父亲已离开我好多年了。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举止言行，时常清晰浮现于我眼前。每当想起他，我就有种刻骨的疼，有种割肉的痛，那是因为，父亲在儿女还没懂得如何尽孝的时候，在历尽苦难却还没来得及享福的时候，隐匿于他体内那些歹毒的癌细胞，日夜侵蚀着他的健康，啃噬着他的机体，最终，不堪折磨的父亲过早告别了他深深爱恋的儿女，苦苦留恋的世界，去了云天之外。那年，父亲年仅58岁！
命运曾给予父亲太多的艰辛和苦难。父亲幼年丧父，为填饱肚子， 不至饿死，7七岁的父亲经常和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出去挖野菜。在当时社会里，没有父亲是要被歧视与欺负的，故而父亲他们每次出去挖野菜，都会被一群恶童打得鼻青脸肿，草篮也不知被踩烂了多少只。个小善良的奶奶实在力不从心，也不知怎样去护佑他们，只能以泪洗面，默然忍受，素不伸张。为了让他兄弟俩不再受欺负，也能混口饭吃，体弱多病的奶奶只得含泪把他俩送到财主人家当牧童。可到了财主家，父亲的生活整日在劳累与打骂中度过，早上喝点稀饭出去放牛，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东家若看到牛没吃饱，那他就不可以吃晚饭。父亲经常这样饥一顿、饱一顿，饿了就摘些野果充饥果腹。 8 岁那年，父亲财主家丢了一只挂钟，他们愣说是父亲偷的，打得他非承认不可（其实是他们的儿子拿出去卖了）。在问挂钟去向时，还没懂事的父亲实在扛不过残酷的体罚，无奈违心承认说扔进河里了。于是残暴的财主让他下河去摸，捞不着不许起来。虽说尚在夏天，但时近立秋，河水还是凉的让人有点揪心。父亲压根就没偷，自然捞不到，因而只能一直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着，不敢起来。直到奶奶做佣收工回来，看到这一幕，屈辱地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哭求，财主父亲才允许他上岸。那时，父亲浑身已是青一块紫一块，皮肤泡得像发酵的面团，不忍目睹。奶奶亲眼所见这阵势，当场就晕厥了过去。待好心的左邻右舍把奶奶唤醒时，猝然发现奶奶精神失常了，一直瞪大眼珠，拍着手呼天喊地，不停地叫着父亲的名字……在场的人无不悲痛怜悯，全都掉下同情了眼泪。父亲泪影婆娑，哆嗦着扶起奶奶，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 从那天起，父亲倏然长大了许多，亦渐渐学会了坚强，小小年纪便承担起了家庭的重荷。可从那时开始，父亲的体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但头晕眼花，还经常肚子痛。也是从那时起，父亲反复思索，富人为什么会过上好日子，不受人欺负？并暗自发誓，自己要奋斗，改写命运，做个堂堂正正有尊严的人！
深思熟虑后，父亲终于明白，唯有读书，对，唯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活出人样，写出个大写的人字。
彼时，父亲放牛时时而看到有钱人家的孩子，捧着书本到私塾里念书。“我要读书 ” ，在他幼小的心田里萌发出不屈的嫩芽。父亲清楚，自己家连饭都吃不饱，怎可能有钱去书读？于是，他把牛牵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将牛拴住，自己悄悄溜回去，踮起脚尖，趴在私塾的窗前静心偷听。虽被主人看到挨了无数次毒打，却让他认得了好多字，这对他今后的命运，发挥了难以估量的功效。
父亲的聪明上进与刻苦钻研，很快让他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解放初期，他便担任了农村合作社的会计。熟练的珠算，同时精通农村财务管理，让那些喝过墨水的人目瞪口呆，这也给父亲家带来一线转机。质朴贤惠的母亲也在那时走进了父亲的生活。那段时间，可说是父亲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与母亲结合后，盖房造屋成了父亲的首要重任，他把全部精力和财力都集中于建房上，因为他觉得，房子是一个家庭在社会上地位的象征，也是区别穷人与富人的物化标志。所以，他一生几乎一直在不断的盖房，村上人家盖瓦房，他也跟着盖瓦房，邻居人家造楼房，他借了钱也要翻建楼房。为了摆脱穷人的阴影，命运一次又一次把父亲推向了艰难和病苦的漩涡。
为了盖房，首先是让父亲背了一身的债，我经常看到他为还债而东奔西走地筹钱、想尽办法地赚钱 . 家里饭桌上常年不见鱼肉荤腥，母鸡下的每一个蛋都要拿去卖钱还债。而且由于父亲长年辛累，积累成疾，患上了严重的肝病。我幼时，常看到父亲由于没钱看病而一个人背了篮子去田野挖草药。母亲也经常打发姐姐和我去寻找，但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父亲要我们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这是父亲的另一种盼望。
一辈子人穷志不短的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姊妹中能有一人考上大学，圆他出人头地的梦想。但我们一个个都不甚争气，没有一个孩子可让他低垂的下巴上扬一毫米。特别是我，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在父亲面前假装学习，手里捧着书，心却早飞到毽子、橡皮筋、跳方格上去了，等父亲走开，人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也许就因为这点，父亲临咽气时也不愿看见我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儿。记得那天得到父亲弥留之际的消息时，我跌跌撞撞跑回家，可父亲已经永远合上了眼睛。我想，父亲当时内心的失望和悲痛是何等的深重啊！他的这种伤，是我用今生今世的懊悔都弥补不了的。
我知道，父亲在世时，头虽然是着昂的，但他的心却一直是垂着的，当我们姊妹一个个扛着锄头去种地时，要强的父亲用他羸弱的肩膀为我们再撑起一方天空。搞副业，培育秧苗……父亲用他的聪明智慧研究出优良的蔬菜品种，吸引不
少菜农前来订购。父亲觉得这个钱来得省力，要我们跟他学，可我们没一个愿意学，再度让他失望到冰点。父亲当时的心，就犹如他苦心培育的秧苗遭到了霜打那么沉重，他经常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不怕人家看不起，就怕自己不争气”。
父亲啊！我知道你想当一棵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树，你想做一盏给我们指明方向的灯。可我们在你用心良苦、受尽苦难、满怀盼望的时候，却一个个成了不听话，不懂事的忤逆子，不知回报。父亲啊！当我悔悟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你让我失去了一个宽阔、宽容、宽慰的胸怀，你让我失去一个避风、避雨、避难的港湾。如今我要寻觅你、孝敬你……你让我电话往何处打，你让我人朝哪里走？子欲孝而亲不在！父亲啊，面对你博大的爱，现在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欣慰的是，儿女都承袭了你的聪明和智慧，根朽去泥土俱在，花凋谢芬芳长存，果消肉腐核相延。父亲，如今我们承载着你圣洁的梦想，轻盈自如地在天空中放飞，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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