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 第40天
师父们晚殿结束,一如既往的扫院子,人员散去之后,院落里变得干净而又寂静。
小白猫三点,刚刚从外面晃悠回来,卸货了前段时间鼓鼓的怀孕的肚子,敏捷的从大铁门外钻进,舔了舔嘴巴,似乎饱餐一顿之后心满意足的恣意,小黄猫猫着身子,蹲坐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下,眯着眼,安静异常,
那位大殿前常常烧香的师父又在点香,年前师父香炉里插了一大把的香,我对着香炉拍照,师父说,可别拍我啊。
我说,师父你点这么多香啊?一把一把的插满了整个香炉,有的香头冒着火苗。
师父说,帮忙别人点的。
原来佛前的香是可以代为点的,我诧异。
《地藏经》中说:“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
罪不能代受,功德难道就能代为行持吗?
《地藏经》中又说:“若有男子女人,在生不修善因,多造众罪。命终之后,眷属小大为造福利、一切圣事,七分之中,而乃获一;六分功德,生者自利。”估计是这个原理,所以代为佛前点一支香也未为不可。
昔日放置香炉的台面彻夜点满明亮的灯,靠近了灯烛,冬天的夜晚寒冷中倍感温暖,昨晚诵经结束,除了佛前的油灯亮着火苗,门外竟没有一支灯烛,甚至找不到一支打火机,香炉里的灰冰冰冷冷。
对于此刻师父继续佛前点香,竟莫名有种温暖的感觉。
大门口,穿过竹叶望过去,一位男子正端身正立,双手合掌,对着锁着的铁门,铁门正对着大殿和佛像,合掌虔诚不动的姿势和门前系着红花的石狮子仿佛融为了一体。
前天的一位居士立在长长的台阶下那条公园的马路上,对着大殿的方向弯腰问讯,样子虔诚至极,今天的这位居士隔着铁门,距离大殿更近了,合掌的手指尖靠近鼻尖,微微低眉为样子,也虔诚至极。
他一立许久,我远远看了一眼,始终不敢靠近。
我不知道他虔诚至极,一动不动,合掌究竟向佛在祈求什么,或者心里回向什么,但我希望那份佛前的祈愿都能实现。
一个人有时候虔诚或者认真的样子,在佛前流露出的那份敬畏和恭敬,隐隐担忧被旁人看到会尴尬,仿佛会是一种心态。
这就像小时候的我,参加高考前,信佛的父亲带着我去不远的寺院供灯回向,父亲说,希望我高考顺利,取得好成绩。去水果店买供佛的水果,样子和善的父亲引来店里陌生人的搭讪,一位阿姨年龄的女人指着我,对父亲说,吆,也是要去寺院啊?
我瞪了一眼,一副炸毛的表情,嘴里小声嘀咕,谁说我们去寺院了?
在我眼里,女人轻蔑的语气,让我敏感的认为她语气中就是笑话我竟然不好好学习,也去寺庙,潜台词就是这么迷信。
父亲看了我一眼,眼神呵责,却如实回答女人看似不是问话的问话。
走出水果店,父亲就开始批评我的不礼貌,并说,要去佛前,你这样子的心,一点恭敬都没有。顺带叹了口气,唉,看来你以后也就那样了!
不理解父亲所谓“以后就那样了”是什么意思,我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认为去寺庙的事好丢人,好像自己接受学校的科学教育,怎么能因为考试去寺庙呢,而且这样子的事情还被一位陌生人拿来说道,似乎伤害了我小小的自尊心。
那时候的父亲,持守五戒近二十年,常常被邻里的人调侃,哪里又发灾了啊,你这个信佛的,怎么不带头捐点款啊,父亲笑一笑,不置一词。
父亲不食五辛,不占酒肉,而父亲的持守五戒的生活在北方却分外辛苦,来了客人,需要做两锅的饭,一锅带荤,在北方人眼里这是不怠慢的招待,一锅素的,专为父亲。父亲也很少去亲戚家,怕麻烦亲戚要强调做一顿不放五辛没有肉食的饭。而这样的父亲却方便了我,小时候一次莫名的食肉恶心呕吐,从此沾荤腥恶心的习惯便跟随父亲吃素时候多,有时候吃肉边菜,哥哥起名说我,半个假素人,以致后来出家,对僧人的生活非常习惯,一半得益于父亲。
对于当年高考前和父亲要去寺院,这点小小的插曲记忆深刻。那种骨子里认为的信佛,拜一拜,尤其还是接受了学校教育的穿着校服的学生,仿佛这样一做,被人发现就会被打上迷信的标签,怕是玷污了祖国的花朵。那种隐讳的酷似自尊心的东西,根深蒂固的生长在叛逆的年少岁月。
以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态,和看多了如我一般的别人这样的心态,对于虔诚在佛前的人,我都是放轻了脚步,或者根本不去靠近。
一是佛说,别人礼佛,不得从彼人头前经过。
一是我们都是凡夫,一位虔诚恭敬正对着佛的人,当时的心念一定是善的,但也是不定的,万一惊动了这样善的念头,让这样的念头刹那消失,或者如我当年一样,听到女人的话,会忽然炸毛了一样,口无遮拦的嘀咕抱怨,而且是关于佛。
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
本是准备在此刻空寂的院子里晃荡的我,忽然止住脚步,静静的在这边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一些鸟仍然在竹林和苍山间来来回回,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几盆院子里长势不甚茂盛的桂花树,一簇簇的米粒大小的淡黄色的桂花挤满了枝头,靠近了,藏不住的一阵阵的幽香扑面而来。
疾步的绕圈,像禅堂里的跑香。忽然想,如果建一座禅堂,在宽天大地的外面跑香该多好。又想这都是妄想罢了,外面这样,如此多的,眼耳鼻舌身随时都能接触的境界,哪能跑香?
比如这花香飘来,我们会起一念感叹香味时不自觉的贪恋之念;
比如这鸟叫,我们会听到耳中,或许又打一通妄想;
比如那位合掌向佛的人,我们看一眼便能脑补一堆的前世今生。
而当我们面对境界打妄想的时候,我们根本浑然不觉。
禅堂只有佛,也只有香板落地的声响和跑香的脚步声,在一片静默中,只有木鱼咚的一声,所有的动作止住,也仿佛所有的念头戛然而止。
灵明洞彻,灵光一闪,忽然就剩那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闭眼,天地暗冥的自我追问,那句追问,没有了鸟语花香,没有了禅堂佛像,也没有了世界万物,空灵中,连同呼吸都仿佛不复存在,只剩一个念头,那个念头正在披剥万相,彻源本来面目。
那个念头像牛顿看到苹果掉地,忽然追究苹果落地的方向,发现万有引力的境界;
那个念头也像那位为了检查王冠是否是纯金,洗澡忽然灵感爆发裸奔出去的阿基米德的境界;
那个念头也像一梦醒来忽然写出元素周期表的门捷列夫的境界;
那个念头更像那位瘫痪的霍金所提出的黑洞理论;
……
在念头中忘我的境界都是如出一辙,仿佛是佛陀菩提树下一坐六年的境界,如一面镜子,镜子中映现的万物。
合掌的人仍在铁门外合掌,我在离大门一段距离的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至两位师父同样也来院子里,同样准备走一走,我转身回到诵经的教室。
教室里,两位披着袈裟端身正坐的师父,默默诵经,整个教室比院落里更为寂静的磁场,摄受我忽然放轻了脚步,轻轻关门。
每一个刹那我们都能面对一些境界,比如今日份被我看到这般境象的院子里。
……
父亲说,以后也就那样了,为别人一句话炸毛的人,大概是父亲眼里的第四等人吧,
父亲说也就那样了,对于拜佛都能起如此不好的念头,甚至造口业,大概父亲眼里,是没有福报的人吧。
还好遇到了佛,年少的曾经认为的那点自以为的自尊心早已荡然无存。
在佛前,也如一位师父的质问:
面对社会杀盗淫妄需要法律制裁管理,僧人秉持佛戒,做一个良善的人,即便再坏,都没有成为法律的负担,为什么不自信,会觉得丢人,会觉得是迷信?
……
我问师父,那样坏的人,怎么能出家呢,师父说,那么坏,还好寺院收了,不然祸害多少人。
我问师父,那样好的,似乎样样好如意的人,怎么能出家呢,师父说,这样好的人,弘扬善法,才能让更多的人相信,也才能利益更多的人。
……
第40天,是疫情的封城被命名的第四十天,也是寺院继续封闭的第四十天,
今天正式下发文件,继续推迟开始上课,到月底之前仍然是各自“闭关”模式。
有师父说自己所在的小区仍然被封着,有师父说退了两次机票,有师父一片哀嚎,也有师父仍被滞留武汉,我仍旧没有联系问候一声。而看到香港念佛堂确诊感染之事,确实让人快乐不起来。
一晃,三月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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