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训，那些闪亮的句子

作者：王国平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31日 15版）

　　【文史遗痕】

　　家训，其实就是长辈给后生立规矩，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涉及立身处世、持家治业、人生规划等内容。家训的句子，一般都比较简短，高度凝练，相当于长辈的口头禅，以“你们给我听好了”为话头，摆出阵势，就开始谆谆教诲了。按说家训属于私密之事，家族成员知道了、践行了即可，自家规矩不必外扬。故而家训多是口口相传，要么就立个字据，见字如面，大不了挥毫下来，挂在厅堂。而在福建泉州晋江，家训是向外敞开的，直接镌刻在房子门前的墙壁上，大大方方，无遮无挡，对内是一个警醒，对外是一种宣示，颇有“说到做到”“欢迎监督”的意味。

　　晋江五店市传统街区，有一座“柳青新宅”，坐北朝南，面积共918平方米，说是五开间的“川脊顶砖石木结构”，一个很见气势的院落。

　　宅子建于1935年，原初的主人是旅菲华侨庄铭岸。年轻时出外打拼，勤俭积累，经营“元兴号”杂货店，事业有了起色，心里却把故土碎碎念，就遣送其子庄清良回乡主持营建一座住宅。

　　父与子，总有一些内在的东西通过血液的流动，延续着，生长着。16岁的庄清良应诺，基于乡亲的协力和自己的能耐，把房子盖好了，最终还成了文物，供后人驻留、品读，若有所思。比如，宅子门前青石板上镌刻的几条家训，颇为可读。

　　“凡有远虑之人，不特顾目前之生活，并虑及将来，勤俭贮蓄，预为之计。”这是说，人还是要想点将来的事，别一门心思只想在今天撑破肚皮，而不顾及明日的饥寒。要有一个总体的设计，把目光放远一点，看高一点，正所谓“远虑”。眼睛只盯着脚尖尖的那点事，成不了气候。这是干事业的理，也是持家的理。具体策略就是“勤俭贮蓄”，生存、生活、心理的基本需求满足了就行了，刚刚好就是最好。要节俭的，要贮蓄的，不仅是钱财，也包括精力、心智这些“务虚”的精神资源。总之是不搞那些无谓的铺排，开一堆“空头支票”，放任欲望如滔滔洪水，如万马奔腾。

　　“富裕之后，益当谦逊，常存人贤于我之心，恭俭而不骄，自得天祐。”这多少属于自我警醒了。“富裕”，说的是物质上的充沛，可以自主调配资源，可以在衣食住行上大手大脚。但物质上的富裕并不能自然生成精神上的富足。而真正精神上的富足是个什么样子？答案有点深沉，“谦逊”。这是一种品德，而且是很高级的品德。“常存人贤于我之心”，也就意味着要时刻掂量自己的斤两，对自身多一点要求，对他人多一分敬重，做到“恭俭而不骄”。这么一番向内用力，大致可以避免负向情绪的泛滥成灾，“自得天祐”，自己求得心安，人也臻于一个真正的人。

　　“读伟人之传记，研究古来大豪杰成业之原因，则有益于吾人之身心。”这是一则方法论，很具体，也实用。一个家，有书香，是个常理。书如海，浩渺无垠，选择什么类型的书来捧读，是一道难题，颇为伤脑筋。书之质量，也有高下低劣之分。读了恶书、烂书，等于给脑海中输送了负能量，还不如不开卷，任凭风霜雪雨来教导。这则家训就将读书之事明朗化了。要读就读传记，读伟人传记，看看“古来大豪杰”是怎么成长的，是怎么立业的，是如何克服万重艰险而走上人间正道的，是如何对待命运女神的眷顾与垂青，又是如何抗拒生命中不期而遇的恶作剧。在伟人传记的字里行间汲取精神养分，让自己的身心变得充盈富足起来，也就有了对抗社会风浪袭击的武器。

　　此类道德劝诫与精神导引，在晋江的传统村落，是时时可以见着的，成为一道风景。

　　“留福与子孙，未必尽黄金白镯；种心为产业，由来皆美宅良田。”这则家训，出自晋江市金井镇塘东村蔡本油的府上。如果子孙后代在人性、品格上出了问题，给他们留下一堆堆黄金白镯，看似是“福”的赠予，实际上是供人家挥霍的喂食，而且遥遥无尽期，总是吃不饱，再多也是少。要是在人生观、价值观上好好培育，除草，驱虫，施肥，灌溉，“种心”也就收获了“心正”。这样的收成，再少也是多，况且得一心安。这乃是无上的多，无边的善。

　　这属于规劝，轻风细雨，声音是柔和、温软的。当然也有高亢的。

　　“能为世不可少之人，敢做人不能做之事，庶几不虚此生。”这是金井镇西“蔡连环宅”门前的一则家训。多么豪迈，多么响亮，是喊出来的。去闯吧，去干吧，去搏击，去搏斗，生命长度是没法把控的，那就尽量延伸生命的宽度吧。

　　在晋江，读读这些家训，想想此中深意，是有瘾的。因为厚，因为浓，因为醇。

　　这些打眼的句子，其实都在指向一个为人之本、处事之本，探求终极意义上的秘密。

　　“本之书求质，本之诗求恒，本之礼求宜，本之易求勤。”旅菲华侨陈永福在金井镇古安村建有永福楼，门前亮出这么一则家训，说的是读书要从“本”上深究，得出的结论都是干货：《尚书》的本是质朴，《诗经》的本是恒远，《周礼》的本是适宜，《易经》的本是辛勤。是否精准、到位，另说着，但读书的认真劲儿则是毋庸置疑的。先是贯通其中，上下求索，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一个天翻地覆。进而跳脱出来，站在高岗上，将这些纸张和文字俯瞰，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爬梳出书里到底说了什么，得其核，或者说，精髓。

　　还是古安村，有一幢老房子，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但门前镌刻的文字，还是清晰可辨，跨越时空的阻隔，释放着精神的亮光：“事事培元气，其人常寿；念念存本心，厥后必昌。”元气是人之气血之本，是通过血液在身体各部位游走的一股力。过多搅和，就乱了；过多耗损，就弱了；过多烦扰，就虚了。遇事唯有心平气和，卸下情绪爆发瞬间的狰狞面具，驱赶走骨头碰骨头的火药味儿，以礼相待，友好相处，将之安顿在一个恰切的位置上，博得一个身心舒畅，岁月年轮在血肉身躯上的印痕也就随之冲淡了一些。养育了元气，再存乎本心，不忘来时路，不忘人之为人的一系列质的规定性，走在阳光下，天黑也不怯，清爽，利落，受赠一个“昌”字，好生快意。

　　进入宽裕型发展阶段的晋江，不时流露出“昌盛”的气象。这里的现代气息洋洋洒洒。星级酒店，购物商城，大型广场，一片都市繁华。但在某个角落，这些看似有些陈旧、高古的劝世之言与警世之言，还在流动着它们的美丽光泽。

　　是叮咛，是召唤，是期许，是自省，是公告，像是立起一面面精神的镜子，自己经常照一照，看看是进了一步还是退了一截，也敦促后代注重心灵的仪表，善待自己的一言一行，也是以家族的名义向社会公开承诺，让乡亲邻里知悉这家人到底有个什么愿景，以求完善人格。

　　晋江将这些“家训”搜集起来，以书法作品的形式，在五店市传统街区“布政衙”设立“晋江家训馆”，将晋江人传统的家庭观、社会观、文化观和盘托出，供人品咂，更是为了引人深思。继而出版读物，对这些“家训”一一释读，以求让其中富含的传统智慧“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么一来，“家训”也就拓宽了适用范围，成为公共资源，落定在当代的每一个晋江人身上，也作用于在无穷远方读到这些闪亮句子的人们。

  （作者：王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