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林少英作品丨遗落在沈园的爱情结晶（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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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游完甬江后，与哥嫂从宁波站分别乘上高铁，他们去杭州，我独自来到了仰慕已久的鲁迅故里绍兴。
从高铁站出来，乘BRT公交来到鲁迅故里已是晚上十点多。冬季的街头街灯昏暗，人迹稀少，店铺也几乎全关了门。我拖着行李箱缓步走进街道，看到一间小店亮着灯，便过去咨询酒店住宿事宜，顺便买点蛋糕。小店的老板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热情健谈，交谈中得知他是一个公务员，事业有成，只是晚上等店员下班后回来亲自打点一下。我又问起了绍兴的旅游景点，他耐心地给我介绍了几个主要景点。当他听说我来自东莞后，便问我知道某个小镇吗？我说知道，就在我隔壁镇，于是，他便将一直以来郁结在心里的秘密尽情倾诉出来。19年前，他的女友在一次争吵后出走，此后音讯全无。十多年后，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又意外相遇。女友对着他失声痛哭，告诉他：那年和你分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就在一个小镇的出租房生下了一个男孩，房主对她悉心照顾，看她无力抚养，便认领了这个孩子。他听后十分震惊，按照女友提供的线索千里迢迢来到小镇寻找了两次，都没有结果。当他得知我就在小镇附近时，又燃起了他寻找的希望。
透过朦胧的夜色，前方两百米就是沈园。本来我是追寻鲁迅而来到绍兴的，却在下车的第一刻，邂逅了沈园，还未解读八百多年前上演的一段凄美爱情故事，此刻，又有一段现代爱情悲剧在这里重演。难道沈园是演绎爱情悲剧的舞台？
第二天雨后的黄昏，我走进千古不衰的爱情名园——沈园。从一副郭沫若题写的“沈氏园”门匾下进入沈园。曲曲弯弯的石板小径在绚烂的枫叶树丛掩映中显得幽深而富有诗意。穿过小径，便来到了“诗境园”，陆游的手迹“诗境”刻在一块太湖石上。墙壁上刻了许多诗词，屋檐下挂满风铃的小木牌下写着情真意切的话语。走进问梅槛、八咏楼，来到六朝井庭，这口井和葫芦形水池是园中仅存的六朝遗物。
沈园的布局以“孤鹤轩”为中心，孤鹤是陆游性情的象征，他出身于北宋灭亡，国家垂危之际，20岁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壮志，力主抗战，受到投降派排挤打击，晚年过着白云野鹤般的生活。孤鹤轩南面便是著名的《钗头凤》碑。陆游20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夫妻情投意合，伉俪情深，却被陆母逼迫休妻。离别十年之后，二人又在沈园不期而遇。此时陆游早已娶妻生子，而才华横溢、优雅灵秀的唐琬在离开陆游后嫁给了宋太宗玄孙赵仲湜的儿子赵士程。这位痴情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男子，无论出身、地位、前程都高于陆游，却对唐琬的爱慕远甚于陆游，他不顾众人反对，三媒六聘，大张旗鼓把被休的唐琬娶回家，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她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体贴，令唐琬饱受创伤的心灵渐渐平复。然而，沈园的不期而遇，又令这段痛苦的往事奔涌而出。分别之际，陆游在墙上奋笔疾书，一首《钗头凤》名垂千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情真意切的词篇，再次令唐琬痛不欲生，她当即回应——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琬便抑郁而终。两人唱和的《钗头凤》成就了沈园成为千古不衰的爱情名园，成就了一首感天动地的千古绝唱，成就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却断送了唐琬的一生。
沈园既是陆游唐琬爱情的滋生地，又是唐琬生命的殉葬园。唐琬的悲剧在于她走不出失败的婚姻，不懂得告别昨天，珍惜眼前的幸福。最宠爱她的赵士程就在身边，为了她不惜付出一切，而陆游只为她写了一首《钗头凤》，她却为了这一段已逝的恋情，抛弃身边拥有的一切，如一片绚烂的枫叶，一意孤行坠入痛苦的深渊，断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可怜的赵士程为了她终身不娶。
我带着淡淡愁绪走过双桂堂，这是沈园之夜堂会表演的地方。旁边南苑是连理园和陆游纪念馆，散发着浓浓的书墨香气。走进东苑，也叫“爱情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典型的江南园林特色，心形的琼瑶池、鹊桥、相映厅等充满爱情传说的景观，枫叶绚烂的色彩，水松金黄的倒影，池旁依依的垂柳，氤氲着爱的氛围。
坐在高高的亭台上，我欣赏着眼前的小桥流水，花果树木，忽然，昨晚小店老板那段爱情故事又不期而来，我不知道他相恋的女友，为何会为一次小小的争吵而不顾一切决然出走 ，不惜流落他乡。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当她怀有爱情结晶的时候，宁愿独自忍辱负重，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困苦，生下孩子，送给别人，也不告诉曾经情真意切的恋人，为什么要那么铁石心肠，把曾经的一切断然割舍， 如果当初她能回心转意，也不至于留下这个永远的遗憾。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想起昨天小店老板对我——一个萍水相逢游客的盛情款待，想起他对往事的眷恋和不舍，我整理好故事的细节和线索，决计想方设法帮他寻找那段遗失了19年的爱情结晶，以了却一段永远的遗憾。
遗憾，莫大于你最亲近的人远行，你却无法最后送一程。当晚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心急如焚，第二天一早便请假回去，刚请了假，却收到了母亲已经病逝的消息。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没能亲手为她换上寿衣，成了我永远的遗憾，留下了永远的痛。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岁時随父母走出大山来到韶关一家国有企业。从小学、中学、卫校到工作，从童年、少年到青年，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都从这里开始萌芽、生长。
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愿离开家，仍然一个人住在韶关家中。家，依然是我生命的港湾。如今母亲也去世了，我的根不知飘往何处，以后我还会常常回到这哺育我长大成人的地方吗？
半个多月前，我从繁忙的抗疫一线抽出十天时间，陪母亲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当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十分衰弱，但神志依然非常清晰，还让我搀扶着她上厕所。当我得知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进食后，我惊愕了！那么长时间没吃东西，居然还可以清晰对话，行走自如，安静睡眠，没有痛苦，如此安详，可见她平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怎样惊人的忍耐力。或许也是她这辈子勤俭持家，善意待人修来的福分，也是带给我们后辈的福荫。母亲生平喜欢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每次叫她出去走走，她老是牵挂家里的鸡呀，花草树木呀，从没出过远门。此刻她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她睡了几十年的木床上，不肯上医院。当我和哥哥费尽周折，帮她穿衣、穿袜、穿鞋，送她去住院时，她依然竭力抗拒，不愿意麻烦家人，不愿意增加大家的负担。
有一天，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反这辈子争强好胜的脾性，轻声地对我说：“少英，抓住我的手……”母亲第一次像一个孩童般撒娇似地向我呼唤。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已过不惑之年的我，还是第一次握着母亲的手，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着她的手。已近八旬的母亲的手掌依然那么白皙，没有一点老人斑，手指纤细修长，瘦削的脸庞因十多天无法进食，肌肉已经萎缩，脸上依然白皙，没有一丝斑点，此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从来不用保养的皮肤受惠于她，只是手指却还不如母亲修长。
我们兄妹小的时候，父母很忙，他们白天上班，下班就去附近山上挖煤，砍柴，割草，开荒种地，没空管我们，以至于我们从小都自由自在，成了快乐无边的野孩子，一有空就上山采花摘果，下水摸蚌捉鱼……今天，当我畅游在碧波荡漾的江河大海时，我想自豪的说：我的潇洒自如来自于父母的无为而治。
母亲在单位饭堂上班，经常是下了夜班回家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种菜、浇菜、搞卫生、煮饭菜，从我记事开始，没见她歇过，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很少和我们交流，也不苟言笑。记得高考后，有一天我在同学家玩得比较晚，回去后发现家里锁了门，我翻墙爬进院子后，边弄床铺边生闷气，猛不丁被父亲用棍子敲了一下。一向乖巧懂事的我，从来没有挨过打，哪里受过这样的冤屈，我愤然离家出走。从不串门的母亲摸黑到处找我，不知费尽多少周折，终于在一个同学家里找到了我，泪水涟涟地哀求我回去。我第一次见到好强的母亲流下眼泪。
在我高考录取通知书未到时，我又跟随同学去十多公里外的一间煤矿重点中学补习，一向勤俭的母亲二话不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70多元补习费给我。那可是那个年代一个家庭差不多一个月的收入啊，当时哥哥在读技校，弟弟还在上初中，一般家庭供完了高中是不会有闲钱再供子女去补习的。
我工作后每次休息回家，清早准备上班时，母亲总是早早煮好早餐，又将我的自行车从柴房搬到门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前些年，我膝关节做了手术后回家，本想趁此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父母，又想得到父母的照顾。可是朝夕相处免不了有些矛盾，长期各自生活，养成了自己的习惯，对母亲的唠叨深感郁闷，想一走了之。一天，我在花园看书，当听到母亲在远处喊我回家吃饭时，我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换位想想，从小到大，母亲不停地为我付出，我却不断地向母亲索取，从来没有抽出时间关心她，照顾她，还常常和她争吵、生气，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老了，也像个孩子，更需要得到关爱和照顾，而我却一辈子心安理得地享受母亲的照顾，此刻，我才意识到应该转换角色了。
此后，我一回家就问母亲想吃什么，想去哪里，买她喜欢吃的东西，带她到风景区游玩，想让她补回这辈子从未享受过的空闲时光，享受从来就不懂享受的人生。
此时站在山乡老家普宁洪山山巅，我望着不远处母亲的墓地和山下村庄上的老宅，母亲的骨灰已魂归故里，在普宁八大风景之一的“洪寺幽探”旁，紧邻佛院禅声，清幽安宁，在这山青水秀，风景独特之地落叶归根，也算有了一个完美的归宿。
母亲一生辗转出山，又回归山中，回归故土，回到原点，完美的画完了生命的轨迹。
作者简介：林少英，女，东莞市作家协会理事兼市作协谢岗分会主席。长期从事医护工作。1985年加入韶关市“五月”诗社，1986年开始先后在《韶关日报》《华夏诗报》《黄金时代》《科学文化报》《作品》《南方日报》《广东文坛》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数百篇。《那山那水那人》《南宋悲歌》《银瓶山，唱给四季的歌》《莲的心事》《大亚湾之恋》《永远的中山陵》《东城漫步》《悠游在银瓶的时光》等诗文在省、市各级文学大赛中获奖。已出版诗集《林少英中英文短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