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练佩鸿:长篇小说连载《黑精灵》【二十九】
天还没有暗下来,“黑精灵”舞厅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来画报和宣传画起了一定的作用。
韩珊珊和蓉姐早早就来了,她们和其他人一起将舞厅精心布置一番。珊珊把蓉姐介绍给了何珠英和胡海等人。贾明远此时已离开舞厅去其他地方了。
“这是蓉姐,刚来的,以后也在舞厅做事。”她把蓉姐拉到大家面前说。随后又把别人逐个介绍给蓉姐。蓉姐的表情始终是平和的,她心里细致地观察着每个人:实诚的胡海夫妇,精明的何珠英,谨慎的路超、祥仔,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但蓉姐不露声色之中心里已经暗暗有数了。
“蓉姐,这名字叫起来真亲切,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大家散开之后,何珠英凑到蓉姐旁边问道。
“姑娘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是本地人,从外地逃难来的,幸亏韩小姐收留了我。”蓉姐看似随意地回答着,一边说话,一边把挽起的窗帘放下来。
“看来咱们是同命相怜了,我也是逃难来的,走投无路时韩小姐收留了我,小姐真是个好人,怜贫惜苦,真不知该怎么报答她才好。”何珠英动情地说。
“常言说好人有好报,小姐一定会大福大贵的。”蓉姐说着指了一下门口:“你看,客人已经来了,咱们过去招呼客人吧。”何珠英点头同蓉姐一起向客人走去。蓉姐侧目注视了一下何珠英,她总觉得何小姐不是位普通的女孩,更不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落难女。蓉姐在心里给身边的每个人都打了问号。特殊的环境里,她不得不对任何事都格外小心。
优雅的舞厅里响着美妙的轻音乐,有几对舞伴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旋转着,嬉笑着,另有一些客人坐在一边,在乐曲中尽情地追寻着一种浪漫的情调。人越来越多,偌大的舞厅几乎已座无虚席。何珠英站在门口与客人打招呼,得体地应付着每一个人。
“何小姐,您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来,我给您拍张照。”记者吴萌冲何珠英说。
“谢谢吴先生,我是配角,还是留着给我们小姐拍吧。”
“好花还需绿叶配呢,快站好,笑一笑。”吴萌不由分说按动了快门,然后问:“韩小姐呢?今晚上这阵势比开业时还隆重,她准备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我们小姐什么时候都是胸有成珠,她正在化妆呢,您请进吧。”何珠英把吴萌让进舞厅,洪山山等人便接踵而至。
在此之前,洪山山已经来过几次了,可每次都没见到韩小姐,他不知道是韩小姐有意躲他,还是真的太忙,总之洪山山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有心对韩珊珊解释一切,又怕对方不理解,但不管如何,他急切要见珊珊一面。随洪山山来的还有李健和胡子,李飞早就来了,他现在每晚必到,一来照应路超、祥仔,二来给舞厅帮点忙。
何珠英领着他们三位来到一张空桌前说:“今晚人多,这个位置不太好,几位委屈点吧。”
“何小姐别客气了,我们又不是外人,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让招待送三杯柠檬汁就行了,你忙去吧。”何珠英走到吧台前要了三杯饮料招呼蓉姐说:“蓉姐,我去门口迎接客人,你把这三杯饮料给16桌的客人送去。”
“好,”蓉姐接过托盘,向洪山山他们走去。
“先生,您要的柠檬汁。”她对着在座的几位看了一眼,将饮料一杯一杯地放在客人面前。
“婉玉,”一声似乎遥远却又近在耳旁的轻呼使蓉姐的周身猛的一颤,她寻声望去,近在咫尺的对面,一张清瘦的脸上,一双熟悉的,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李健,怎么是你?”意外、惊喜,融合着说不出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四目相对,他们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搜寻,岁月的流失仍抹不去旧日的容颜,在凝目之间他们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
“你们认识?”洪山山问道,旁边的胡子也一脸迷惑。
两个人这才觉着自己有些失态,连忙调整情绪。
“这是我的一位同乡。”李健打掩护说,蓉姐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点点头。
“既然是同乡就坐下聊聊吧,同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洪山山打趣说。
“我还要去招待别的客人,舞会结束后咱们再聊。”蓉姐怕站得久了引人注意,再者,这样的场所也并非谈话之地。蓉姐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长期的地下工作使她知道怎么去掩饰自己的感情:“祝各位玩儿的开心。”她对着在座的几位说。李健也绝不是个轻易外露的人,刚才只是因为太过惊喜,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暗暗打探婉玉的消息,但却音信皆无。意外的相遇使他不敢相信这一起都是真的,婉玉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简直如做梦一般。他无论怎样使自己平静都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
“李健,看你如此高兴,恐怕她不单单是你的同乡吧?”洪山山话中有话地对李健说。李健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笑而不语。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黑精灵”门前更显辉煌,该到的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人虽多却没人喧哗,一切都那么祥和温馨,小小舞厅此刻倒像是地狱里的天堂,人们在这里尽情地放松,以缓解那被战争和苦痛折磨得近乎僵死的神经。
舞厅的化妆室内,韩小姐已经准备完毕,记者吴萌坐在她的对面。今晚,她仍是一身黑裙,领口开得很低,银白色的项圈上垂着那块不寻常的玉。
“韩小姐,我发现你有两个秘密。”吴萌说。
“什么秘密?”珊珊的神情平和而庄重。
“我发现韩小姐特别爱穿黑色衣服,再就是你带的这块玉,纯粹是装饰呢还是另有含意?”
韩珊珊听了他的话淡淡一笑说:“吴先生观察得真细致,不错,我喜欢黑色,因为我认为它是最庄重、最美丽的色调。”
“嗯,常言说穿衣看人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韩小姐本人庄重美丽当然衣着也是如此。”
“吴先生太会说话了,谢谢你的赞美。”
吴萌转而又把话题移到玉上说:“韩小姐这块玉看起来也不同寻常,有句话叫做金银有价玉无价,您对它如此珍爱,足见它的价值,这块玉一定是有些来历吧。照片一洗出来我就发现,整张照片上,这块美玉和您一样引人注目。”
“是吗?如此说来也不枉它是块好玉。”珊珊有意回避吴萌的话,“吴先生,时间不早了,我看咱们该到前台去了。”
“好吧。”吴萌答应着站起来同珊珊一起出了化妆室。
“黑精灵”舞厅每晚安排的都有新节目,除了自己编排的之外,还邀请了一些演技不错的艺人演出:歌舞、幽默剧、魔术等样样精彩,令客人不枉此行,所以,舞厅的生意一直很好。今晚更是爆满。谁也想不通,在血火苦难之中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那笑是真是假,是甜是苦,只有笑的人自己心里最明白。
蓉姐认出李健之后,心里一直难以平静,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失散多年的恋人,他此刻到香港干什么来了,同他一起的另外两个人是什么人呢?蓉姐心里的问号一个接一个。她装作无意地走到何珠英跟前搭话:“何小姐,刚才那三位先生是什么人?你好像同他们挺熟。”
“你说的是哪三位呀?”
“16桌的那三个人。”
“你问他们呀,他们是韩小姐的朋友,其中那位穿白衣服的是洪山山,香港有名的舞王,对咱们小姐还有点那个意思呢。”何珠英调皮一笑。
“哦,他就是洪山山。”蓉姐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朝16桌望了几眼便去找韩珊珊了。何珠英默默地望着蓉姐的背影,脸上显出了凝重的神情。
“小姐,”蓉姐来到韩珊珊跟前对一旁的吴萌笑了笑凑近珊珊的耳边轻语:“洪山山来了,还带着两个人。”
“是吗?他们在哪儿?”
“那边,16桌。”蓉姐示意给珊珊看。
“我知道了,你忙去吧。”蓉姐离去之后,吴萌说:“这位小姐以前没见过,新来的吧。”
“嗯。”韩珊珊并不愿与吴萌过多交谈,他不绝于耳的问话很让珊珊心烦:“吴先生,您先到处去看看,我马上就要上场了,需要准备一下,失陪了。”而吴萌并没有感觉出珊珊的烦意:“韩小姐,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您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非常感谢,现在,你需要休息一下,一会儿还有好多事等着您去做呢!”珊珊一语双关地说。
“那就好,韩小姐请便。”吴萌有些不情愿地走开了。
“吴先生,那边有位小姐找您。”一位招待走到他跟前说。他跟着招待往前走,没想到找他的人竟是柳媚媚和惠子,她们笑吟吟地坐在一边,无论什么时候,这个日本女孩总是一脸甜笑,文静而谦和。
“哟!是柳小姐和惠子小姐呀,二位也来了?”
“怎么能不来呢?画报和宣传画搞得声势如此之大,不来岂不冤枉了你的一番努力,这照片拍的不错嘛,没少下功夫吧?”柳媚媚阴阳怪气的一席话刺得吴萌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旁边的惠子含笑不语,虽然在笑,却明明白白是冷眼旁观。
“吴先生,你为我拍照时也没下过这么大功夫吧,为什么给她拍得这么认真,我看你是有心与我作对,不然的话,为什么帮别人压我?!”柳媚媚语调不高,但话的分量足以让吴萌出汗。
“柳小姐,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帮人压你呢?你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人压倒的呀,我拍照决不会搅入别的因素,只为追求艺术效果、美的真谛。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柳小姐,吴某纯属无意,请柳小姐海涵。”吴萌素有骑士风度,决不与女士发生争端。
“这么说韩小姐就是你所追求的效果、美的真谛,对吗?”柳媚镅不客气地问。
吴萌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支吾着欲言又止,看到他这种神情,柳媚媚更加气愤:“吴先生,你的好心未必有人领情,不管你如何替韩珊珊吹嘘,她是不会嫁给你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吴萌第一次丧失了骑士风度,与柳媚媚发生了争执:“柳小姐,我一直很敬重你,但你把别人看得都太低俗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娶韩小姐,请你不要把侮辱别人当成一件乐事,否则,你将失去许多不该失去的朋友。”吴萌说完愤愤而去,丢下了满心苦涩的柳小姐。
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什么事都输给这位叫韩珊珊的女孩,对于争强好胜的柳媚媚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令她揪心。她爱的人不爱她爱着别人,她所作的事情总是比别人差一节,连拍个照片,搞个义捐都会落在别人后面,这口气她实在是咽不下。然而事实如此,又能奈何?但柳媚媚毕竟已不同于以往,作为柳氏家族的继承人,她多了一份沉稳,少了一份急躁。吴萌去后她心里虽气恼,脸上却装得平静:“惠子,看见了吗?被敲中了要害,恼羞成怒了。”
没有谁比惠子更了解媚媚的心了,她苦笑了一下,那是种只有在心里极其矛盾时才能露出来的笑,那样勉强而不自在,让人看了心里发酸,她笑给媚媚,同时也笑给自己。按柳媚媚的话说,惠子的涵养都体现在笑中,她常常用甜甜的笑掩示着涩涩的苦,让笑给人以欣慰,让苦在心里漫延成堆。这位可怜的日本女孩从爱上洪山山便不可自拔,就像陷入了沼泽地一样,越陷越深,越抗拒,越难忘,越挣扎,被感情捆得越紧。所以她干脆让自己的心态趋于平静,尽量不纠葛到情感中。可那飘若游丝的情感是无法斩断的,它时不时地会爬上心头,攀满心壁,让她那颗易感易伤的心为之颤抖。按说,惠子已经失去了凑热闹的欲望,她所以来“黑精灵”,一是因为陪媚媚,再者是她感到,在这里可能会看见洪山山,不说话看一眼也行,最起码可以了解他的伤势怎么样了,陷入情网的女孩傻得可怜。
洪山山对其他人都不在意——唯一注视的焦点是韩珊珊,从迈进舞厅的门他就在寻找接近韩珊珊的机会。
正式的节目开始之前是串场的小节目,今晚的节目是幽默可笑的滑稽小品,客人们被演员精彩的表演逗得前仰后合。小品之后是一曲挺有节奏的轻音乐,音乐声中何珠英走上舞台。
“各位宾朋,晚上好,我们的舞星韩珊珊小姐马上就要出场了,在节目开始之前,有几句话我想告诉在座的各位:我相信大家都是善良的人,请帮一帮那些流离失所、少衣无食的难民,他们怀中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冷硬的床板上躺着饿得失去知觉的亲人,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伸出友爱之手救助同胞,尽一份人道,韩珊珊小姐之所以组织这次义演就是这个目的。”说完之后她走下舞台,灯光都汇聚在舞池里,音乐起线是舒缓的,继而激昂起来,人们的情绪也随着音乐而波动,时缓时急,灯光汇聚之处,韩珊珊随乐而舞。基调高亢而悲烈,让人为之振撼。猛然间,一位穿着蓝学生装的男孩快步走向舞台,对着话筒高声朗诵:
我好比风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份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嗳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怕希望要变作一场噩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那位穿学生装的热血青年激愤地朗诵着,泪水从他的眼中溢出,音乐和着舞蹈,伴着诗朗诵形成了一股激流撞击着人们的心,一切都是偶然,但又那么和谐,好像有人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这是爱过学者闻一多先生的《七子之歌》,抒发了作者对国土沦丧的悲痛心情。这位年轻人是谁,怎么敢在这里朗诵这首诗,若让日本人听见恐怕事情要闹大了。”李健担忧地对洪山山和胡子说。
“同胞们,”那个年轻人朗诵完《七子之歌》接着说,“国土沦丧,有家难归,国仇家恨由谁来消,要靠每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中国人,我们的家园,岂容倭寇盗贼猖狂,日本人一日不离香港,我们就休想安宁,他们高呼什么‘大东亚共荣’,其实是强盗,他们欺压我们的同胞,抢劫我们的财物,豺狼的心永远是贪婪的,我们的软弱只能使他们更疯狂,我们的忍让无疑会招致他们更残暴的蹂躏。走出这地狱上的天堂到外面看看吧,无数双苦难的手伸向你,无数对渴望的目光投向你,只靠义捐救不了我们的同胞,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件遮体的衣服,一顿丰盛的午餐,他们需要的是安居乐业。把倭寇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音乐仍旧在响,舞蹈也没有间断,诗诵变成了演讲,无形之中,音乐和舞蹈似乎成了演讲的搭配,而演讲倒成了舞会的焦点,这是谁都想不到的。渐渐的,后边的人都站起来了,慢慢汇聚到舞池边。这时,乐曲停止了,舞蹈也结束了,而演讲仍在继续。人们的热血也随着年轻人的演讲而沸腾,大家似乎都忘了此刻自己身在何处,那具有感召力的慷慨陈词令在座的人们勃发出一种冲动,好像在这一刻人们才明白什么叫国仇家恨。
“山山,现在必须赶快想办法把人疏散开,不然的话很可能会招来日本人,他们正到处抓抗日分子,不能担保这里没有混进来汉奸。”李健考虑问题总是很周全,他已经预感到,“黑精灵”很可能面临一场灾难。
舞厅靠近吧台的位置坐着张文亮,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挤到前边去,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手里端着加冰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喝着。看上去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喝完了咖啡冲吧台里的何珠英一挥手:“小姐,结帐。”
虽然舞厅的气氛挺紧张,何珠英仍保持着镇静,她很自然地走到张文亮面前说:“先生要走了?好节目还在后面呢。”
“很可惜我看不到了,有要事在身。”张文亮站起来把钱放进何珠英手中的托盘里,又朝桌子上的咖啡杯望了两眼,转身离去。何珠英收咖啡杯时发现杯子下面压着一个纸条,她顺手把纸条窝进手心,然后向周围环视了一下,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池那边才放心地回到吧台。如果不是特别留心,根本发现不了她的举止有可疑之处,但这一切都被蓉姐注意到了,她越发觉着何珠英有些蹊跷。其实,首先引起蓉姐怀疑的人不是何珠英,而是一直静坐不语的张文亮。蓉姐第一眼看到他便觉着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所以对他格外留心一些,她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来舞厅并不是为了消遣,好像有什么别的意图,因为张文亮根本不是在欣赏节目,一双眼睛总是在舞厅内搜寻,像在等什么人。蓉姐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回到过去,回到上孤岛之前。她可以断定,这个人一定是自己遇难前认识的,这种记忆很遥远,甚至有些模糊,可她很坚定的认为,过去一定见过这个人。至于对何珠英产生怀疑并观察到她的反常举动完全是偶然发现的。
何珠英拿着纸条绕到吧台后面放好了杯子,打开纸条匆匆观看,之后随手划着一根火柴将纸条烧为灰烬。待她烧完抬起头时,蓉姐正微笑着站在她面前,那双平和的眼睛使她感到不安,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何小姐,还需要我作些什么?”蓉姐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问。
“哦,现在不需要作什么,你看大家的情绪都如此激动,好像不用我们,你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何珠英的目光停留在蓉姐脸上足有十秒钟然后才说,她不知道蓉姐猛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尽管她刻意把自己装得很自然但心里仍有些虚。在她的潜意识里,总觉着蓉姐在某些方面威胁着她。两个人在平静之中进行着心理的较量,彼此双方都搞不明白对方的身份,而这个问题在两个人的心目中是极其重要的。何珠英怀疑蓉姐是由韩小姐引起的,虽然两个人是主仆名义,但细致的何珠英还是观察出蓉姐与小姐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蓉姐那么沉稳干练,根本不像个一般的落难之人,这一点,蓉姐与何珠英想到一块了。在她们两个相互猜测的同时,另有一个人站在一旁冷眼相观,紫色的长裙裹在那秀致的腰身上,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激愤的人群,她是苏姬,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进舞厅的。
李健的推测没错,演讲刚刚开始,已经有人向日本人报告去了,恰好苏姬当时也在场,若按原有的规定,本该当即逮捕那些抗日人士,查封“黑精灵”,但苏姬却制止了这次行动,她对新任港督矶谷康介耳语了一阵,矶谷康介连连点头:“好,好,苏小姐,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苏姬领命之后火速赶往舞厅,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池那边,所以没人在意她的到来。她站在一边观察了好一会儿,发现了洪山山和李健他们,稍加思索后来到洪山山身边,在山山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山山,你怎么独自出来玩儿,遇到好事情就把我忘一边了。”她显出娇嗔委曲的模样。洪山山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真是活见鬼,看来今晚又没机会向珊珊解释了,有这个倒霉鬼跟在身边他根本脱不了身。他以为苏姬来舞厅是为了专门找他,心里开始隐隐觉出这个女人的可恶。她怎么知道自己到“黑精灵”来了呢?真叫人无可奈何。
苏姬来“黑精灵”除了查找抗日分子之外,还有一个目的。“牡丹玉”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关于牡丹瓶的传说她已经了解了许多,虽然她已经把任务派下去了,自己仍没有放松对牡丹瓶的追查。她知道汪精卫急于得到牡丹瓶是为了取悦于日本人。只要真有此物,她一定尽力寻找。
苏姬从九宫那里偶尔得知,当年宝物的主人把宝瓶藏起来了,只留下一帕一玉,上面有寻宝的标记,只有两件东西对在一起才能看的出来,如今这两样东西已不在一处,一件被人盗去,一件下落不明,据说盗贼如今逃到了香港,只是手中只有一件寻宝信物,无法得到宝瓶,可叹那绝世奇宝隔绝人世不得一见,实在是埋没了它的价值。苏姬了解宝瓶的妙用后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想,这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若归自己所有,这一辈子还愁什么呢?带着它出国足够自己逍遥一生,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冒死混日子啦。常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苏姬来说亦是如此,实际上,她早已厌倦了间谍生活,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已经从内到外改变了她,有时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会很怀念她的过去,那时的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浪漫,把生活想像得很美好,但到头来竟是如此活法。不能说她没有快活过,可那快活像在刀尖上舞蹈,她明显的感觉到,她早已不是原来的她,心灵深处的那种怀念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处风景,再也不可能回来。她的灵魂与躯体已经脱节,如今的她脑子里灌输的全是机械、残酷的指令符号,她像一把漂亮的花剑操纵在别人手中,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苏姬带着双重任务到香港之后,马上制订了寻宝计划,但多日来收获一直不大,正当她苦于无计可施之时,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韩珊珊竟然戴着那块神秘的玉在画报和宣传画上亮相了。这个韩珊珊什么来历,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玉。毕竟照片上还看不明白,她不能断定照片上的玉是否就是她要找的东西,而这位叫韩珊珊的女孩却因为那块玉显得神秘来,现在她必须接近韩珊珊,从韩珊珊那里证实她的猜测。不过,接近韩珊珊还要从洪山山入手,她所扮演的是个复杂的角色,这与她喜欢刺激的个性很相符,每次行动,她总要伴随着事情的进程搞点小插曲。
令李健感到意外的是,“黑精灵”竟然安然无事,可不管怎样,他心头的那份困扰总驱散不掉,越是平静越让人担心。他有些不解的思索着:日本人现在如疯狗一般搜捕抗日份子,特别对那些煽动抗日的人镇压的更残酷,他们处心积虑追捕抗日文人就是怕这些抗日文人宣传抗日,有时候,一支笔的作用胜过一杆枪,这是日本人最担心的,而现在舞厅的抗日情绪如此高涨,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要是以往,稍有些风吹草动街上早就警报长鸣了。
“山山,你同这位韩小姐很熟吗?”苏姬突然问。
“当然很熟,我们是朋友。”洪山山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正在人群中寻找韩珊珊,珊珊一直站在最前面听演讲。
“韩小姐的舞跳得很不错,挺有功底。”苏姬突然在洪山山面前称赞韩珊珊,目的是想把话题转移到韩珊珊身上。
“这是大家公认的,要不怎么会称为舞后呢?”赞扬珊珊的话洪山山爱听,只是这些话从苏姬嘴里说出来让人费解,苏姬怎么会赞美珊珊,是珊珊优美的舞姿打动了她吗?好像不大可能。山山疑惑地看了苏姬一眼,苏姬也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怎么,不叫韩小姐过来聊聊,我很想结识她。”苏姬说。
“为什么?”
“喜欢她。”回答很干脆。洪山山知道苏姬决不可能喜欢珊珊,她这样口是心非究竟想干什么?山山心中打了个句号。他现在不想让珊珊看见自己与苏姬在一起,越这样越不好解释,于是准备叫着李健和胡子提前离开舞厅,等他叫李健时,根本在舞厅里看不见他的影子,胡子倒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
“胡子,李健哪里去了?”他问。
“刚才还在,转眼就不见了。”胡子也纳闷。
“是不是找他那位同乡去了?”
“有可能。”
化妆室内,李健和蓉姐相对而坐。特殊的环境容不得他们儿女情长。
“婉玉,这么多年你藏到哪儿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李健叫着蓉姐原来的名字急切地问。
“我被国民党特务装进麻袋投入江中,是海盗救了我,从那以后,我就身陷孤岛,一去就是十几年。”
“海盗?!”李健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海盗怎么会救你。”
“你不要以为海盗都是恶人,其实他们都是被迫无奈才沦为海盗的,他们之间不乏重义气的善良人。被他们救去后,他们对我很好,为首的老人还收我作了义女。”
“这倒是不幸中之万幸,你能平安回来一定不容易,和海盗生活在一起很惊险吧?”李健内心的高兴流露在脸上,久别重逢的心情可想而知。没见面时整日牵肠挂肚,见了面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们依然记着江边那个血色的黄昏,还有那青翠的凤尾松。
“这些年你好吗?”蓉姐明眸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怎么样算好,怎么样算不好呢?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最艰难的环境中生存,我们的对手不仅仅是日本人,还有国民党,工作一直很艰苦,但我们毕竟一步步走到今天,正像咱们誓言中所说的,革命一定会成功,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瞧你,真是作惯了宣传鼓动,一开口就像开动员会,放心吧,不管离开组织多久,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对了,你怎么到香港来了,这里现在是沦陷区,情况对你很不利,随时都可能有危险。”蓉姐不无担心地说。
“危险到处都有,这次到香港来有特殊的使命,我们党营救了一批抗日文人,大部分已经安全转移,还有少数人遗散在这里,为了不让这些爱国志士遭敌毒手,东江纵队接受党的指示派人潜入香港寻找遗失人员,把他们送到解放区或者抗日根据地。”李健对蓉姐说出了实情,“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
“人都找到了吗?”蓉姐问道。
“差不多已经联系上了,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把他们护送出境,近段时间日军封锁得特别严,出境后的接应问题也很难解决,原来安排接应的人因形势变化已经转移了,我们现在正与香港的地下党进行联络,准备重新制定一个营救方案。”
“联系上了吗?”
“嗯。”李健点了点头。
“太好了,接应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办法。”蓉姐看上去胸有成竹。
“你拿什么接应,难道你有天兵天将不成?”李健惊喜地问。
“我说过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放心就是,怎么,信不过我?”蓉姐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含着笑意反问。
“我哪里是信不过你,只是你给我的惊喜太多了,让我难以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李健清秀的面孔上浮起灿烂的笑,“婉玉,以后我们再不要分开了。”蓉姐听着那几乎已经被自己忘却的名字,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从前,她轻轻伏在李健的肩膀上,被爱人紧紧地拥在怀中。两个人那压抑已久的感情此刻犹如春日里一泻东去的清流,当冰雪渐融之时,这清流便会唱着叮咚欢快的歌,荡起无数喜悦的浪花涌入爱的海洋。
“我们不是说过革命不成功就不到一起吗?现在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到一起有什么不好,咱们可以互相鼓励,并肩作战,岂不更好。”李健说。
蓉姐不再说什么,这么多年虽到处奔波,可心中对情人的牵挂一点都没减,她何尝不想与心上人守在一起,但残酷的现实不允许他们儿女情长。现在难得遇到一起了,蓉姐觉得这是上天的照顾,是对他们这一对有情人的恩赐,她怎么会不好好珍惜呢。一种酸酸的感觉涌于鼻端,她竟然眼里含着泪像孩子般地伏在李健怀里哭起来,那么多艰苦的岁月也没能让她掉一滴泪,无论生活有多苦她都咬牙挺过来了,可唯独在爱人的面前她却难以止住泪水,不过那不是伤心的泪,这泪水是感情的岩浆喷发在爱的火山口。
化妆室的外面,气愤依然紧张。不知什么时候苏姬已经绕到韩珊珊身边。
“韩小姐,你的舞姿简直美极了,真让人为只倾倒。”苏姬的出现令韩珊珊意外。
“谢谢您的夸奖,没想到您也来这些地方。”韩珊珊的语气不温不火。
“难道我不该来吗?‘黑精灵’舞厅的名气不小呀,不过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一饱眼福或者过一下舞瘾,而是因为我对韩小姐有兴趣,我发现,你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孩。”苏姬站在韩珊珊旁边不紧不慢地说,目光一直停留在珊珊的脸上。韩珊珊一直带着一种矜持的浅笑,淡然的神情让人很难接近。
“您太过奖了,我很平常,我倒认为您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珊珊瞟了一眼苏姬,眼神里含着轻蔑与卑视,她纯粹把苏姬当成了交际花。
“我?”苏姬笑了一下说,“站在某种角度上看,我也许是那种最让人看不起的女人,但每个人的活法各不相同,这是命中注定的,人的命运有时候连自己都把握不住,许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也许是苏姬几句坦白的话触动了珊珊,她忽然觉得苏姬不那么可恶了,转过身注视了一下苏姬,目光缓和了许多。
“苏小姐到这里来实在难得,但是抱歉得很,今晚恐怕很难让你尽兴,。这里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这种现象太多了,说心里话,我也倾向他们,谁愿意作亡国奴。”苏姬的语调不高,却让珊珊很惊讶。
“想不到苏小姐也这么爱国。”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嘛,我也来为同胞们尽一点心意。”苏姬看上去显得很真诚。这一切都太出乎韩珊珊的意料,她一时竟搞不清楚这位交际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处寻找李健的洪山山看到苏姬与珊珊在一起时心里不由一沉,他不知道苏姬为什么那么急于接近韩珊珊。生怕苏姬在珊珊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匆匆的来到她们俩面前。
“洪先生,您也来了!”珊珊很平静自然的与他打招呼,完全是那种职业性的应付,看不出有半点感情因素。
“啊,来了。”洪山山一时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表达语言,傻傻的站在苏姬与珊珊之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聪明的苏姬最明白洪山山的心事,这小子现在巴不得自己离开,于是故意给他一个机会:“山山,我有事先行一步了,你接着玩儿。”她顺手去掉一枚红宝石戒指递给珊珊:“这算是我的捐助。”然后轻松地冲两个人摆摆手扬长而去,留下了呆呆的洪山山和迷惑的韩珊珊。
此刻,李健和蓉姐已回到舞厅。演讲的年轻人激昂的演说也告一段落,捐助活动正在进行,人们自觉排着长队往募捐箱里投放钱或者首饰,场面挺感人。这会儿记者吴萌可忙坏了,他到处抢拍镜头,为明日的头条新闻做准备。一直闹到很晚人们才各自散去,珊珊带着蓉姐准备回“碧潇园”。
“今晚日本人的耳朵好像失灵了。”珊珊说。
“我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你注意到没有,今晚舞厅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不过现在还搞不清他们的身份。”蓉姐没有一丝轻松。
车在马路上行驶,珊珊打开车窗,透进一些夜风。霓虹灯在街道两旁闪烁,变幻不定的造型令人眼花缭乱。蓉姐注视着车窗外,心绪纷乱。
“蓉姐,那些可疑的人是谁?”
“有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但我可以肯定见过他。另外一个就是何珠英。”
“何珠英?!”珊珊惊讶地猛踩刹车停下来,“她有什么可疑?”
“那个人好象是专门来与她接头的。”
珊珊半张着嘴巴盯着蓉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