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到来时(5篇)
好运到来时
徐东
我在电线杆上发现了一则招租广告。
一个男人要找个愿意陪他说话的人,条件是可以免费住那个男人的房子。不过愿意这样做的人要和男人签合同:最少要在那儿免费住上半年时间。如果提前搬走的话,要6000块钱作为违约金。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见了那个男人。
男人四十多岁,单身,他同样单身且富有的妹妹为他请了一位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男人很高,很胖,两腮的肉高过了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到有眼球在滚动,乍开的手臂比一般人的大腿还要粗许多。他不爱说话,平时习惯了用点头或眨眼来表达。他喜欢倾听,激动的时候喉咙里会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在黑暗中让人感到他是头怪兽。
我和那个男人签了合同,搬了进来——看得出,男人对我的话十分感兴趣,因为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响了。
一开始,我也不习惯与对一个不怎么说话,只愿意倾听的人滔滔不绝说话,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需要那样一位倾听者——我借机可以讲一讲我东奔西跑的经历,以及我对世界的看法。谁都无法想象,一个瘦小的男人在另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面前,不断地说话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我觉得正在利用说话给一个汽球充气,一点也不夸张,我在梦中看到那个肥胖的男人飞了起来,整个人飘到了天花板上。
还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就说尽了想要说的话,而且身上有了惊人的变化。因为我发现我胖了很多,而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个胖男人却瘦了一些,给人的感觉是,他会继续瘦下去。他在听我说话时不再贪吃,很安静——似乎是把我说过的话当成了食物,而这有利于他减肥。后来我越来越无法面对一个无话可说的人了。在我试过几种想让男人开口对我说话的方法之后,对他失去了信心,不得不向他提出要离开的想法。
我没有交压金,行李收拾起来也简单,只要我悄悄走开的话,我肯定男人不会追上我,讨要违约金。不过我还是希望获得对方的谅解。我编了要离开的理由,说和他相处的这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此生难以忘记的经历,可是我准备到另一个城市去发展了,必需要离开北京。因为我需要挣钱买属于自己的房子,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再也不东奔西跑了。
没想到他却说,你要是同意,从今天起这套房子就是你的了。如果你不接受,那就按合同规定,拿出6000块的违约金。
我以前对他说过自己的若干次租房搬家的经历,并戏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折腾,老在一个地方生活是没有意思的,想必是对他起到了某种作用——我从他不多的话语中也明白,他也想过要放弃拥有的东西,希望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里闯一闯。
我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可从他的表情看,他是非常认真的。不过,我不应该得到那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因此我用眼睛看着他,真诚地说,虽然我需要房子,可我无法接受您的这种馈赠。
男人叫来他的妹妹,没有想到他妹妹竟然也同意他的决定。当我面对那对兄妹的时候,我简直感到是在做梦。因为只要我同意,立马就可以跟男人的妹妹去房产局办理有关产权手续了。那件事儿甚至让我觉得即使有梦想可以实现,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那会让人感到会失去自己。
最终我还是拒绝了。我拒绝的代价是必需付出6000元的违约金。直到我给朋友借了钱,把违约金交到那个男人手中时,他的妹妹仍然说,你真正想好了吗?我说,我想好了。她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唾手可得的房子呢?我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
我把这件事忍不住讲给朋友们,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好几个朋友认为,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接受那个男人的房子,为什么不呢?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接受呢?像这类的好事我遇到很多的,只要愿意做出让步,听从别人的安排,愿意像别人一样生活。
就在今天,男人的妹妹还给我打来电话,非要约我再谈一谈。见面后我得知,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家,不知到哪里去了。当我面对那个漂亮的,和我年岁相当的女人时,我觉得她是真实的。如果我愿意,她还可以嫁给我。在那件事上,我又犹豫了。
王一直向东
王一直向东走着。
太阳西坠时他盯着自己的影子,迈动着疲惫的步子;在太阳升起时他也会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再继续前行。他是个自封的,贫穷的王,两手空空,脚上连鞋子也没有,即便如此,当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时,却总会感到自己是有个随从的。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会有一项属于他的事业,王也不例外。他的事业就是一直朝东走,经历他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人和事。在那个过程中,渐渐的嫩绿的树叶不知枯落了多次少,小树苗也变成了参天的大树。王经过了许多个村庄与城市,也经历过一些国家。凡是他经过的地方必然有些人记住了他的形象——个子高高的,穿得破破烂烂,形体削瘦,眼神明亮,即使在白天,也会使人想到遥远夜空里的两颗最亮的星辰。
王毫不吝啬地对人说出他一路走来时所获得的感受。王看到的人与风景加起来,再加上他的想象,足够形成一个人们无法描述的辉煌世界,那个世界正是所有人的感受和梦想的总和。王清楚世人并不把他所认识的树叶当成金叶子,也不会把他描述的水滴当成水晶。当王在深夜想起人类时,会望着浩瀚的星空,感到些微的困惑与迷茫。
一直朝前走,停不下来,也不能好好享受众人都在享受的生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在心意沉沉的日子里,王感到自己变成了众人中的一位,看着自己投身到具体的生活之中——他曾经在一些城市当过建筑工,在工厂当工流水线的工人,在公司做过推销员——他也曾与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恋爱,爱她们就像爱着整个世界的虚无与实在,离开她们又像是重新回到了自己。 爱就如宇宙中太阳升起照耀着万物不求理解,孤独就如北冰洋的冰川渴望插上翅膀飞舞。在王的一生中,最迷人事情莫过于爱情和孤独了。这两样事情在他的生命中都发生过,且持续发生在他的生命之中,使他总觉得孤独得还不够,爱得也不够。一直朝东走的王,有次回望身影时感到自己在告别什么,例如身体一直在告别着身影。因为身影的存在,王感到自己总是不够明亮,不够透明。
我是王的身影——如今我作为一个脱离身体的影子来给大家讲述王的故事。自由的王对一切生命有种天生的怜爱。在他还小时,看到死去的人再也没有回,他就下决心要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头脑中和心里,他经历的人与事时常会浮现,在做梦的时候,他清楚感知到自己与那些梦中的人在对话。不仅仅是那些消失了的,还有那些依然存在的,也会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王觉得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与一切都是个整体。王像世界上许多流浪汉一样,睡的不是松软的床,而是广袤的大地;很多时候也不在温暖的房间里,而是在苍茫的天底下。如果能不吃食物可以继续活着,他对食物也不会感兴趣。他活着,感到仅需在适当的时候喝点儿清水就足够。在这世上,王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高贵的或者是低贱的,他也从来不曾在对比别人时感到自己神奇与广博。他有一种莫明的爱,来自于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感受——他希望那些美好的事物成为永恒,同时他也希望那些不够美好的事物朝着一个美好而永恒的方向变化。
王走过许多地方,来到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时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就连他的影子,我,也深深感到他需要一个能够照顾他的女孩,使他感受到一种亲近灵魂的幸福,因为毕竟他不是水晶和雪花做的。那个女孩出现了,她是位美丽的姑娘。她的眼睛大大的,皮肤白晳,说话的声音就像金属相碰,脆生生的悦耳。
王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现在打算停下一直停不下来的脚步,过一种众人都在过的那种平常日子……”
“噢,您有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好啊……”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着王,她觉得王与她遇到的所有的男人都不同。
王在心里想象了她,想象中他以各样方式已然爱过她一般,最后他忧伤地感到,自己这样一个一直朝着东方行走的人停下来去恋爱是不恰当的。他忧伤,仿佛一旦进入世俗层面,世俗中的人和事对他会产生无形的影响,那时他将不清楚自己是谁。
王说:“我看到你时,把我所经历过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加在你的身上,因此我爱你不需要时间,因为我感到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和接纳了你……但是我知道,你需要时间。”
“嗯……”
“我感到你的声音像阳光从森林的空隙间洒落下来,而你就像月亮照亮整个夜晚。你瞧的眼睛多么美哪,你的嘴唇多好看……无论我们的爱如何短暂,但爱是存在的。”
“嗯,爱是存在的,我一直相信……”
“尽管爱是美妙的,但孤独更长久,更平静……不过,我爱你,让我吻你一下吧。我爱你,让我一直想着你吧。我相信结束是一种新的开始,朝着茫茫未知的未来。有一天我和你分别后会这么做,我会向天空伸出手臂,我会那样拥抱你,我还会在心里问候你,祝福你。不管你爱上什么人,都是在爱我。因为我是一个可以想象的形象,我无处不在。”
王告别了美丽的姑娘,又继续朝着东方走。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我想这是必然的,王消失在走向东方的路上。在太阳升起时,在大海的边上,作为王的一个影子我也消失了。不过我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紧紧把人们跟随,像忠实的奴仆——假使你有嘴唇,请吻一吻我吧!
魔法
有一次,我梦见一只巨大的海螺把海水分开,使海水有了方向——它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黑夜,流向茫茫宇宙,而那夜色中的星星闪烁着,如同深海中会发光的鱼类。
我晓得昼夜交替原于地球的自转,但我奇怪自己为何有了那样奇怪的梦境,那梦境与我的生活,与我的存在又有何关系呢?
我问研究魔法的朋友石仙,他告诉我说,每个平凡的人生命里都有魔法,关键在于如何可发现并运用,并键是自己要信以为真。
人生过程中,每个人确实会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我对那些保持着好奇心——因为我是一位诗人——我规定自己每年写一行诗,不多也不少,这样我的一生就可以写一首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诗——至今我还没有给那首诗起好题目。确实,我并不太清楚我人生的主题是什么,将来又会发生什么,我的一生是不是一首诗。
每过一段时间,我要离开我所熟悉的大城市,去深入大自然。我观察各种植物的颜色和形态,留心各种动物的行动与发出的声音——我运用我已有的一些知识和想象的隐形飞行器深入它们的内部,进入它们的细胞,与它们细胞中的一些我尚说不清的存在物进行无声的交流。在我仰望天上的浮云,在夜晚星月交辉时想象自己与万物的关联。
在野外的过程,通常会持续几个星期。非得吃食物不可的时候,大自然中总归有填肚子的东西——我是破坏者,那实在是一种需要——有些野果、草根,嫩树叶、野花瓣可以食用,我甚至也用火烧烤捉得到的小昆虫、小动物——它们实在是太美味了。在吃进那些食物时,感到自己也成了食物链中的一环,成为大自然的儿子——我想说,我总想说出什么——我一年只写一句诗,那是我想说的,那句诗包含很多我想说的。
在我那位研究魔法的朋友的影响下,学会了如何体验我的超能力——我通常是通过冥想来“看”见一些事物,从中得到某些启示——想象中出现的事物是多维立体的,可以使我让过去重现,使我让此刻停滞,可以看见未来。例如,我会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身体里如烟似雾,有时又可以通过七窍升腾到空气中,使我意识到我的身体仅仅就是一个箱子似的空壳。那时的我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更谈不上七情六欲——我看着那样的自己的身体,感受到灵魂的重要性——灵魂使肉身保持鲜活,而肉身是灵魂的巢穴。
那是我亲身体验到的,那是一种我认为的伟大发现。我忍不住把那种发现分享给我另外一些朋友。朋友们在我的带动下,也渐渐感受到我感受过的——于是我们经常聚在石仙的家里,一起探讨魔法,如何开启我们生命中具有的魔力——我们甚至认为,通过魔法可以亲近上帝,尽管我们没有什么凭证——那仅仅我们共同的一种感觉。
后来,我们中有一些原本有工作有家庭的人,拒绝了在社会中扮演任何角色,只想如一棵树那样简单地活着。有些暂时还无法放弃那些——因为他们还要继续在众人之中生存和发展,还在顾念家中亲人,在意他们的一些想法和看法——不过,因为他们越来越怪异的言谈和行为会使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无法忍受——他们解决的办法是,向他们的亲人朋友们介绍魔法的妙处。
越来越多的人懂得了魔法,拥有了魔力。
“我们”那们群体越来越大,我们不断地向别人传播我们的认识,我们的体验,我们所熟知的魔法——我们合在一起,正在推开一扇吱嘎作响的黑漆大门。
我们看到一种奇特的光正从门缝中哗哗有声地涌泻进来。
我们在那光中融化,消失——我们使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了简单生活,他们不再渴求名与利,不再与别人比较,不再计较得失,他们都开始活得像一颗树那样与世无争了。
整个国家的人们,都成了树,于是那个国家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我们在一起闭着眼睛,“看”见了那种变化。
踏步
十八岁那年他去了西藏,在部队上和上百号人一起训练、学习、唱歌、劳动、休息。合在一起的青年人像一片活动着的小树林,在一群棕褐色的大山中。他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长久的盯着远处的山看。
老兵抽烟,他也抽,尽管他并不喜欢烟的味道。他抽别人的,也让别人抽自己的,是为了要融入一个集体。他觉得该像别人一样,在很多事上得和别人一样。就像跑步时他得和别人一起迈动脚步,否则队列就乱了。然而他总有些地方与别人不一样,许多年后他发现自己比别人要傻一些。那种傻,也可以是种做人的天真和纯粹。在这一点上,他无法和更多的人保持一致,很多人都比他要成熟世故。由于他神情气质行为处世上的不一样,别人会有意无意间排斥他。他能感受得到,例如几个人围在一起时有个人给别人发烟,偏偏不给他发。他会很生气,觉得别人是故意的,不应该那样。于是他会红着脸向别人要,让故意给他难堪的人难堪。若那个人坚持不发给他烟,他就会与人打架。他是个高个子,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结实,一般人没有胜的把握也不愿意和他动手。与别人发生过矛盾之后,他总是要求别人和他和好,他不喜欢与人冷战,见面后视对方不存。
一起立整稍息,一起迈出左脚,一起摆动手臂,一起向前行进,一起喊口号,一二三四,一起唱歌,一起坐下吃饭,一起熄灯睡觉,几乎什么事都要一起,那样才能体现出军人的纪律性。他渐渐习惯了那样,以至于一个人背着枪去上岗时他也迈着正规的步伐,有节凑地摆动着手臂,在心里喊着口号,或者唱着军歌,他觉得是在体验被规范后的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针对自己和外界的表演。有时站岗是在夜里,他要背着枪走一段山路。西藏的夜空深蓝,月亮皎洁,星星像水洗过了一样,眨着眼。如果站在一个地方长时间不动,夜晚的冷风会吹透军衣,他握枪的手会忍不住颤抖。这时他需要走动,或者原地踏步取暖。在夜里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持续的脚步声不断消失在夜晚的空旷里。有时,不远的地方会传来狼的嚎叫声,那声音凄厉、孤傲,像是从星星上转来的,闪着冷光,似乎还冒着想象中具有的热气。那时他隐约渴望像狼一样,以行动来证明自己。他需要发出声音,让所有的人重新认识他。于是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军事素质被公认第一的一位士兵成为他挑战的对像。在全连军事比武中,他战胜了他,同时也战胜了全连的士兵。他们对他刮目相看,而他的眼神却穿越丛林与草地,望向远处高大的雪山。他记得那一天中午西藏的阳光格外亮,照得地上的石头都滚烫了。
他在军事比武中获得了第一,获得了一百发子弹,和一次独自出去打猎的机会。他背上冲锋枪,攀越雪山,走向无人区。他遇到了一匹狼。那只白脸的,眼神执拗的狼和他相距十多米,一声不吭地望着他,准备伺机而动。他揣着枪,望着那只狼。他确信扣动板机可以置狼于死地,但他没有,他开始踏步。他说不清楚当初为什么选择了那种方式——大约狼感到他在逼近,终于犹豫着走开了。
那时年轻气盛的他既不愿意打死狼,又不想为狼让步。他以原地踏步的方式解决了那个问题。望着悻悻而归的狼,哒哒地朝天射了一梭弹子,枪声划破透明的空气。在那段原地踏步的时间里,那只狼在他的生命中存活下来,成为他生命的部分。许多年后,他在都市中看着电视机里的劫匪时想到那只狼,然后莫明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踏步着,他感到过去里的许多人和事纷至沓来,而他在继往开来地存在着。
数牙
北方平原的一个小村子里,父亲几十年来一直守在商店,没出过远门。
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分别在城里安了家。在他们结婚需要父亲参加时,父亲也拒绝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前往。
有条河从村前流过,河里有荷与苇。孩子们小时曾在河中游泳,捉鱼虾。四季分明的村庄,有着很多乐趣,也给孩子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在繁华都市,他们也只有在深夜时,才会忆起。有时回忆会由一场蒙蒙细雨开始,那会使他们产生忧愁,但他们喜欢那种感觉。他们感到过去并不遥远,父亲还在,而母亲也在他的身体里。当他们用左手握住右手时,隐隐约约的能感觉到。
母亲比父亲大十多岁。她身材高大,又黑又壮,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因此家里和外头的活全由她一个人干了。商店里的事她不过问,由瘦小多病的父亲打理。母亲在她六十六岁那年精神突然失常,离家出走了。得知这个消息,孩子们赶回家中。他们看到父亲,依然坐在店内一张椅子上,几十年来似乎保持着一种姿式,也不感到累。孩子们对父亲那样的存在,感到失望。一直以来,他们觉得父亲不劳而获,对他缺乏好感。不过,在母亲出走几年后,由于一直没打听到任何消息,他们对母亲的感情,渐渐转移到父亲身上了。那是一种想象式的理解,那他们对父亲莫名地产生了一些亲近感。
父亲从不给孩子打电话。母亲还在时打给孩子,父亲也从不对孩子说什么。孩子们为此都有一些难过,也不乐意给家里打。母亲走失后,孩子们潜心里甚至希望父亲最好也消失。如果父亲走出去,也许会遇到走失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如果父亲不在了,他们会感到轻松。不过,有时在需要证明自身存在源头的一种莫名情绪的支配下,孩子们也会忍不住给父亲打个电话,与父亲说上几句。父亲的声音总是干巴巴的,冷冰冰的。从父亲的声音里,孩子们感到母亲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
父亲越来越孤独。他从来都是孤独的,母亲在时也一样。有一些人虽说免不了给父亲打交道,可去商店也只不过为了买东西。在必要说起父亲时,他们甚至想不起该如何评价他。孩子们对父亲有诸多不满,却越来越不想克制对他的感情,也不再想装成本来的样子。他们发现,自己也像父亲那样孤独。他们很少笑,不爱讲话,对别人总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有次,孩子打电话让父亲到城里来。他们都有多余的房子间,可以轮流照顾他。当父亲拒绝了时他们才感到,父亲明白他们并不真心希望他到城里去。父亲愿意孤独地生活,对于他,一切都不重要。
有一天,有个孩子回到家里。在家门口他看到店铺的门开着,父亲坐在一片灰暗的光中,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在照。孩子走近时,父亲看到了,他却没有说话,他正在用拇指与食指撬开嘴巴,看口中的牙。
儿子默默看着父亲,后来父亲用手指着桌子上的那颗刚落下来的牙说,刚又掉了一颗。我想知道,还剩几颗,你帮我数一数。
孩子默声不响地帮着父亲数牙。他觉得人真是奇妙,不可理解,然而谁也不能说自己看到,想到和感受到的就是全部。
以上五篇小小说曾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选载。
徐东,男,山东郓城人,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大家》、《山花》、《作家》、《文学界》、《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欢乐颂》《旧爱与回忆》等。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