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北京的冬天
每当烟囱淌出的烟油冻成冰溜子时,北京进入深冬。深冬的北京非常寒冷,北风呼啸着掠过大街小巷,一冬难得停下来。豁子外是风口,护城河边的垂柳像卸了妆的女人,发丝凌乱,肆意张扬。什刹海结了厚厚的冰,去湖中的小岛不再是难事。行人缩在笨重的棉衣里,哈气在领子和眉毛上凝结成霜。无风的日子,老人们出来晒太阳,聊往事。
清晨起床,我奔到窗前,掀开窗帘看是否下雪,有雪的北京格外美丽。窗玻璃是神奇世界,绽放着奇异的冰花,贴近冰花“哈化”一孔向外看,一宿未停的风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显得异常空旷,几只麻雀无望地觅食,落下又飞起,影壁前的丁香树风中摇摆,晾衣服的铁丝被刮得嗡嗡作响,一冬离不开的大白菜垛在背风处,上面盖着棉被,地上的瓦盆扣着冻豆腐,盆子上压着砖头,烟囱冒出淡淡轻烟,接烟油的小桶已不知去向。炉火旺起来,屋里温暖如春,炉子上煨着粥锅,炉台上的烤馒头尽显诱人之色,一碟点了香油的小咸菜摆到桌上,飘着香气。
冬天到来前,家家户户为过冬忙碌,窗户缝用纸溜实,拾掇炉子,安烟囱,装风斗,送煤的师傅把一筐筐煤球倒入煤箱子,煤铲子、炉钩子、火筷子和铁通条整整齐齐挂在炉边。取暖的炉子是铸铁的“洋炉子”,状如两个对扣的花盆,又称“花盆炉子”,炉身中间一圈镂空花盘,看着美观,也可用来烤吃食。生火前要先搪炉衬,这时,胡同断不了搪炉子和摇煤球的吆喝。煤铺有现成的搪炉子原料,买回后砸成粉状,掺水和成硬泥,均匀地糊到炉膛内壁,然后仔细抹成口小膛大的形状。搪好的炉子要加劈柴大火烘干,然后才能填煤笼火。
寒冷的冬天,围在炉边烤火是最惬意不过的,炉子上水壶冒着蒸汽,我坐在板凳上听哥姐讲趣事,和妹妹玩“翻绳”,或者安静地看哥姐看剩下的小人书。烤馒头可以奇妙地改变本来的味蕾反映,一个馒头烤至焦黄,剥去吃了继续烤,一层层烤至最小。母亲蒸馒头时会揪一团面给我们,面团擀成小饼贴在炉壁上,一面烤好再烤另一面,然后十分不舍地小口吃掉。冬天的美食莫过于烤白薯,晚上封火后,将白薯码在炉盘下,利用封火的热量煨烤。第二天,烤熟的白薯摸起来外硬里软,捂在手里掰开,亮黄的薯瓤冒着热气,吃一口即甜又绵,香气四溢。一冬里的零食也离不开白薯,母亲把烀熟的白薯切成条状,放在盖帘晾晒,水分蒸发后收入坛中,不久,白薯内的糖分渗到表层,出现一层白霜,非常甜。但是往往没等入坛,我们兜里已有了半干不干的薯条。
北京的冬天多雪,母亲进屋带来一股凉气,拍打着衣服说下雪了。我们不再赖在被窝里,麻利地起床去看雪。院子里雪花飘洒,母亲刚刚扫出的路又覆盖上新雪。在哥哥带领下我们堆起雪人,雪人的样子千篇一律,煤球是眼睛,胡萝卜是鼻子,身上插一把扫帚。哥哥会很多我认为新奇的事,他带我捕捉过麻雀。我们背着母亲,在院子里用木棍支起蒸锅的笼屉,笼屉下撒一小把米,木棍上拴的绳子抻到屋内,如果麻雀在笼屉下吃米,一扽绳子,便会被扣在里面。门缝里,哥哥若无其事地攥着绳子,我紧张地盯着院子,盼着麻雀飞来吃米,遗憾的是没有一次如愿,哥哥说“老家贼真贼”,我随声应和。姐姐有许多创意,她把剪纸窝成桶状放入水杯,杯里盛满水,中间放一根线绳,然后放到屋外窗台上,杯子里的水结冰后,姐姐小心地将冰块扣出来,奇迹般出现的是一盏盏美极了的“冰灯”,我们把它拴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冬天的院子凭添了一分春色。
冬夜漫长,睡前钻进冰凉的被窝撅着屁股不肯伸腿,母亲用热水袋挨个为我们兄妹暖被子。夜里,母亲从里屋出来,能听见轻轻的炉圈声和炉挡声,母亲在查看封了火的炉子。我睁开眼看母亲,母亲拾起滚落的棉袄搭在我身上,俯身说“还早呢,赶紧睡”,说完掖掖被子轻轻离开。不知道母亲一宿睡多少觉,天蒙蒙亮,朦胧里听到锅碗声和小心的切菜声,母亲在为我们准备早饭。每当这时我会深深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呵护,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安心,我会在幸福的感受中安然入睡,直到母亲拿着炉子上烘热的棉袄棉裤在床前叫醒。
北京冬天闲散慵懒的日子停留在我十一岁的记忆,那一年我带妹妹去了黑龙江,一个比北京更加寒冷的地方,亲人们也逐渐散往各地。多年以后我结束漂泊回到北京,成了家有了妻儿,住在有暖气的楼房,不再为生炉子和封火劳神,但是每当冬日清晨,睡意惺忪中看到厨房的灯光,听到妻子准备早饭的声音,油然而生的感动会唤起内心最温暖的回忆,回忆母亲,回忆小时候北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