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5）
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清诗新解（5）
泛舟明湖
[清]申涵光
女墙倒影下寒空。树杪飞桥渡远虹。
历下人家十万户，秋来都在雁声中。
关于“历下人家十万户，秋来都在雁声中”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这首诗写济南人民在秋风中忍饥受寒。”（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3页）
又曰：“雁声中：在鸿雁哀鸣的声中，衬托人民在饥寒中生活，语本《诗经·小雅·鸿雁》：‘鸿雁于飞，哀鸣嗷嗷。’”（同上）
按：申涵光此诗既题“泛舟明湖”，当是写景纪游之作。
起二句说济南城头女墙在大明湖中的倒影，仿佛是从寒空中飞下；远处横跨湖面的虹桥，高出于树梢之上：风景何其生动、优美！
根据总体格调来判断，下面两句仍应是赞美之词。
因为济南城中有这样一个大湖，而大雁又是栖息在湖荡苇丛的水鸟，故尔到了秋天，北雁南征的季节，路过这里的雁群都会在大明湖中歇一歇脚。
如此，则济南的十万户人家，秋天便可以成天听见大雁的鸣叫声了。
在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中，竟能享受乡野江湖之趣，这岂不是济南人的福分？
读这首诗，我们当欣赏作者那高超的写生技术，三勾两画，便写活了一座城市，着实难得！若依原注去深求，那可真正是“杀风景”了。
《诗·小雅·鸿雁》篇，《小序》曰：“《鸿雁》，美宣王（按，周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
其“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二句，汉毛氏《传》：“未得所安集，则嗷嗷然。”
汉郑玄《笺》：“此之子所未至者。”
宋朱熹《诗集传》：“比也。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而作此歌也。”
《诗经》此诗中的“鸿雁”，的确是喻指流民；且后世诗词也确有沿
用其比喻的。但总不能说诗词中只要出现“鸿”或“雁”字，都是用此典故。
更何况，根据比喻的对应规则，它也绝不可用来指“济南人民”，因为他们是“居民”，不是“流民”！
计甫草至寓斋
[清]汪琬
门巷何萧索，惟君步屧频。
青云几故旧，白首尚风尘。
身受才名误，文从患难真。
耦耕知未遂，相顾倍伤神。
关于“青云几故旧，白首尚风尘”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说往日一些立志高尚的故友，现在年老还陷身于风尘世路之中。青云，立志高尚之意。《三国志·魏志·荀攸、贾诩传赞》：‘张子房青云之士，非陈平比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2页）
按：这是一联对仗，“几”若作数量词“几个”理解，则词义较实，与下句虚词“尚”对，稍嫌不工。
因此，还是虚化一些比较好，当理解为“有多少”，是用问句的口吻来表达否定的意思，即“没有多少”。
明确这一点，那么将“青云”解作“立志高尚”也就不合适了。说没有多少“故旧”是高尚之士，岂不将老朋友都得罪完了？
“青云”一词，义项甚多，适合用来解读汪琬此诗的，恐非“高尚”，而应该是“高位”。
《史记》卷七九《范睢蔡泽列传》载，战国时，魏国中大夫须贾出使秦国，见自己旧日贫贱的门客范睢竟做了秦的相国，惊道：“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
汉东方朔《答客难》：“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扬雄《解嘲》：“当途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
曹植《玄畅赋》：“侥余生之幸禄……蹶青云而奋羽。”
南朝齐刘琎《上书理宋建平王景素》：“昔者墨翟议云梯于荆台之下，宋人逐之；夷叔为卫军隐难于晋，公子殪之；李牧北逝强胡之旗，南拒全秦之卒，赵王不图其功，赐以利剑；陈蕃白首固义，忘生事主，汉灵不明其忠，卒被刑戮。彼数子者，皆身栖青云之上，而困于泥尘之里。”
北齐魏长贤《复亲故书》：“皆奋于泥滓，自致青云。”
唐陈子昂《酬李参军崇嗣旅馆见赠》诗：“宝剑终应出，骊珠会见珍。未及冯公老，何惊孺子贫。青云傥可致，北海忆孙宾。”
裴迪《青雀歌》诗：“幸忝鹓鸾早相识，何时提携致青云。”
李颀《行路难》诗：“汉家名臣杨德祖，四代五公享茅土……当时一顾登青云，自谓生死长随君。”
刘长卿《湖上遇郑田》诗：“故人青云器，何意常窘迫。三十犹布衣，怜君头已白。”
凡此“青云”，皆喻指官场高级职位，可供参考。
又，从题目来看，汪琬此诗所关注者，应是自己与计东（字甫草）二人的遭遇与心情。全诗仅八句，不该拿出四分之一的篇幅游离开去叙述其他朋友的境况。
因此，笔者以为，这两句的大意应是：你我二人都没有什么做大官、掌实权的朋友（言外之意是无人提携、援引），故头发白了还奔走在风尘之中。
“风尘”，盖用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以京城奔竞求官的人多，路上车马蹴踏随风扬起的尘土大，喻指官场的污浊。
诗人虽有官职，但只是风尘下吏；计东则连官职也没有，仍不免要奔走干谒。
“白首尚风尘”五字，道尽了二人在仕途或人生道路上失意的酸辛。言简意赅，凝炼警醒，惊心怵目，所以为佳。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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