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4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4
雨不出
不许闲人作好嬉,遨头偏值雨澌澌。已藏日月仍朝夜,也辨春秋有悦凄。弃绝自天如覆水,绵连到地祗生泥。世间难得虚堂睡,更与尧章续旧题。
【笺说】
《雨不出》一诗作于1939年,钱锺书先生值西南联大放假,自昆明回沪期间。全诗表达了连日阴雨不能外出游玩的无聊情绪。
“雨不出”为题,也有前人语典。《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四百三十则录邵雍《伊川击壤集》之“《四事吟》:'会有四不赴,时有四不出。’自注:'公会、生会、广会、醵会;大寒、大暑、大风、大雨。’”又引《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二引《复斎漫录》谓:“国初孔拯侍郎遇雨,访叟借雨衣,叟云:'某寒不出,热不出,风不出,雨不出,未尝置雨衣也。’孔公顿忘宦情,早于康节。”
可见“雨不出”也是有出典,颇有寓意。
不许闲人作好嬉,遨头偏值雨澌澌。
首联上句写,不让闲着的人有好的兴致来游玩。
首句中的“好嬉”,是“好嬉子”的省称,犹言好耍子、有趣,是宋元时两浙地区的方言。
佚名的《荻楼杂抄》记载,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善书画,当时著名的印人吾衍(号竹房)尝题管道升所画的竹石图。吾竹房有一私印,刻的是“好嬉子”三字,即以此印,倒用於跋尾。人皆以为这是吾竹房误而倒用,赵孟頫曰:“此非误也。这瞎子道:妇人会作画,倒'好嬉子’也。”倒印“好嬉子”,即成“子嬉好”,是“子(指管道升)喜好”之义。可见“好嬉”早用于前人的文章中。
“闲人”,即是钱先生在假期中的自谓。
下句写,自己本想做出游的东道主,偏偏是雨声淅淅沥沥地不停。
“遨头”一词,出于宋代成都正月至四月浣花的风俗,此时太守出游,士女纵观,称太守为遨头;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於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其实,此词又可借用为出游、欢宴的主人;如明陶宗仪《辍耕录·真率会》:“虽云一饷之清欢,亦是百年之嘉话,敢烦同志,互作遨头。”“互作遨头”,就是互作主人了。“遨头”的这种含义,尚不见于辞书记载。
“澌澌”,形容雨声;李商隐《肠》:“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
首联写天公不作美,连日雨声不断,打扰了人出游欢饮的清兴。
已藏日月仍朝夜,也辨春秋有悦凄。
颔联二句,接着首联第二句写这“澌澌”之雨。上句说:雨已经藏起了太阳与月亮,从早晨到夜晚,仍旧如此。
此句,钱先生有自注“徐重光《与陈伯玑书》:'雨则有朝夜而无日月。’”钱先生此注中的“徐重光”,应为徐仲光,是明末清初著名散文家徐芳,字仲光,号拙庵,江西南城人。他是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入清不仕,著有《藏山稿》、《行脚篇》、《傍莲阁草》、《砌蛩吟》、《憩龙山房制艺》等。
徐芳写的《与陈伯玑书》,见周亮工《尺牍新钞》卷六,很有情趣,录于此,可增加对钱先生此句的理解:
弟常言,天部所辖数种,最雨无情。使人冷落凄清,有朝无日,有夜无月,又偏与花为妒,与春为仇,与离人迁客为恶缘,与竹杖奚囊为敌国,古来篇咏,悼恨不一,我辈十年来韶光强半负此,若使天路为梯,当奖率同人,肤诉上帝,永遣此物,一意晴朗,使水水山山,一年三百六十,岂不快事?
徐芳的如此“快事”,也是钱先生向往的,却被“最无情”的雨,全搅乱了。
颔联下句,写这雨也分出了春秋的不同,春雨令人喜悦,而秋雨令人悲凄。这就把雨拟人化了。
此句钱先生也有自注:“《侯鲭录》记东坡夫人语:'春月使人悦,秋月使人悲。’”
宋赵令畤撰《侯鲭录》载,苏轼知颖州 (今安徽阜阳)时,堂前梅花盛开,月光皎洁。夫人王氏因谓:“春月胜如秋月。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苏东坡据此,作《减字木兰花》词,也阐发此意,云:“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钱先生说“也辨”,就是说这雨,像月亮一样,也分出了春雨、秋雨在人心中的不同心情体验:春雨也使人喜悦,秋雨也使人悲伤。
关于“春秋有悦凄”,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一一则,论到山水与人心“消息相通”,说:
北宋画师郭熙《林泉高致集》第一篇《山水训》于此意阐发尤详,有曰:“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荫,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云云。后来沈颢《画麈》亦曰:“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
弃绝自天如覆水,绵连到地祗生泥。
颈联联句颔联一样,仍旧是写雨,也是承接首联的第二句的。颈联上句说,像自天上泼水,全丢下来,扔的一点儿不剩。
“弃绝”,即抛弃完,丢弃尽;此指把雨水倾尽;杜甫《垂老别》:“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覆水”,泼水;唐薛奇童《塞下曲》诗句“寒云覆水重,秋气连海空”,也是用“覆水”来形容倾盆大雨。
颈联下句说,连绵秋雨落地,地上变得泥泞。
路上泥滑,所以就更是“雨不出”了,唐代的道家吕洞宾有首《鄂渚悟道歌》,就写到“因雨泥滑门不出”。
此诗首联二句在写法上是“起”,从下雨起笔;中间颔颈两联四句是“承”,描写下雨状态下“不出”的内心情绪。接下来,尾联按照一般写法,应该是“转”和“合”了。是不是这样呢?
世间难得虚堂睡,更与尧章续旧题。
尾联上句一转,谈到了雨后无奈的昼眠:人世间难得的是空堂人静,可以昼眠。
“虚堂”,字书上都解为“高堂”,“虚”有“丘墟”之义(见《说文》),后人也包括姜夔,往往用为空旷之义,“虚堂”就是空旷人静的房屋;南朝梁萧统《示徐州弟》诗:“屑屑风生,昭昭月影。高宇既清,虚堂复静。”而“虚堂睡”则牵涉到下一句中的“尧章”了。
下句说,还可以接续姜夔的旧题,来写“虚堂睡”的诗了。
此句的“尧章”,指的是南宋词人姜夔,字尧章。
“续旧题”,就是接着姜夔旧题写诗;则是指姜夔的《平甫见招不欲往》诗,此诗有“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两句,钱先生尾联二句,正是由此而来,《宋诗选注》也曾选注此诗。
尾联的上句,是一转而写“虚堂睡”,下句表面说接着姜夔的旧题写诗,好似未关合首联的的秋雨,实际是正扣在诗题“雨不出”上,因为姜夔写此诗,正是为一位名张鉴、字平甫的友人招姜夔来聚,也正因为“秋前雨”而姜夔“不欲往”,这不也正是钱先生诗题的“雨不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