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蛇洞主》连载 9
一路夜宿晓行,开销明算,碰上点生意就各做各的,这商旅生活倒也有条有理,平平顺顺。这晚又来到了大马路旁边一处跨溪而建的小客栈跟前。这塌只要是没过汽车的时候,便纯然一派荒寂山野的景象:寒云叆叇,行者稀疏,悬泉漱石,懒鸟鸣吁。只有一株性急的腊梅颇具竞争意识:还不到时令,便星星点点的,兀自在一大丛破网样的葛藤间亮辣地绽将起来……
才写好号,把包提到冷沁沁的一个连门都锈住了的小房间里,便异模异样地跟进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大约年近四十,一个才可二十出头。两人全是描红画眉,扑脂抹粉,沾血样的指甲蓄得鸡爪般长,一副《聊斋》中《画皮》啥些文章形容的那般死鬼样子。
先生是不是要甚特别优质报务?老的个红嘴一咧,憋出妖娆之声,笑咪咪地问。
德才洞主虽是深究过仙家的阴阳交合之道,但哪见过俗世的这般阵仗,因此一时便傻眉痴眼的,端的是呆了。粟知哥则终归是大码头上来的男人,就算是也落在了这荒野上,但毕竟偶尔也回去探望了一下父母兄妹,顺带也就知了一些当今的世事,所以眼下倒还没有叫这两只骚狐狸给镇唬住。
免了,免了,我们一没得闲钱,二又还怕得你们那些怪糟糟的病。
病是保险没得的!不信,待阵看过了再说。这钱嘛,哎呀先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攒恁多干么呦?得欢喜处且欢喜,才是真家伙。实在的话,还兴说个价嘛。她是我女,你们看着开;我,都自愿煞个价,便宜点了。……老的个扯笑开了野棉花样的一张泡泡脸,一笑粉啊絮的都直见往下落。说时一手指指年轻的那个,一手也拐转过去,指了指自家的朝天鼻子。
那小雏儿大约是工龄有限,磨练得还不够老辣,这时虽也在荡荡地抿笑,却并没上前说句话儿。其实说她年轻,眼角上也都早早地就有了些浅浅的鱼尾纹了。
说笑间德才的胆也壮了些,一时他找回了自家平素的一张快嘴,也就凑着趣问:
呃呃,我没听清,你再说看,倒是啷概个特别优质服务法?
老的少的都一齐笑了。你这位大哥,年纪看来也都有一把了,当已是过来之人,说不晓得女人家啷概服侍你,见笑哦。啧,当真是不晓得的话,也就跟我走嘛……老的个一头笑扯扯的说着,一头便已对直靠近前来,要挽洞主的膀子。少的个也跟着过来,紧盯住了粟知哥。
德才洞主一时不晓得咋办才好,便憨笑着瞄看知哥,意思是从与不从,全听他拿个主意。哪晓得粟志戈却火冲冲地真动起了干戈来。
滚滚滚,娘的人家刚说个不懂你们这店的章法,就猴急急、火骚骚的冲上前来了!你们这店这业务,老实就恁个个做法是不是?妈的这就说清:再不滚蛋,老爷们明天就去你们区县里带人来,端掉你这淫窝,跟你们这伙野鸡骚狐狸些算他妈个总帐!
这话倒还真的作数,两个女的当即停脚住手的作罢了。哎,大哥,大哥,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罗,「生意不成仁义在」噻!我们走,我们走。珍,走!老的个说着急匆匆地就走,少的个看着也就跟着屁股撵了过去。人走后,周遭好大一歇都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道。
两个客官都笑将起来。粟志戈笑得个炸炸的,佘洞主笑得却好象是有点儿憾憾的……妈的只说重庆附近哪塌路边上才多有「红嘴鲤鱼」咬人,不想这荒山野店的,野鱼些也都蹿来了!这年辰,厉害,是厉害呀。知哥笑罢骂叹着说。德才则象是在一旁若有所思。
此后一夜间倒也都太平无事了。饭后两个客官也去写号房旁边的过道里看了看电视。当晚这店里没住几个客人,凡住的大都守在这里。刚才那老的个女人大约是没找着生意,也怩痴痴地斜坐在歪角里看电视;少的个,则分明是已号上了业务,不知是对啥样的人提供「特别优质服务」去了……
电视只是台小的旧的黑白的,频道也极少。粟知哥见过广,此时看倒是在看,却看得个没滋没味、淡淡木木的。德才洞主则自始至终都眉飞色舞地在看。特别当看到是哪个公园里,有群娃娃在坐几辆羊拉车时,他一张薄嘴,笑得都跟个扯开着口的大荷包一样了!
睡前两人枕着各自家的货包扯南山盖北网地神吹了一阵。那包里主要都是些兽皮山药,全压得的。除此之外,两个包里另还有几件「文物」:像章,语录牌或红朗朗的邮票,是准备也拿去撞撞运气的。德才包里还有一两样东西粟志戈没有,且志戈也不晓得他先生有,那上面印了些一句话就圈了个句号的老宋体字。那些字的意思连德才都是倒明白不明白的了,而小本本儿本身却是极珍贵地包卷好塞在一节雕花的老楠竹筒里。这是洞主所珍藏的业务参考书中重复了的一两本,他带它出来,那意思,也就同他带那些「文物」出来差不大多。
两人由先前那件未成的艳事渐渐议及人间百业。知哥忽问:
呃,我不晓得你做你那事,心头到底咋想?
啥事?洞主明知故问。在目下的语境中他当然不至于以为是说他与麦丽间的那事了。──因涉及到了他的立身之本,他顿时警觉起来。
我说啊,你到底见过你们那李老君没有?知哥笑嘻嘻的。
神嘛,你心中有他,他才肯见你。洞主想了想,严肃地答道。
我听说现今信教的人,就跟有些想往上爬的人一样,自家也晓得那些东西是假的,不过是也想图个啥子?
莫说这等罪过的话!洞主严正地阻止说,说时脸上却泛起了两块潮红。
看来这平素淡眉冷眼的粟知哥还真是有点贤惠:见老挑恁样,他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他还是继续小开着玩笑:呃,你觉得你已经修炼到了哪般境地,有了哪些道行?
只是平平一介道人。上有仙、真、神,功业无边。这回洞主还颇谦逊。
点石成金,总已会了?
可惜久已失传!德才说着笑了。粟志戈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不觉就又说到了出门辛苦为儿为女为婆娘之类的话。提起这儿啊女啥的,德才便暗暗觉得与人相比,自家有些不足。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便吁叹上了一口气。
知哥知他的意思,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他,想了想,便说:
晓得不,现在又新有个说法了。说是穷生儿子富生女。
洞主刚听这话,还淡丝丝的象是没反应过来。临后却突然好象是得了个上好的神谶似的,整个人立时都变得惊惊喜喜:真的?!
那还有假!我那些个同学,但凡是生女的,个个都过得滋滋润润,也就是老子我,才算悖了。粟知哥口里说着,眼却瞄了这洞主一下,心还为他这鬼老挑的神色惊了一跳。他细细地体察了老挑的心思,最后心下冒起了一句不大好说出口来的话:他娘的这x世界,神都在跟着想要发财!
两人沿着长江边的几处水码头又晃荡了一个多月。生意倒还不算孬:山货些赚多赚少不论,多半都已脱了手。而且最后在汉口邮局跟前,两人带来撞运气的那些邮票,竟然全都被坐贩些收了去。志戈有张画有幅红通通的全国地图的邮票,本已赃兮兮的,一个贩子却竟然出上了整整一百块钱!志戈对这项生意原本不懂行,不过见贩子愿出这个价,他心头反倒还犹豫了一下。但终因他的心子不够厚大,再说也念及这反正又没去本,也就终于爽快地同那人作成了这单买卖。
其他的「文物」和德才那个卷卷儿都没有遇上啥好机会。
德才的邮票极少,也没有啥特别值钱的。所以在这个方面他拼不过他的老挑。不过他的皮货和药材却都比志戈的卖起了价,因此两相扯平了看,他俩的收益,大致也差不多。目下年关已近,加之出门已久,两人商量了一下,便打算迤逦往回再走。
在武昌城边的一处小旅馆里,两人背着人盘点了自家的腰包一下。把一切开销除干打尽,各自都有了三四百块的净赚。这笔帐虽不能叫人狂喜,但冷静点看,也很想得过了。于是两人一人凑出十几块钱,破例去到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里,着着实实地吃喝了一顿酒肉,临后又还分别都给婆娘儿女些买了点大致相同的小礼品,然后才悠悠地回到下处。
虽已带上了几分酩酊,两人却并没有糊涂。他俩都把各自的财物细细地检整好了,而且都把现钱分藏在了两处。粟知哥的袄儿夹缝里有个小小的暗包,是秀秀特意为他缝制的;德才洞主的内裤腰上,麦丽也给他备下了一个可以塞点细物的所在。两人问旅馆老板娘借了副针线,都把手头的一些大票子,紧紧地缝死在了那里面。
两人从旱路往回走。坐汽车来到一个名叫木鱼坪的地方后,有一段路要靠步行了。这段山路,正穿越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大神农架山区,山高树杂,荒径惑人,颇不好走。好在两人都并非吃不下苦耐不了劳之人,既已选择了这个方向的路,也就义无反顾。
前去一直要到了四川境内的巫溪才又可坐上汽车。粟知哥粗知地理,佘洞主会算山路,因此两人都打定了要发狠走上他娘一大歇的主意。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再观观于萧疏中又还很见葱茏的上好野景,倒也不觉路途寂寞无聊。在经过一处座落在一片锈黄色浅草坡上的看林小屋时,粟知哥定眼瞄了瞄周围的崖形山势,忽发感慨:这塌好象天河岭上那个药园!想当年,那药园的看守人,便是我们曾在一起参加过县里文艺调演的一个女知青,叫孟颖。谁知她命那么惨,独自卧病在荒山上,竟遭雷火烧死了!
那个姓孟的女知青,洞主也曾听说过,并也知道她要算是那一方知青中有名的俊女子。且他还听说过,他是因得罪了本大队的那个头儿,才遭发配去看守那荒山药园的。不过说归说了,虽是他眼下听着粟知哥的话,从前也还为恁概乖一个妹子的命惋惜过,但他心头正在念想着的,却是自家的一宗心事。
说是那武当山也就在这湖北?他蓦然开口。
好象是呦……粟知哥也拿不大稳。又咋的了?他笑着跟了一句。
武当山是道人些占据的地方,这个,那回他已从《武当》那部电影中晓得。
唉,这回是不行了。好久发了该去!洞主长叹一声,叹完脑袋便是一阵紧摇。这的确是他心中的一大心事。他觉得自家早迟都必是要了却这个心愿才行。不过他终是乐观务实之人,决不至于为理想的暂未实现便影响了眼下的心境。于是他早已又欣欣喜喜的了:我晓得那武当仙山:方圆八百里,七十二峰十一洞,处处都有道迹仙踪。「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历代名道仙长尹喜、阴长生、吕纯阳、陈抟、寂然子,都在那里设过道场。玉虚宫……啥的些那「六宫」排场,都不消说了,单看那极顶上的金殿:全铜鎏金的殿宇,供的也是全铜鎏金的荡魔天尊北方真武大帝,旁边金童玉女,水火二将,也尽都是全铜鎏金的!啧啧,嘿!……
他说的全都是从他爷爷口中听来且因神往而自家久已背得烂熟了的东西,只差点儿就因一时激动连那「六宫」的名号都一齐列了出来。而且另有一点也都是在他口边忍咬了半晌终于还是咬住了没有放将出来。那便是想说:我爷爷,就正乃是那荡魔天尊北方真武大帝手下的蛇将转世!
洞主说得恁概闹热,志戈却对这些仙啊道的全没兴趣。为了不输给这老挑,他便提起了这神农架上那世人都说得有根有据的野人。且说着话题又还轻轻一转:
嘿,你莫说,怕那野人也多是些女的,就跟那回那老的条「红嘴鲤鱼」一样,对直要朝你身上扑哩!或者,干脆还把你扛回洞去,一歇挤干挤干的之后,便烧啊烤的弄来吃了!
嘻,我遭恁样,你怕也跑不脱!洞主咧嘴笑了,分明是也对这话题极有兴趣。
或者将你别的都吃尽了,单把你那只装神弄鬼的鸟鸟弄来供起……志戈又道。
又还把你那只知青雀雀烘干做成烧腊,看它还作不作怪!洞主兴奋地回敬说。一经联想到他说的那只「知青雀雀」要作怪会是咋个作怪,他便讪讪地觉着肚里又象是打翻了好几种佐料瓶子……
去巫溪差点儿有两百里山路,一天显然是莫想赶拢了。当晚两老挑在山谷中一个小村里投了一宿,找了点热汤水热饭食,也开了两份食宿费给那房老板。大约是两人在外给钱给贵的搞惯了,再不就是这塌的人来个现钱来得比藏蛇洞的人都要艰难,总之,两人给的那几个钱,竟使得那房老板喜出望外地连声称起谢来。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天发了霞。粟知哥在乡下住得也久了,当然晓得「早上发霞,等水烧茶」这话。可德才洞主却说哩,这份天时,也不定然了,搞不好,是要见点儿财喜,也都说不准喃。
后来一路除了硬是冒了点雨雪,也没见个啥财喜不财喜。倒也是,已钻进了这山里,山货「文物」的,又还有哪个要买噢。又说洞主楠竹筒筒里头塞的那个纸卷卷儿嘛:总不能说你在路旁,见了个种责任田的,也都赶近前去问人家声「要不?」
不过这世事也是哪个贼舅子才说得清!──后晌午,正远远地望见了巫溪县城,打算赶快赶去那塌热热乐乐地吃喝它一顿,再好好生生地睏它一宿,不想凭白无故的,却在这稀稀捞捞有几根枯草的乱石疙瘩山路上,可可地见着路边落了个花迷迷的新布包袱。
莫非这正应财喜?!洞主眼尖,先就瞄见了这包袱,且心中油然便浮起了早起自家所说的那话。粟知哥当然也够不上道不拾遗的君子标准,所以也只是诧眉诧眼地瞄了这包袱一下,便凭着身手敏捷,一爪捡起了它。
四望无人,两老挑便放胆解开了这包袱来看。一看,两人端的是惊了一跳:原来这里头除了有好些城里传来的女人用的洋玩意儿,象胭脂口红香水发蜡啥的,另一只精精致致的皮夹子里面,竟还有着一叠起码是在两三百块以上的新崭崭的十元票子!
见钱物恁多,两人眼红是眼红,却反倒又生发出了点良心。这年辰找点钱都艰难罗,不晓得是哪个粗心大意的背时女人,恁大的包袱丢了,都不晓得!
心头一阵叮叮咚咚的跳着犹豫,两人一面也就捧着这包袱继续前行。妈的反正是碰命打彩了,碰到失主来找就还,碰不到,只怕还拎到前面县城去公安局交了不成?
我们怕也该走快些!佘洞主心中隐然念及「出云石观」那话儿,便对老挑放出这话说。
志戈也还没说出个啥好歹,前面迎头过来了一个身穿皮夹克的毛森森的男人。
好哇,这包袱是我们的!毛男人双眼一瞪大吼一声说。
两老挑一惊,心下正在想着没见到个女人我们又怎敢信你,这毛汉却睃睃他们,又先发话了:
我女人喃?快说,把我女人弄到哪去了!
撞了你妈个鬼!两老挑惊惊疑疑的,心头同时恁想。粟知哥正待将「撞鬼」一话说出而德才恍尔惚兮不知当咋说才好之际,毛男早已扯开喉咙炸哇哇乱叫了起来。这一叫不打紧,也不知是从啥些地头,嗖嗖地便窜出了五六个强强悍悍的人,其中有个还真是个女的,男男女女些,手中全都操着硬锐家伙。这毛男本人也倏地亮出了一把大大的跳刀……
虽是被这接二连三的言语和事头弄得脑壳都不好打转,但粟知哥还是一下子便明白这是遇上伙协同作战的强贼了。洞主哩,虽然在日常间操持本行业务时拿把刀见红见血的宰鸡脑壳是家常便饭,但此时一见人家是将刀些对准了他,早已吓得肠肠肚肚的都一阵乱搅乱转了起来。他拔腿想跑,无奈贼男女些路熟腿快,早便已扯开圈子包抄了过来──何况自家的两腿,这时不知怎的却又软得象布包,重得象全铜!
多的也懒说了,包些都还我们,人各走各的。毛男道。
x!这花包就算是你们的,这蓝包总是我们的噻!洞主忿然抗争说。在场之人,除了他和他老挑,别的都挤眉眨眼地笑将起来。而就说那平日里说得个钢火硬硬的重庆崽儿粟老挑哩,先还见怒目握拳象要死拼的样子,但只见他瞄了瞄人家手里的物事,自家的一双空手,便也就乖乖地松了开来……
朋友,都活得不易,高抬贵手了。他陪笑乞求说,口气倒还不至太卑。
已有人先上前来在取德才肩上的包袱。德才忙把手中的花包袱扔了过去,一面紧紧地按住了自己这蓝包,口中便大大地鸣起冤来。这咋能叫他不鸣呢:出门的艰苦都不说了;这包,虽不算是他的衣食饭碗,却实实在在也是他那「出云石观」的砖砖瓦瓦呀!
我们还要回古源呦,几百里路,翻山过河,赶车住店,喝水吃饭的!他敞开嘴一歇乱叫,说得实在且又具体,只差点儿便没把准备盖「出云石观」那项理由也列举出来。
那毛男显然便是头儿了。只见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对手下人说:把包取过来看!
两只蓝包都被从肩上取下且被解开摊在了路边。
一人给他们留三十块钱。毛男对着那些软塌塌散钱睁开眼,却又皱了皱眉,说。
德才咧咧嘴,象是还想还个价。但粟知哥却连忙给他丢了个眼色,一面还呶出了副心悦诚服的笑容,拱手朝毛男称了个谢。
于是强人们拿起自家的那个花包,也拎起了这两个重新捆好的蓝包,得胜而去了。临行皮夹克毛男不失友好地递过来一句:
朋友,也看开些。比如遭罚了款、交了税嘛!
只剩下两老挑在这空寂荒寒的半湿山路上时,洞主便怨知哥缴械投降是不是也太爽快了一点儿。志戈却光是苦笑着脸摊了摊双手,没说一句话。于是德才想了想,又提议还是该去县城里报案。
不谙粟志戈突然冒起火来。报,报他妈个屁!他们就只医我们这样的,才得行!他偏激地说。
往后的几天,身上倒是轻了,心上却是重沉沉的。妈的细想不得:半饥不饱、忍渴忍累、受寒受冻的出来恁久,生点利出来,全他娘的象是落进了水里火里!咳,也幸好还算是有先见之明,大些的票子还放在了另一处呦,要不的话,毛见火样的全燎去了,还不是叫你血霉得喷嚏都打不出来。
怕的是还遇上个第二回,再来他妈个搜身啥的,两人再不敢说还走小路那话了,见了班车屁颠屁颠赶忙便坐。当然,也就只好大致上就掐着毛哥们赏脸留下的那点盘缠来用了,多坐了点车,吃的住的,也就越更把紧一点儿。看来人这x东西也是贱:此时德才对知哥提起毛哥,不知不觉中,竟就少了几分怅怨而反多了一丝感戴。
也不知有的书报上说的连坐在车上都要遭抢那话是不是有点耸人听闻,反正这一路坐车,还是平平安安地就回到了古源县城。从县城直接回藏蛇洞,也都还有七八十里地,且这七八十里地是再没车可坐,只有走路的了。好在哩这路熟得连草啊石的全都认得,何况打从伍家叔侄投身革命起,路上也就再没听说过还有剪径的好汉。
遇难倍思亲,便脚不停步地朝着家头那方一歇毛走。直到登上一座名叫圆宝岭的山巅后,两人实在累了,才一屁股歇坐下来。这塌离藏蛇洞满打满算也都只有三十来里路了,对面的天河岭、紫云山甚至于肉头崖,全都已是历历在目,可点可数。
天色偏好:太阳金汁样的洒在光溜溜的山上,满山的白石黄泥,全泛着黄金白银样的亮光。连石缝间钻露出的一些枯蒿干草,也都闪眨闪眨的,象是镶缝在那塌的缕缕金线。两老挑沐在暖暖的晴光下,软软的,懒懒的,心下还有几分酸不溜湫颤巍巍的,一齐都朝着藏蛇洞那方伸长了脖子。麦丽,秀秀,两人一个在心头喊着这其中的一个名字,有个还暗暗地连两个都喊了喊。唉,也不晓得你们在家都是啷概在望了哦!
一念及此,心下不觉便悠悠的很有些歉然。德才除了这歉然,另还有着一种大病后那种歉肚亏肠、是啥些都想要攮干搜尽捞它个饱的急切之感。
唉,娘的这圆宝岭可惜只是堆石头了!要是出门一趟,也不大不小的当真弄坨圆宝回来,那才提神呦。或者,那圆宝径直便垒成了咱的「出云石观」……啧!
德才怔怔地设想和憧憬着,后来便把眼光落在了岭脚下背阴山沟中的一个地方。那塌是这块老山坝里近些年来出奇闹热的一处所在:一个远比藏蛇洞大上了数十百倍的巨洞里,有着国家一个代号唤做-93的秘密单位。那洞里虽是不容外人进去,但洞口却早已建成了镇子样的好几条街,日常家人来客往,好不兴隆。
佘洞主正又朝着那个不属于自家的大洞发呆,且瞄着洞口那些熙熙攘攘的人心头又隐隐地动了动,还没来得及想啥,他老挑的两句话,便将他从这呆境之中,清醒地唤了过来。
走,回。出门恁久,都回家门口了,不去见婆娘,是怕她整个家的喝吞了你不成?
走拢青草湾,只见前头草茏里有个黄里泛白的家什动了一下,细看却是个人屁股:王幺狗正撅在那儿拉屎的光屁股。娘的,昨儿个老板给我们匠人些办散伙招待,油大多了,吃得老子们肚子好痛!这自封是个匠人的杂皮娃儿返身见了这二人,把尻子朝一棵光生的小树干上来回抹上了几抹,便一面操着裤腰走上路来,一面涎皮搭脸地笑着说。他空着两手,连匠人的行头也都没带一副,倒不晓得算是操的哪门子手艺了。不过话虽如此,在这远近一方,只要是有点啥用得着人跑腿攒笨的场合,他总是喝帮打杂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
娘的楼五要承包个铺子,把那门面改整得好大!老子们在那儿做艺,一做就是二十几天。他提着劲儿说,说着却又蔫了下来。妈哟,结果镇上还来提了老子们一坨钱走,说是他妈收的啥税嘛费……呦,老实的:长娃子都晓得你们出远门的事了,还带信来说叫回来就去他那塌一趟。没喊说叫他,是说的叫你。急切间这幺狗又想起了点事,便又恁概说,说时面对的是粟知哥,只是顺手指了一下佘洞主。
这两老挑都不晓得那巴阳钟馗包包里头揣的是啥药。不过因王幺狗才在说收啥税呀费的话,所以两人中粟知哥便又是纳闷又是恼怒,德才洞主却是纳闷之外便又觉得侥幸。妈的反正肯定是不去才好,他叫,会有好事么?
不觉三人便来到了老板栗树桥头,该分路了。于是粟知哥和王幺狗都跟洞主道了个别,两人便朝着坎上那路走去。
洞主没马上走,站在桥头要走不走的犹豫了一歇。临后他跑下桥脚,低着头在那塌窸窸嗦嗦地在自家裤腰上整弄了好一会,才爬上路来,然后便带着副说笑不象是笑、说愁也不象是愁的嘴脸,很是飘逸洒脱地朝着他的藏蛇洞洞天走去了。
门开着,他轻轻地闪进屋来,看见身穿红灯草呢衣裳的婆娘,正背着身子,在阁子里弯腰拿碗从坛里舀着包谷粉子,大约是正要去煮食喂栏里那头肥猪。恁久都没沾过婆娘了,一见她那圆鼓鼓的身子,洞主心下的那股邪火早已窜了起来。他不做声不出气的,嘻嘴笑着,二话不说,双手便朝着婆娘腋下抄过,一爪就揪住了她那肥嘟嘟的两坨奶子……
婆娘惊得手里的碗落进了坛子里,喉头里也嘶嘶地尖叫了一声,舌头却半晌都搅不出一个字来。见她回头,德才便顺势又做了一下她那微张着的嘴,一面讨好卖乖地便捉住她的左手,从自家上衣兜里掏出刚放在那塌的一枚银戒指,就要给这手指上戴。
这手却象是遭烫了样的一缩就回去了。不单恁概,眼皮跟前这张阔别了许久好象都有点儿二生二生了的熟脸子,也象是猛然遭泼上了碗鲜鲜的鸡血,一下子变得与下面的灯草呢衣裳一样殷红。
死鬼,也不细看看是哪个,就猫见耗子样的一扑就来!才遭他亲过的那张嘴会说话了,羞羞恼恼地象恁概说。且还搭上一句:噫,原来平常家你就对她恁概上瘾嗦?
妈的这咋就活象是在梦里?──这生生的却真是秀秀,难怪咋个刚才觉得口味也活象是二熟二熟的!
德才脸上也象是遭喷了口鸡血,一大块红便朝四下里沁开流下,直红透了耳根和颈项。他呆头呆脑的瞄着秀秀傻笑了一阵子,先还象是想要老着脸子又向前凑,但秀秀的模样却使得他惴惴然缩脚缩手的,一面便悄悄地把手里的银戒指往兜里回揣。志戈……志戈也给你买了一个,一门一样的。这……麦丽。他口里象含了个烫汤元样的说。
秀秀倒象是还没觉得他这是舍不得把点好东西给她。不单恁样,大约是还由此想到了人这辈子难毬抖清的一些事,她还红眉红眼的也痴瞄着德才,一面口里却轻叹了一声。见她恁样,洞主以为她这是心头活泛了,便憋足劲儿又想干脆来他妈个将错就错。但秀秀却依旧还是拒开了他。──死猴!刚才,就算是不知者不为过了……
咋是你在这儿?德才忽问,倒还不光是在遮掩着自家遭拒的尴尬。
噢,老实你也是还不晓得……秀秀猛可想起了点啥样的,睁圆了眼,也撅圆了嘴,一个人都显出副失惊打闪的样子。于是她饱含同情地给德才说了一席话。德才听了她这话,一时便任随啥男女阴阳之事都全不再想了,唯觉眼前象是闪亮起了南斗北斗漫天星宿,而皮囊里头,活象是有千百件法器在那塌狠捶猛打,于是人便受它不住,口里哇地一声哭腔哭调叫起了撞天屈来……
琼儿们在学堂里劳动,师生共盖厕所。不想那天她背砖上架时,踏的那块板滑脱了,连人带砖的,都从一人多高的架子上扑了下来。也怕是她不大精灵,才实打实的遭了这门子一下。比如长娃子那儿强娃子,还原本正走在她后头,同在那块板上,见势不好,都晓得一爪吊住旁边的立竿……麦丽当时就被叫到镇上医院去了。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她走,就把一个家,还是只有都拜托给了当姐儿的。
说是琼儿摔得还不算是很恼火。还说就是这一两天,她们两娘母就都要回来了。不知是不是秀秀在宽慰他,反正只听她又恁概说。
因明摆着自家男人粟知哥已在屋里等着,且还会听爹说自家是到这边来了,所以秀秀不敢久待,要走。当然她说要走,德才也不便留她。
秀秀提到自家那边的事时,活象是有点儿欲言又忍的。不过,直到真走,她也都没说个啥。
————————————
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而生活中有一相善友兄,则一语中的,道是“缺乏'工具意识’”。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其不少竟得到众多读者之交口称誉。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以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精研艺术,细品人生·
·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
·人生甚难者:尽历尘世辛苦、洞悉存世悲凉之后,依旧能够兴致勃勃且是诗意地对待生活·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体验万千风俗人情,乃得万千诗词文句、万千翰墨画图……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扫一扫或按一按,关注“童山雷”订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