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 李白的人生地理(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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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上)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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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几乎每个中国人的童年,都背诵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乎每个中国学生,都在课本里读到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它们的作者李白,唐代著名诗人,千百年来在中国家喻户晓。李白的一生,或因前途,或因游历,或因流放,自24岁离开家乡四川,就一直处于奔波迁徙中,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草地周刊将分上中下三部分,推出长稿《长风万里》,作者走访了1000多年前李白停留过的那些地方,从文学和地理的角度,将李白的一生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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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即将过去。

  老去的人从病榻上起来,策杖徐行。他看到阳光下的山坡上,一簇簇红花明丽如霞。红花让他想起家乡的一种鸟。花和鸟有相同的名字:杜鹃。

  记忆中,也是这时节,每当日暮,杜鹃鸟就会站在村居旁最高的树梢上,一声接一声地叫,一直要叫到次日凌晨天色朦胧。凄苦的叫声如泣如诉,人们称为杜鹃啼血。

  老去的人由杜鹃花想起杜鹃鸟,又由杜鹃鸟想起故乡。在这个业已60岁的老人心中,故乡杳远而模糊——自从24岁那年挥手自兹去,他再也没有返回过。30多年前的故乡,虽然还点点滴滴地留在记忆深处,然而岁月消磨,已然慢慢又不可阻挡地淡了,远了,如同暮春时那些破旧了的春风。

  惟有杜鹃鸟的哀鸣,依旧那样清晰,清晰得惊心动魄。

  从杜鹃花到杜鹃鸟,是一个人长长的一生: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老去的人叫李白——在中国,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名字。他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和一种人格精神的代表与象征。

  其时,李白已进入人生的最后时光。一年之后,他将在长江之滨的一座小城孤独死去。

  临终前,他写下绝笔《临路歌》。诗里,他又一次用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自比。他悲哀且不甘地承认,由于时运不济,大鹏从中天陨落了。他自信,像他这样的天才,将“馀风激兮万世”,只是,人世茫茫,后代还有谁能像孔子识别不世出的麒麟那样,为他这只大鹏而哀伤追怀呢?

  李白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逝去后的一千多年里,他的名字从未被人遗忘,他的诗文被一代代读者传诵,他赞叹过的山川,后人一次次登临并临风怀想。重访李白之路,庶几,我们可以辨识出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李白。

故乡: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三月的大地被几场细雨唤醒,成都平原春深似海。

  灰白的高速公路笔直伸向远方,阳光下,发出质地坚硬的白光,像一柄长剑,把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一剖为二,而连绵的花香和忙碌的蜜蜂,又试图把它再次缝为一体。

  为了李白,我又一次从成都前往江油。江油是四川盆地北部一座安宁的小城,视野尽头俱是青黛的山,仿佛要向所有到达这里的人暗示: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在此过渡。涪江和昌明河为城市带来了生机,一年四季,绵绵流水总是不慌不忙地从城中流过。当油菜花从眼前消失,接踵而来的是碧绿的杨柳,它们在春风中苏醒。

  新世纪之初,当我第一次来到江油时,它的宁静和古老让我惊讶:早上走出宾馆,从杨柳夹岸的街道那头,竟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抬头看,是一匹吃苦耐劳的矮种川马,在一个农夫的驱赶下,拉着一车水灵灵的蔬菜往农贸市场而去。如果不是宾馆高大的楼房,你会以为时光重新回到了唐朝,一个叫李白的少年很可能就从马车背后飘然而过。

  在江油,几乎所有我熟悉的人——至少30个——都众口一辞地说:李白就是江油人。江油出生,江油成长,直到24岁才离开。

  与之相应的,是不少学者的另一种意见:李白是5岁那年随父来到昌明的——昌明是唐代的一个县,后改称彰明,再后来合到江油。李白的出生地,不在江油,甚至不在今天的中国,而是在遥远的中亚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

  即使李白真的不是出生在江油,而是中亚古城碎叶;即使他真的5岁才随父迁居昌明,到24岁永别家山,他在江油仍然长达20年,江油仍然是他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20年里,李白在故乡读书——偶尔也到附近州县走一走,顺便修道、学剑——一流的诗人外,他还是二流的剑客和三流的道士。

  青莲是江油以南的一座小镇,唐时,名为青廉,地处绵阳到江油之间。零乱的街道散漫地分布在涪江冲积成的小平原上,大多是两三层的小楼,在中国的乡镇乃至一些县城随处可见,似乎出自同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建筑师之手。

  李白生活了大约20年的故居陇西院,就在青莲镇外的一座小山脚下。如今,由于发展旅游,山上建了一座高大的仿古建筑,名曰太白楼。楼下,是一方方题刻着李白诗作的石碑。宽阔的游客中心和人迹稀少的停车场,把记忆里原本曲径通幽的陇西院衬托得很微型。

  就像许多名人故居其实都是后人通过追思与怀念新建的一样,李白故居也不可能是唐代的初版——李白离家数十年后,陇西院沦为寺庙。宋代,首次重建。明清鼎故之际,四川遭逢千古未有之变局,几乎所有老建筑都毁于兵火。今天,我看到的陇西院是清朝乾隆年间所建。

  总体上说,李白并不是一个有多么厚重乡土观念的人,他甚至很少怀念故乡,他生命中的那份豪爽与洒脱,决定了他是一个唐代的暴走族,他的根在远方,诗在远方,梦想也在远方。只是,如同任何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都有涓涓细流的源头一样,李白这条大河的源头就在江油。

  得天地英才而育之,这是江油的幸运。

  陇西院是一座川西民居风格的三合院,院子里,有一间李白书房――当然也是后人想象的产物。书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把硬木椅子放在桌前,灰尘让它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这些文人书房里最普通的必需品指向了一个博大精深的时代。当它们各自散落时,它们是普通的,也是廉价的,但当人们把它们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联系在一起,它们又是华贵的,特殊的。面对历史的忘川,后人的确需要用许多模拟之物,去假想天才和一个时代的紧张与松弛,光荣和梦想。

  站在小小的书房前,春天的午后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寂寞与感伤:恍然之间,你会以为那个叫李白的少年才刚刚出门,或许在溪边看桃花李花的风景,或许在山上放一只扎了彩带的风筝。总之,你没感到岁月已经流逝了1300多年,你也没感到那个叫大唐的时代早就杳如黄鹤。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许多年后,当李白因永王之乱被流放夜郎时,客居成都的杜甫又一次怀念他毕生敬重的老友,并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希望,漂泊天涯的李白,能够在暮年重归故里,重归昔年读书的匡山。

  查《江油县志》可知,江油市区西北面的匡山,因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筐山;又因筐与匡同音,再称匡山。此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戴天山。从青莲到匡山,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据说李白就是沿着这条曲折如蛇的小路,往来于陇西院和匡山书院。一来一往的时间长达十年,小径经行的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都见证了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何一天天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年。

  今天,通往匡山的路依旧崎岖。山不算高,林不算茂,风景却有殊胜之处。三月的微风暖如熨斗,吹得人心里发痒。远远的农舍隐在大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

  李白的读书处在一座寺庙内,唐时称为大明寺。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龙安知府蒋德钧感于李白匡山读书旧事,发起乡绅捐款,重建匡山书院。匡山书院最好的模范当然是李白,因此原有的李祠、太白楼、双杜堂和中和殿也联为一片,成为当地最具人文气质的地方。然而,蒋知府的善举没能长久地维持,时过境迁,高大的建筑早就沦为残垣断壁。

  我前往匡山走的是公路。由江油市区西出,沿302省道行驶几公里后北折,不远处那些耸立的黝黑山峰就是匡山,父老口耳相传的李白读书台,便在其中一座山顶的平旷处。

  李白出川前的诗作只留下不多的几首,其中一首写他去拜访山中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我眼前的匡山依旧森林密布,山道崎岖,虽然没有野鹿踪迹,但带露的桃花,飞挂的山泉,云中的翠竹却比比皆是。

  这首诗也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从少年时起,他就对修道十分感兴趣。培养了李白这种兴趣的,固然有李唐推崇道教的时代背景,也和江油境内的一座道教名山不无关系。

  道教名山即窦团山。

  与匡山相比,窦团山名气大得多。虽然只有区区几平方公里,却因奇险闻名。远远望去,三座山峰笔直冲向蓝天,除了其中一座有小路可蜿蜒而上外,另外两座均无路可通。三座山峰之间,架设着沉重的铁索桥。方志表明,早在李白的时代,铁索桥就有了。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换新的铁索。最近一次更换是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近三百载光阴后,今人已经不知道祖先是如何在又高又陡的悬崖上架设铁索的了。

  窦团山原名团山。唐代之前,山上就有不少道观,旺盛的香火和虔诚的香客,使这一脉既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山远近闻名。唐初,彰明县主簿窦子明弃官隐居山上。据说他苦心修炼,后来得道成仙。为了纪念窦神仙,团山更名窦团山。

  李白从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毕生好道,求仙得道曾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

  道教圣地近在咫尺,李白与窦团山相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令人惊讶的是,与描绘读书十年的匡山不同,李白给窦团山留下的诗作只有短短十个字,甚至不能称为完整的作品,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片断: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相较入世的儒家和出世的佛教,产生于我国本土的道教追求的是修炼成仙,白日飞升。普天之下,得道升天的事谁见过呢?不过,对李白这种浑身长满浪漫主义骨头的诗人而言,道教的追求却天然地契合了他生命中的浪漫元素。

  那位居住于戴天山的李白访之不遇的道士不详其人,另一个道士却对青少年时的李白产生过重要影响。他就是盐亭赵蕤。

  赵蕤长李白42岁,二人的年龄相当于祖孙的差距。几十年里,尽管朝廷多次征召,赵蕤俱不应。他隐居蜀中,潜心道术、帝王学和纵横术。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李白悉数继承了赵蕤的衣钵——不仅思想,还包括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是故古人把师徒并称为蜀中二杰,所谓“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李白初访赵蕤时,令他感到非常神奇的是,赵蕤养了上千只不同种类的鸟儿,他一呼唤,鸟儿就会飞到他身上——不久,李白也能像老师一样和鸟儿打成一片了。

  中亚富商的家庭出身,汉夷杂处的生活环境,长途迁徙的童年漂泊,熟读儒家经典的少年时代,学道击剑的青年时期……诸种落差巨大的生活,造就了李白复杂甚至对立的性格:他既入世又出世,既好文又尚武,既醉心山水又热爱红尘,既好高骛远又脚踏实地,既乐观豪迈又忧郁敏感……总之,他是唐代诗人中罕见的异数。其他诗人太像诗人,如杜甫、王维、孟浩然,而他更像一个闯入诗坛的侠客、醉汉、浪荡子和道士,同时还是一个满怀政治热情的治国空想家。

  终其一生,李白一直在儒与道之间摇摆。当人生出现顺境和希望时,他立即豪情万丈,仰天大笑出门去,相信或者说幻想他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尔后功成身退,像范蠡那样浪迹烟波五湖。然而,一旦现实不顺,挫折当头,他马上回到了道家,修仙炼丹,寄情山水,“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飘飘然如方外之士。

  已故文学评论家李长之认为,李白“的确想当一当宰相,把天下治得太平,功成身退,就学范蠡和张良。这是在他一生的诗文里都一贯地这样表示着的。可是他也有学道的心,想当神仙,那也是同样很诚意的。在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我们现在要指出的是,他的从政,的确有种抱负,那就是要治国平天下,所以做官要做大的,同时也不只是功名富贵的个人享受就满足。这一种比较成熟的政治愿望,是他在壮年时形成的。这一种学仙与从政的根本矛盾,此后支配他一生。”

  我以为,李先生的论述相当精准。李白大约属于○型血,激情四射而又容易感到倦怠,热情似火而又无法持久。他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实得有些任性的人。

  不过,在江油时,李白才20出头,还没遭受过任何人生挫折,不可能像老师赵蕤一样隐居山林,以野鸟琴书为伴。他要出山,要建立一番不世的功业。

  自唐以降,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想释褐做官,似乎只有科考一途。但唐代科举成型未久,虽最为重要,但尚有其他道路可走。比如举荐,比如献赋。

  京师重臣或封疆大吏一旦向朝廷举荐,常常事半功倍。至于献赋,那是汉代以来的惯例。如杜甫屡试不第,先后两次献赋,终因《三大礼赋》而授京兆府兵曹参军。

  不仅举荐和献赋可得官,甚至隐居有名也可得官,如称赞李白仙风道骨的司马承祯,他隐居天台山,名气甚大,从武后起,朝廷就屡次征召,死后还追赠银青光禄大夫。

  要想获得举荐,就必须干谒。在唐代,为了获得达官贵人举荐,读书人——尤其是以诗文擅长的诗人,几乎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干谒。

  干谒的字面意思是有所企图而求见显达者。具体到唐人干谒,就是为了在科场胜出或是直接入仕而拜访显达者,希望通过向他们展示才华,赢得好感,得到举荐。为此,甚至产生了一种称为干谒体的诗歌品种——说白了,这些文辞典雅的诗作,类似于当代的自荐信。如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皆如是。

  李白的干谒生涯自19岁开始。那是开元八年,即公元720年春天。当匡山上的草木又一次吐出亮晶晶的新芽时,他前往彰明以南的成都。在成都,他拜访了益州长史苏颋。苏曾官至宰相,是一个温厚的长者。按李白后来的说法,苏很赏识他,指着李白对手下官员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令人疑惑的是,即便如此,苏颋却没有举荐他。不知苏颋是出于客气才待李白以布衣之礼,还是多年后李白的追述有所修饰?

  拜访苏颋没结果,李白又沿着成渝古道去了渝州(重庆)。在渝州,他拜访了刺史李邕。李邕之父李善乃《文选》的注释者,此书是包括李白在内的年轻学子使用的教材,李邕本人则是知名书法家。但是,李邕对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礼貌而拒绝——他令手下一个复姓宇文的官员把李白打发走。

  成渝干谒,李白唯一的收获就来自宇文——他送了满脸失望的李白一只桃竹制成的书筒。

  冬时,李白重又回到家乡,回到匡山,并在诗作里流露出归隐林泉、终老青山的念头。其实,李白才20多岁,所谓归隐,所谓林泉,俱不可能落到实处。就像几百年后侯方域下第,煞有介事地写文章表示从此杜绝儒士,闭门隐居一样,皆不过是有口无心地发发牢骚而已。

远方: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天文学上有个词叫红移,意指光源远离观测者时,观测者接收到的光波频率比其固有频率更低,即向红端偏移,故称红移。天文学家告诉我们,整个宇宙中的其他星体都在红移。也就是说,从浩瀚的空间看,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变得越来越孤独,因为所有星体都在远离我们。

  如果把红移这个词借给历史,历史上的人和事也同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红移。祖先离我们越来越远,他们的呼吸和欢笑早已在风露中凝固。他们曾经的苦难与欢乐,以及难以逾越的艰难苦恨,到如今,都不过是旧籍里了无生意的文字。

  幸好,依凭文字,我们也许还能想象并还原他们的生活。关于李白,我们也只能依凭他留下的几百篇诗文以及同时代和稍晚者的记述,而我一直相信,对这些先贤人生轨迹的重访,尽管由于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不仅名字变了,甚至连地貌也发生了变化,但仍有可能让我们在想象并还原他们的生活时,更多一些真实与妥贴。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李白24岁。春天,他买舟东下,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民歌风的作品: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按古人说法,人生的机缘与遭遇是前定的,于诗人,就有诗谶一说——诗人灵感所至写下的诗句,完全可能在日后兑现,成为他们对命运的自我预言。李白这首《巴女词》似乎就有诗谶的意味: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是啊,远去的巴蜀儿郎,你几时才会回来?终其一生,除了流放夜郎时溯江而至巫山外,李白漂泊的脚步如同暗夜远去的灯盏,再也没照亮过沉寂的故乡。

  检阅李白留下的全部诗文,回忆故乡的篇什并不多,与同时代或不同时代那些忆起故乡就涕泗纵横的诗人相比,李白对故乡似乎缺少更多的眷爱。我曾经奇怪于这样一种现象,那就是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我们的祖先却更有勇气踏上漫漫征途。他们壮岁的游历,动辄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山川阻隔,故乡和亲人杳如黄鹤,他们却义无反顾地匆匆上路了。长亭与短亭之间,名山和大川之间,古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令人嫉妒。

  反观今日,古人一年半载才能走完的路,飞机几个小时就可安然抵达,但多少现代人有过诗意的远行呢?两千年前的司马迁自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今人虽交通便利,可几人能重复太史公的足迹?对古人来说,渺不可知的远方不仅是一种诱惑,更是一种激情燃烧的生活方式。

  李白的轻舟在开元十三年春天驶出了故乡巴蜀,东去的浪花顶托起那叶小小的木船。江流浩荡,春暖花开,眼前的景象令第一次出远门的李白心旷神怡,他的内心深处是否天真地认为:从此,人生之路也将顺水行舟一样写意而美满?

  出川后经停的第一站是江陵。在江陵,李白认识了道教大师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对李白很有好感,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还年轻,既没名气也没影响,除了梦想和才华一无所有。司马的称赞对李白便很重要,好比我们对一个孩子的表扬往往会改变他的人生一样,司马的表扬也令李白激动。为此,他写下了《大鹏遇希有鸟赋》,把自己比喻为大鹏,把司马比喻为希有鸟。那只李白想象中“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的大鹏,从此成为李白坚定不移的精神自况——终其一生,他是如此渴望像大鹏那样搏击云天,扶摇万里。

  黄鹤楼向来被看作武汉的地标,它与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和山西鹳雀楼并称中国四大名楼。初次漫游的青年李白由江陵来到江夏(武昌),耸立于长江之滨的黄鹤楼,自然不会忽略。

  今天的黄鹤楼是一座钢筋水泥的高大建筑,尽管竭力修饰出古意,但粗糙与仿冒感依然扑面而来。李白登临的黄鹤楼自然不是如今的样子,甚至也不在如今的位置,而是更靠长江——20世纪修建大桥,黄鹤楼楼址作了移动。我曾看过日本人常盘大定拍摄于一个世纪前的黄鹤楼。它矗立在一大堆高高低低的民居中,虽然最高,却不像现在这样鹤立鸡群。当然,常盘大定拍摄的黄鹤楼也不是李白登临的黄鹤楼。这座始建于三国时期的名楼命运多舛,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灾难就像它的名声一样鲜有出其右者。1884年,黄鹤楼毁于大火,此后一百余年,黄鹤楼只是一个令人追思的遗址。我们现在见到的黄鹤楼重建于1985年。三楼一座大厅,墙上绘有众多登临黄鹤楼的名人,李白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登临送目,必然有诗。李白读了壁上所题的崔颢的七律后,竟然没动笔,感叹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个故事说明两点,其一,崔颢的诗的确好,至少这首黄鹤楼,令诗仙也扼腕称赞;其二,后人认为李白一生自负,几乎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以他对崔颢作品的表现观之,并非如此。

  自从有了遥感技术,人类就得以从渺远的高空俯瞰自己的大地。对这些从太空发回的照片,我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原本辽阔的山河被浓缩到一张小小的照片上。虽然地图也能缩地千里,却没有遥感照片的真实具体。

  在一千公里高空,当卫星对着中国大地拍摄时,我看到了一片赭黄中夹杂着一些淡蓝,淡蓝中的一个小分部,静静地淌在湖南北部。当卫星更靠近,这片淡蓝的小分部变大了,略似于一只扭曲的葫芦。这就是洞庭湖。

  古人云:四渎长江为长,五湖洞庭为宗。意思是说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水,数长江最长;洞庭、鄱阳、太湖、巢湖、洪泽五大淡水湖,以洞庭为首。这不仅就洞庭湖当时面积最大而言,也与洞庭湖在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有关。这片浩荡的湖水和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韩愈、李商隐、孟浩然、范仲淹等光辉的名字连在一起。作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即便在湖区不断缩减的今天,面积依然超过两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县辖地。

  李白漫游的脚步数次抵达洞庭湖,他的目光几度注视八百里洞庭浩渺的烟波。

  第一次是他出蜀后的壮游。在荆楚期间,他遇到了同样来自蜀中的友人吴指南,于是结伴而行,同游潇湘。

  愉快的旅程很快因吴指南的暴死戛然而止。抚摸着同伴的遗体,李白大放悲声,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死如影随形。擦干眼泪后,他把吴指南暂葬于湖边,尔后东下。三年后,李白再次前往洞庭湖,把吴指南的遗体取出来,骨肉还没分离,他就亲手用刀把骨头剔下来,背着它徒步走了几百里,安葬在武昌附近。

  很多年过去了,当李白不再年轻,他龙钟的脚步还将重合青春的脚步。那是他被流放夜郎遇赦后,他还会来到洞庭湖边,登临那座古老的楼。

  就像黄鹤楼业已走进丰沛的中国文学史一样,岳阳楼的光辉也笔直地烛照千秋。自从开元初年张说在洞庭湖畔筑楼起,一千多年间,它多次遭受重创倒下,又多次倔强地重新站立。

  时至今日,几度兴废的岳阳楼依旧屹立于洞庭湖边。登楼远眺,眼前还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描绘过的景象: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崖,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当李白初次登楼时,那种带着惊讶的喜悦在他诗里触手可及。是的,那时他还年轻,年轻得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年轻得有些目中无人。然而,命运始终是一个不讲游戏规则的对手,它最擅长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多年以后,当年的翩翩少年须发如雪,洞庭湖仍旧水光接天。在与时间的比赛中,除了大自然,没有人能获胜。李白如此,我们亦然。

  同为大诗人的杜甫一直是李白身后的小兄弟,这位命运比李白还要乖张的诗人,青壮年时代的颠沛流离没有换来晚岁的安宁与幸福。相反,他的晚岁生涯甚至比青壮年时代还要凄凉。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李白已去世六年,杜甫也是风烛残年,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亦将终结。那一年,杜甫登上了李白数次登临的岳阳楼,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五律: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君山是洞庭湖无数岛屿中最知名的一个,从岳阳楼望过去,它像是在水天交接处浮动。虽然海拔不过几十米,面积也不足一平方公里,却是整个洞庭湖人文风光和自然风光最引人入胜者。

  然而在李白看来,举目风景的君山还是不要为好——把它刬掉的话,湘水就畅行无阻地平铺远流了;整个洞庭湖倘若用来盛酒,足以醉杀无边无际的秋天。

  奇特的想象不减当年。虽然遭遇了人生的种种苦难与不测,李白依然葆有一颗孩童般的好奇之心。与杜甫的沉郁悲壮相比,李白把人生的苦难统统过滤掉了,他让我们只看到了自然的瑰丽与想象的高远。

  暂厝了吴指南后,李白独自上路。种种迹象表明,李白此次壮游有一个大致的目的地,那就是剡中。当他从湖北境内又一次出发时,他在诗里写道:“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剡中是哪里呢?即历史上的剡县,也就是今天浙江嵊州及周边地区。这一带山海相接,景色清幽,尤其自魏晋以来,高人逸士多汇于此。如李白一生最敬佩的先辈诗人谢灵运,其家族就在这里有大片庄园。

  李白并不是直奔目的地而去的。他顺江东下,一路走走停停。首先,来到庐山,在感叹了庐山瀑布乃银河落九天后,来到金陵,即今天南京。关于金陵,或者说南京,作家叶兆言的说法深合余意。他说,“南京在历史上不断地被破坏,被伤害,又不断地重生和发展,这个城市最适合文化人到访。它的每一处古迹,均带有深厚的人文色彩,凭吊任何一个遗址,都意味着与沉重的历史对话。”

  一生中,李白多次前往金陵,也多次凭吊不同的江山遗迹。流放夜郎遇赦后,已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李白又一次来到金陵,他登上了一座著名的古台。那就是因他的诗篇而名扬至今的凤凰台。

  凤凰台的得名,据说是南朝刘宋时期,有三只凤凰飞临城西的小山。为了纪念这一祥瑞,人们修建了一座高台,称为凤凰台。凤凰台所在的小山,称为凤凰山——今天南京南部的百家湖边,有一座圆形高台,上面树着三只巨大的红色凤凰雕塑,人们把它称为凤凰台。但它并非李白所游的凤凰台。李白的凤凰台遗址在夫子庙西侧的秦淮河畔——更具体的位置,有人说在一所校园内。那年,李白登罢凤凰台,留下了七律: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人生的种种不得意让豁达的诗仙也未免愁闷滋长。当他历尽沧桑,脚步遍及大半个中国却一无所获时,他终于生出了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恍惚。

  不过,第一次到金陵时,李白还年轻,有的是时光,有的是金钱,也有的是豪情和酒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南京之后是扬州。扬州之后,李白深入剡中。镜湖、若耶溪、王右军故宅,到处都留下了他的屐痕。726年晚秋,李白从剡中回到扬州,兴尽悲来,陷入了此前很少有过的忧伤中。原来,年轻的他,因家境殷实,带着大笔盘缠,甚至还有一个书童随行服侍。一路上,他纵情挥霍,“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这么一笔巨款,除了自己消费,还仗义疏财:“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

  没想到,这么大手大脚,很快就千金散尽。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雪上加霜的是,钱花得差不多时,人也病了。窘迫中,他突然怀念他的老师赵蕤。然而老师远在故乡,根本没法帮他。

  最终,帮李白的是一个叫孟荣的朋友。孟荣系江都县丞,李白尊称他孟少府。孟少府给了李白一笔钱,并请医生为他诊治。在病中,豪放的李白也变得敏感,那个深秋的夜晚,他独看天上明月,不由思念故乡,以及故人的亲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着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孟少府不仅解了李白的燃眉之急,还为他指明了另一条更长远的路:他给李白介绍了一门婚事。他觉得,26岁的李白应该结束漫游成家立业了。

  李白听从了孟少府的建议,于727年春天离开扬州。烟花繁茂的江南远了,他的客船溯江而上,去往一个叫安陆的小地方。

蹉跎: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十多年前,围绕谁才是名副其实李白故里,江油和安陆有过一次影响甚大的争论。我的朋友老蒲是当事人之一,说起此事,至今犹自愤愤不平。在这个江油人眼里,只有江油,才是货真价实的李白故里。当年工商部门却判定:安陆使用李白故里不侵权。之后不久,甘肃又提出李白故里在天水——加上吉尔吉斯坦,李白故里一下有了四个。其情其景,让人想起古稀之年自杀的大思想家李贽曾经的感叹:“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

  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则一针见血地说,李白就像一个大蛋糕,每个人都想分一块。即使李白现在没有死,我想他自己也会笑死的。

  是的,犹如许多在世时不为人重,死后却被封神的大师一样,李白亦如此。同样的例子,梵高在阿尔发疯,可怜的他用剃刀割下一只耳朵,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妓女。阿尔居民联名请愿,要求将梵高赶走。而今天,阿尔却以梵高而自豪。

  人类的悲哀就在这里:必须等到那些怀才不遇的大师已成为天地间的过客后,才会在怀念与伤感中想起未曾把他应得的景仰与尊重给他。凯撒的归了凯撒,上帝的归了上帝,大师的却没有归大师。

  如同江油一样,安陆也是一座小城。历史上,安陆忽而称安州,忽而称安陆,忽而为州治,忽而为郡治——不论哪一种,大多时候,其行政级别都比今天的县级市要高。并且,唐宋时,安陆处于繁忙的交通线上,它“北控三关,南通江汉,居襄、樊之左腋,为黄、鄂之上游。水陆流通,山川环峙。”

  江汉平原边缘的安陆,其西、北和东北都是隆起的山地。如果从空中鸟瞰,平原与山地交错,就像一个人摊开的手掌,掌心是平原,指头是山地。

  同样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出了安陆城,向西北而行,不到二十公里,就进入了翠黛的山中。

山名白兆山,但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碧山。不仅碧山更富诗意,并且,它本身就来自李白在这里写下的一首诗: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如今的碧山,或者说白兆山,建成了李白文化旅游区——当然,必须的标配是纪念馆。纪念馆是供人凭吊和缅怀的,而眼前的青山绿水,尽管和唐时相比肯定有了变化,但应该大体相差不多。一千多年前,李白从扬州来到碧山,居于山中。不久,他按之前孟少府的介绍,作了许家的女婿。然后,又回到山中。

  许氏是李白一生中有据可考的四个女人之一。这四个女人,分别是两位正室,即许氏和后来的宗氏;另两位没有名份,仅为同居关系,一个姓刘,称刘氏,还有一个姓也没留下,因是鲁郡人,后人称鲁妇。

  安陆周遭几百里,许家都是声名最显赫的官宦世家。许氏的祖父许圉师曾官至宰相,许圉师的父亲、祖父、曾祖以及儿子,也做到了刺史一级。许圉师的六世孙——算起来,比李白晚三辈——乃晚唐著名诗人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他的名句。

  可以说,李白一生都在寻找前途,为他的远大政治理想寻找前途。按理,唐代科举已成型,学而优则仕乃社会共识,李白应该像他同时代的王维、崔颢、祖咏、王昌龄等人那样应科考,在金榜题名后取得入仕机会。奇怪的是,李白从未参加过科考。

  原因其实很简单。唐朝规定:“刑家之子,工商殊类”不得参加科考,李白的商人家庭出身,决定了李家虽然有钱,却没有社会地位,连科考的资格也不具备——我们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其社会地位反倒不如一个躬耕垄亩的农夫。但重农抑商的时代确乎如此。只有农业才是本,其它都是末。

  所以,对王维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李白只有羡慕的份儿。他必须另谋出路,另辟蹊径——这蹊径竟然一辈子也没有辟出来。他一生都在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中循环,直到垂垂老去。

  无论怎么看,李白的两次婚姻,都带着浓厚的功利色彩,正是他试图另辟的蹊径之一。

  许家累代官宦,许氏的祖父更是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李白一介布衣,出身卑微。这样的婚姻,显系高攀。作为对高攀的回应,许家并不让李白娶走许氏,而是入赘许家。

  赘的本意指多余之物,入赘就是男子就婚女家,相当于女家的多余之物,称为赘婿。在我老家四川南部,入赘称为倒插门,为人鄙夷。绝大多数时代和地方,赘婿地位都很低下。不仅自己要随女家生活,生下孩子,也要随女家姓。秦朝时,常把逃亡捕获者、商人和赘婿抓去服徭役。如《史记·始皇本纪》云:“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

  尽管赘婿名声不好,地位低下,唐代却很流行——其中很大一部分赘婿都是出身寒微的读书人,“权贵之家,往往以女招赘士人,而士之末达者,亦多乐于就赘,藉为趋附之梯。”

  李白也希望通过入赘许家,获得一张趋附之梯,从而实现他自比管、乐和诸葛的政治理想。

  入赘许家前,李白去了一趟距安陆不远的襄阳。襄阳位于汉水中游的唐白河汇入处,交通极为发达。水路而言,从襄阳出发,既可溯汉水达陕西,也可顺汉水进长江,还可逆唐白河上中原。陆路而言,襄阳是南襄隘道和荆襄驿道的连接点。水陆枢纽的便利,为襄阳赢得了南船北马交集地的美誉。与襄阳城一江之隔的汉水东岸,有一片连绵的低山,望之蔚然而深秀。李白时代,山中住着一个著名隐者,即田园诗人孟浩然。

  李白由安陆到襄阳,就是为了拜访孟浩然。其时,比李白年长十二岁的孟浩然已是成名大诗人,作品风靡天下,骄傲如李白,也毫不掩饰对他的敬仰: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查李白全集可知,他一共为孟浩然写了五首诗。孟浩然集中,却找不到回赠李白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孟浩然在李白心中的崇高地位——因为,隐逸的孟浩然,其实代表了李白人生目标的另一半——一半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一半是功成身退,弄舟江湖。孟浩然,正是后一半的代表。

  见过孟浩然后,李白回到安陆与许氏成婚。这一年,李白二十七岁了,算是标准的晚婚青年。

  李白对许氏的颜值很满意。他带着新婚妻子到安陆南边的应城泡温泉,并称赞许氏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但是,新婚燕尔的李白似乎并不快活。不快活的主要原因是许氏的堂兄对他充满敌意,不断诋毁他,算计他。李白只好说服许氏,从城中的许氏大宅搬到白兆山。

  李白希望借助许家人脉进入仕途的梦想,最终看来,也只是梦想罢了。唐代以安陆为中心,既设置过安州,又设置过更重要的安州都督府。按李白后来的自述,首任安州都督马公很欣赏他,“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并对手下长史李京之说,“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而“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句句动人”。

  李白的自述有夸大嫌疑。首先,马都督乃一介武夫,尽管好文,未必真的发自内心推崇李白。且马公身寄封疆,原本有权向朝廷推荐李白,而这也是李白干谒他的目的,马公却没有这样做。不久,马公调离。按李白的说法,马公的长史李京之,曾听到过马公对他的称道,但李京之对李白却没什么好感——甚至,李白还曾为一点小事得罪他,令李长史耿耿于怀。

  李白毕生好酒,几乎是饮者的代名词。在安陆时,一天晚上,李白与友人喝醉了酒,午夜才回家。路上,他看到李长史的车驾,冒失地冲上去想打个招呼,不想,马受了惊,差点把李长史丢翻在地。李白的冒失行为,不仅冲撞长官,而且违反宵禁。当然,由于许家的声望和李白本人的名气,他没有受皮肉之苦,却不得不写了一篇低三下四的书信向李长史认罪。这就是收录在李白全集中的《上安州李长史书》。

  大多数人固有印象里,李白不畏权贵,狂放不羁,用杜甫的说法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如果读了他给李长史的信,这种印象将为之颠覆——你甚至怀疑,这些诚惶诚恐的文字,真的出自李白之手吗?他在信中自贬妄人,“南徙莫从,北游失路”,偶然遇到老朋友喝高了,不小心冲撞了长史车驾,只有“敢昧负荆,请罪门下”。如果李长史原谅他的“愚蒙”,“免以训责”,那他将不惜性命回报,以此“谢君侯之德”。

  卑辞曲意的信使李白免受了李长史的训责,但也使李白在后人印象中大大减分。幸好,此事不久,李长史调离了,裴长史来了。李白赶紧又给裴长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向朝廷举荐自己。

  给裴长史的信中,李白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不无夸大地自我表扬了一番。然后是对裴长史的吹捧,这些吹捧今天读来仍感肉麻: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

  吹捧是全方位不留死角的。但即便从李白带有褒义的描写看,裴长史也非善类: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差不多就是一个不理政事,天天狂喝滥饮,左拥右抱的酒色之徒。到了李白的笔下,他不仅贵而且贤,更有甚者,李白还编造民谣把吹捧进一步深化: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颇像他后来吹捧韩朝宗时编造的另一句民谣: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无须为尊者讳。海子诗云: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古今中外,概同此理。我猜李白写这些比等因奉此的公文更无聊的作品时,心情多半是恶劣的――公文至少不用肉麻地放弃尊严吹捧长官。但李白必须写,他企图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带来转机。

  转机却没到来。裴长史毫无反应,李白又一次失望了。

  李白留下的作品中,有一篇不到一百五十字的散文,却最能体现他的人生态度。那就是《春夜宴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申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在桃李芬芳的园子里饮酒赋诗,兴尽悲来,叫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和世界的偶然,最后,只有劝君更进一杯酒。情绪的起承转合,意境的大起大落,于李白的一生,都能找到佐证。

  这座美丽的桃李园就在安陆,这里见证了他的快乐和忧愁。这时的李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古人寿命不比今天,而立之年不再年轻。然而功业未建,只能写些不能安邦济世的诗文,这于从小就渴望出将入相的李白而言,桃李花开的春夜未必尽是欢乐。或者说,欢乐的尽头是莫名的忧郁。

  安陆这个小地方看不到希望,那就只有去首都长安了。就像在给裴长史的信中说的那样:西入秦海,一观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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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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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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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雾像被水打湿的棉被,厚厚地裹住了终南山和山间的别墅。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几个看守的老仆。唯一的客人是李白。面对没完没了的雨水,惆怅与焦急在李白心底潜滋暗长。

  别墅的主人是一位天下知名的女冠——女道士。当然,也可以说别墅的主人是一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因为,女冠和公主就是同一个人。

  李唐重道教,自认是道家先辈李耳后裔。公主中间,就有不少人痴迷于修道,甚至出家做道士。玉真公主是唐睿宗的女儿,与唐玄宗同父同母,地位显赫。年轻时,玉真受道于括苍山道士叶公,玄宗下令为她修建了庞大的道观,后来赐号持盈法师。终南山中的别墅,就是玉真公主众多修道场所之一。

  李白从安陆来到长安,拿着许氏的信,找到许家一位远亲。远亲官太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给李白出主意说,宰相张说热心举荐人才,不妨找找他。张说身居高位,文章驰名天下,受封为燕国公,与许国公苏颋——就是李白在成都干谒那位——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李白精心制作了一张名片去张府,已经64岁的张说一看名片就无比好奇:海上钓鳌客。

  张说让仆人把李白带进去,问他,你要钓鳌,请问用什么做线?用什么作钩?

  李白侃侃而谈,回答说以虹霓为线,以明月为钩。

  张说又问,用什么为饵?李白答,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

  这番对话很符合李白好为惊人语的性格,张说似乎对他印象还不坏,虽然没有举荐他,但把儿子张垍介绍给了他。张垍不仅是相门公子,还是玄宗皇帝的驸马。

  张垍向李白说起了玉真公主,那个热心修道同时也热爱文艺的神秘女子——她十分喜欢王维的诗,王维借助她的力荐,一举中了状元。对这些京城往事,远在安陆的李白肯定知道的。

  所以,当张垍把他送到玉真公主在终南山的别墅时,李白充满期待,他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条通天的彩虹正在降临人间,他即将跨上彩虹,一步登天——从年轻时起,他就不屑于像普通官员那样一步一迁、按部就班,而是立志要像管仲、诸葛亮那样一步登天,立抵卿相。

  在终南山等待玉真公主的日子,李白为尚未谋面的公主写诗,把公主尊称为玉真仙人,想象她修仙习道,行踪无定,如同传说中的西王母一样神秘莫测。

  李白眼巴巴地盼着玉真仙人驾临终南山,然而,一等数十天,玉真仙人毫无踪影。后来,他从看守别墅的仆人那里得知,事实上,玉真公主已经一两年没来过了。失望之余,李白隐约感到被张垍骗了,可他只能给张垍寄两首诗,含蓄地发发牢骚。张垍没有回应他。李白只好离开。“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的终南山恍如梦魇。

  李白自称“一生好入名山游”,与唐代其他诗人如杜甫、高适、李商隐、韩愈等人相比,李白的确更热衷山水。他的热衷山水,既有因好道而“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成分,也有发自内心对或雄奇或清幽的山水的喜爱,还有在面临失败与挫折时,企图借山水荡涤愁绪的醉翁之意。

  从终南山下来,李白去了长安周边的凤翔、坊州等地,在那一带漫游了一段时间。心情稍稍平复后,他重返长安。意外的是,许氏远亲避而不见,张说去世了,他也不便再去找张垍。

  幸亏在坊州时,王司马给了他一笔钱。靠这笔钱,李白在长安城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并且,大约干谒无门,这一时期,与他来往的多是斗鸡走狗的恶少。为此,他遭遇了北门之厄。

  北门之厄的具体情况,首次长安之游十几年后,李白在写给陆调的诗中有所透露。大概是李白得罪了一伙恶少,这些恶少聚众围攻李白。李白虽会剑术,然寡不敌众。正在危急时,陆调纵马奔来,把李白救走;旋又报告官府,为李白摆平这场祸事。

  经此波折,李白对长安更生失望——不仅对长安失望,甚至,对未来的人生也失望。他在《行路难》里感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方面,他安慰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另一方面,他又仿佛看破红尘,心灰意冷:“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白的一生,常常就在这种对立的情绪之间纠结,如同一个青春期的懵懂少年。

  731年暮春,失望的李白离开了长安。不过,他没回家——尽管在长安期间,他因思念许氏写过十来首诗——但是,他不想回家,也无颜回家。毕竟,在长安一无所获,他怕回家后面对那些关心他的亲朋旧识——无论是真关心的惋惜,还是假关心的幸灾乐祸。

  李白向东而行,经东都洛阳,折向东南而至宋城(河南商丘)。宋城有一座李白时代就已废弃数百年的巨型园林:梁园。关于梁园,还有一段题外话。十多年前,我在开封城南的禹王台公园寻访古吹台时,看到一座门坊,上书:梁园。开封不少地名,也冠以梁园或梁苑,如梁园小区、梁苑小学。甚至,就连一些当地的旅游资料上,也称梁园在开封,就在古吹台一带。

  这可能是一种误解。梁园的修建始于西汉梁王刘武。刘武与汉景帝同父同母,甚受其母窦太后爱怜,地位尊贵。受封梁王后,建都睢阳,即商丘。梁王在世时,建造了一座方圆达300里的园林,称为东苑、兔园,后人称为梁园,或梁苑。梁王雅好文学,把一批大文人如司马相如、枚乘等招至麾下,出没于梁园。

  那么,梁园到底在开封还是在商丘呢?尽管《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认为在开封,但更多迹象表明,梁园其实在商丘。因为,商丘才是梁国都城,而开封一带虽也属梁国,距王城却有100多公里。后人之所以把梁园附会在开封,很可能因为开封曾称大梁和汴梁吧?

  好古好游的李白一定想象过梁园的精致宏伟,然而到了故址一看,才发现亭台楼阁已随丝竹歌吹一同消失。池水干涸,古木幽森,他不由感叹繁华难再与人间荒谬:“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即便信陵君这种名垂青史的人物,他的坟墓也沦为耕地。既然人生如此,世事如此,他只好“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其间的意绪,颇像古人目睹“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之无常,亦有“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之感叹。人生易老,世事无常,不如及时行乐,便成为李白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不过,斯时的李白还算年轻,还没有从失望走向绝望,因此在诗的结尾,他相信时机终会到来:“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颍阳是河南登封的一座小镇,它虽无甚名气,与它近在咫尺的嵩山却大名鼎鼎。从颍阳到登封,我一再向人打听颍阳山居和元丹丘,不过就像我预感的那样,没有人知道它和他。李白交游甚广,元丹丘几乎是他的第一号朋友。元丹丘乃职业道士,炼丹打坐,云游四海。有一种说法是,李白还在蜀中时,就与他相交。后来,李白在天南海北的各个地方,要么与他应约相见,要么与他不期而遇。至于嵩山附近的颍阳山居,那是元丹丘的多个隐居地之一。

  在颍阳山居小住后,元丹丘邀请李白去洛阳,洛阳有他的好友元演。不想回家的李白愉快地答应了。洛阳之行,李白与元演、崔宗之相识,并结为知交。聚会结束后,李白不得不回安陆——当他于733年回到安陆时,为期3年的一入长安终于告一段落。小小的安陆盛不下太大的梦想和激情,尤其是作为一个赘婿。一年多后,李白又一次上路了。

  这一次是应元演之邀游太原。其时,元演的父亲任太原尹。两人于盛夏时在洛阳会合。按历史学家严耕望先生考证,唐时从洛阳到太原,大致经行今天的沁阳、晋城和长治等地。

  老城村是一座北方村落,公路两侧是民居,民居外是平原,青纱帐刚起来,碧绿一片。这座如今普通的村落,曾是孟津县治所在地,故而史料上称旧孟津。不过,如果向当地人问路的话,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旧孟津。

  老城村所属的镇子叫会盟镇,这个名字,来源于3000多年前武王伐纣时在此会盟诸侯。由老城村向北,几公里外,黄河日夜东流,大桥西侧,耸立着一座高塔,塔身竖列红色大字:黄河中下游分界标志塔。

  由标志塔上溯20公里,便是黄河的最后一道峡谷:小浪底峡谷。出此峡,黄河进入一马平川的下游地区。孟津因而被确认为黄河中下游分界线。孟津这个名字来源于黄河上的古老渡口。汉语里,津就是渡口的意思。那么,孟津古渡在哪里呢?主流说法认为,在老城村和小浪底之间的扣马村。

  扣马村这个奇怪的名字,据说是武王伐纣时,伯夷和叔齐两兄弟拦住武王的马劝他休兵。村子里,我看到一座歪斜的老屋,一方石头上刻着“商夷齐扣马地”。当地人说,老屋是明清时的夷齐祠旧址。

  孟津古渡是洛阳通往北方的门户。李白不知道黄河中下游的分界,他只知道,要前往太原,必须先在孟津渡过恍似从天而来的黄河。

  扣马村外的黄河,平缓宽阔,河中形成了一道修长的沙洲。唐时,供人们过河的,不是船只是浮桥。当时,利用水中沙洲,建成了两道浮桥,并在沙洲及南北两岸筑有关城。维护浮桥计有水手250人、木工10人。严耕望认为它是“中古时代南北交通之第一要津”。

李白和元演经过孟津浮桥,由南而北,大约再步行两三天,便会看到官道如一条扭曲的长蛇,慢慢游进西北天际一列拔地而起的山脉中。

  那便是太行山。八百里太行呈东北-西南走向,成为华北平原与山西高原的天然分界线。有一年4月,我在南太行寻访一条名叫羊肠坂的古道。沁阳往北十多公里,通往晋城的公路进入了深山。当年,李白和元演就是从平原尽头的沁阳西北而行穿越南太行的。1000多年过去了,公路斗折蛇行,时而爬上半山,时而跌进山谷。太行山到处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年久风化后,坚硬的石头缝里,钻出一棵棵连翘和桃树。淡黄的连翘花和粉红的桃花,给阴雨的下午带来了一点点春天的暖意。

  与残留的古道相比,曲折的公路依然显得平缓而宽阔。羊肠坂的得名,便是缘于古道崎岖缠绕,有如羊肠。

  查史料可知,羊肠坂虽只有短短几公里,却因扼京洛之咽喉,加之易守难攻,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说,曹操的《苦寒行》就写于此:“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很多年后,李白在写给元演的诗中,历数和元演在一起的旧时光,其中就有对当年行经羊肠坂的艰辛记忆:“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

  北游太原时的李白,虽然仕途上一事无成,诗名却已遍及海内。元演的父亲元府尹对他的到来给予了极为热情的接待。李白诗作表明,他在太原待了一年左右。其间,他和元演曾北游雁门关。更多时候,他们在太原周边载酒游荡,曾经多次前往太原南边的晋祠。

  晋祠的历史极为悠久,最初是为纪念晋国开国之君唐叔虞而建。晋祠里,一株斜着生长的古柏别具风姿——自周朝时被栽种于此,它已经在多少代人的注视下生长了2600年以上——即便李白时代,它也差不多有一千多岁了。可以肯定地说,李白和元演都见过它。只是,有可能,那时,它的身子不像现在这样歪斜。

  在太原,李白一度萌生了从军的念头。李白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颇为自负。他认为,如果从军,或许有机会成为一个好将领,进而以立功边关的方式空降到官场,甚至博个封妻荫子。

  元演制止了他。元演告诉他,军营生活远不是他看到的那么浪漫与威风。他的父亲守边多年,早该调回内陆,可因朝中无人,很可能就终老太原。元演的父亲如此,他手下军官的前途更加黯淡。

  李白是个激情四射的人,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从军也不会有光明前景,他便写诗批评军中的种种不公:“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谁怜李飞将?白首没三边。”

  一年多后的初秋,李白辞别元府尹。元府尹给了他丰厚的馈赠,银两之外,还有一匹五花马,一件千金裘。归往安陆途中,李白又一次拜访了老友元丹丘,并经元丹丘介绍,结识了新朋友岑勋。李白与元、岑二人痛饮之余,写下了他最著名的诗篇《将进酒》。诗里,他不无得意地提到元府尹的厚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功名: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又一次走进了巍峨的长安城。一入长安与二入长安之间,有12年的间隔。李白从30岁到了42岁。

  40岁前后两年,李白遭遇了颇多变故。人们常说哀乐中年,其实,以哀为主,以乐为辅。或者说,乐只是哀的海洋中耸立的一座座孤独的小岛而已。从太原归安陆后,李白罕见地在家待了一年。读书、写诗、饮酒成为这一年的日常。但一年似乎也是他能安静下来的时间极限,他很快就“恨不能挂长绳于青天”,担心岁月流逝,马齿徒长而功名未就。毕竟,在人均寿命四五十岁的时代,年近不惑,实在是到了令人恐慌的年龄。

  38岁那年,李白做了一次行程万里的巡回干谒。他先后在南阳、颍阳、宋城、下邳、扬州、杭州、温州、荆州、襄阳等地,拜访了数十位大大小小的地方官,陪他们喝酒,为他们吟诗、作文,像一个恪尽职守的营销员,努力推销自己。

  所有的努力却一无所获——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回收了一场场大醉,以及一些或真或假的赞美。为此,李白愤愤不平地写诗:“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已闻蓬海浅,岂见三桃圆”,他借用寻仙不遇的典故,讽刺朝廷广开才路之说不过空文虚言,根本不准备落到实处。

  39岁那年,李白作了父亲,他的女儿平阳出生了;41岁那年,他的儿子伯禽又出生了。

  不惑之年也是一个丧乱之年。这年,万里干谒归来的李白到襄阳拜访孟浩然——很可能要向这位老友倾诉一番苦水吧。到了孟家却惊闻噩耗:孟浩然竟于月前去世了。

  孟浩然死于友情和诗情。此前,他背上长了一种古人称为痈疽的毒疮——现代医学认为,这是皮肤的毛囊和皮脂腺被葡萄球菌感染所致。项羽最重要的谋士范增就是得此病而死的。孟浩然的病原本在好转,不料,王昌龄来了。诗友相聚,免不了觥筹交错。要命的是,医嘱孟浩然不得食用河鲜,偏偏桌上有一道孟浩然最喜欢的汉水查头鳊。纵情之下,孟浩然忘了医嘱,大吃特吃。于是,悲剧了,“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终。

  如果说孟浩然之死让李白意外而伤感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的死则直接改变了他的生活——李白结束了“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的安陆岁月。这个人,就是许氏。许氏出身高门,自与李白婚后,聚少离多。当李白漫游天下时,她默默地守候于小城安陆。体弱多病的许氏去世后,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

  许氏既死,李白再也没有留在许家的理由。对安陆这座小城,他大概也失去了继续居住的兴趣。李白搬迁了。目的地是山东鲁郡,即山东兖州。选择鲁郡,很可能是因为李白的一个堂叔和几个族亲都在那里做官。到了鲁郡,在族人帮助下,他在瑕丘(今济宁市兖州区)东门外筑了几间茅屋,购了几亩地,并先后与一个姓刘的女子和一个没有留下姓氏的女子同居。后者为他生了另一个儿子颇黎。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李白与刘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并且,最令李白愤怒的是,同居后,刘氏很快对李白由失望到绝望,竟然跟人私奔了。李白在诗里痛骂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

  刘氏对李白的失望与绝望,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首先是反感他无度饮酒。更大原因可能是眼见李白年过40,却连七品八品的小官都没捞着,不免渐渐从内心瞧不起他——奴婢眼里无英雄,奴婢眼里也无诗仙。

  郁郁寡欢中,李白去了一趟嵩山。那里,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元丹丘。今天,从兖州到嵩山,高速公路400多公里,驾车约5个小时,但在李白的唐朝,至少要耗费十几天。餐风露宿半个月,李白赶到颍阳山居,不是为了聚会,而是为了告别——他专程去为元丹丘送行。

  作为当时全国知名的道士,元丹丘新近接到朝廷要他赴京的诏令。从兖州到嵩山,甚至超过了从嵩山到长安,李白如此不辞辛苦地送行,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友情——这就好比有个上海的朋友要去北京,我竟然从成都赶到上海为他送行。

  李白在诗里透露了这次独特送行的目的:他希望元丹丘到京后,向朝廷举荐他。

  元丹丘果然不负厚望。次年秋,来自长安的使者送来了宣李白入朝的诏令——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李白的狂喜可想而知。他一边杀鸡酌酒,一边痛骂离他而去的刘氏不长眼睛——此时,李白应该与鲁妇生活在一起。否则,李白出游时,谁来照料年幼的孩子?从他接到诏命后写给老婆孩子的那首诗看,他青春时期就浓烈的政治狂热竟一点也没消退,反而因突如其来的诏命而狂喜、而失态: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无论什么时代,首都总是一个庄严的词语。它意味着宏伟的建筑,肥马轻裘的高官和从这里发往王朝每一寸版图的道道旨意。早春二月,燕子斜飞,它们轻盈的翅膀扇动了护城河边细长的柳丝,却扇不动城楼上那一排排卫士从不斜视的目光。

  1961年,经过4年多的发掘,一座消失于历史长河的古城浮现在20世纪的阳光下。这座一梦千年的古城,承载的是后人艳羡不已的大唐华章,它那庞大的规模表明,极盛时,这里的居民至少在200万以上。

  发掘证明:唐代长安城的周长有70多里,比今天的西安旧城(即明清时代的西安城址)大5倍。至于向来被人称道的北京旧城,其面积也仅和长安相差无几,长安却要早它好几百年。

  凝视专家绘制的唐代长安城复原图,我发现这座古老而奢华的城市就像一只巨大的棋盘:一条叫朱雀大街的大道笔直地从北到南,把长安城切成东西两部。朱雀大街的宽度,考古实测为155米,足以并行45辆马车。朱雀大街两侧各有5条平行大街,与14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垂直相交。每4条街道围合成一个居民里坊,里坊内部也有东西向和南北向的道路切割成住宅区。然后是无数小一些的街道,它们也以笔直的线条硬朗地划过城市。白居易在描写长安时,用了这样的诗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顾炎武感叹:“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弘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

  盛唐伟大而深远的影响,不仅是它余下的城郭宽广和街道方直那么简单,它更以这些外在的、物化的东西提醒我们:中国历史上,曾有那么一个鲜明生动,富于青春与朝气的自信时代和宽容时代。学者周时奋对此总结说:“盛世其实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满足感,一种在物质充盈的前提下心境的宁静与自豪,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触摸得到的富裕、繁荣和安全感。”

  印象派大师塞尚初到巴黎时曾放狠话,说他要以一只苹果征服这座骄傲而虚伪的城市。后来证明,他做到了。这座城市如今以他为荣。李白肯定也想过要用他的诗歌征服长安。第一次,他失败了;第二次,除了元丹丘通过玉真公主向唐玄宗举荐外,他巨大的诗名已经海内共知。所以,他几乎算成功了。

  细数与李白有较多交往的朋友,论才气或名气,贺知章都只是比较普通的一个。若论爽快与真性情,贺知章却名列前茅。李白在长安等待圣上召见的日子没有白过,他结识了贺知章。唐朝最好酒的两个人相遇了,像两只酒瓮一样惺惺相惜,灵犀相通。

  贺知章生于公元659年,比李白大了42岁,相当于老师赵蕤和李白的差距。他不仅年龄大,社会地位也高,做过部长级的太子宾客和秘书监。他在朝50年,耳濡目染,长安这座大染缸般的名利场却没把他改变,他还是名士风流的真本色。这位热爱美酒和诗歌的长须老者首先是性情中人,然后是一流的酒鬼和诗人。

  李白与贺知章的交往时间不长,感情却很深。李白对贺知章所给予他的谪仙人的称号,既得意又感动。后来,当贺知章病逝于遥远的山阴,李白为他写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序中,他不无动容地写道:“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纵情诗酒中,李白终于等来了唐玄宗的接见。从有关记载看,唐玄宗接见时的讲话让李白激动不已,因为他的陛下如此平易近人。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称,李白进入大殿后,李隆基不仅“降辇步迎,如见绮皓”,甚至“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他像个文学青年似地拉着李白的手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至此?”

  接下来的安排却令李白如遭当头闷棍——李白一辈子想的就是出将入相,像他的朋友杜甫说的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要实现这样的政治理想,只有做到高级官员才有可能。然而,李隆基给李白的身份却是翰林供奉。所谓翰林供奉不过是唐朝时养在内庭的一种级别很低的从官,只要有一才一艺——斗鸡养狗、写诗作画都算——就有可能授予这一头衔。严格地讲,它根本不算官,其地位和供皇帝解闷逗乐的侏儒小丑并没太大区别。

  李白的失望可想而知,其情其景,就好比你追求半世的女人终于请你夜半前往后花园赴约,没想到不是她接受了你的爱,而是要把你介绍给她家嫁不出去的老保姆。

  西安城的东部有一座风光绮丽的公园,一汪碧水荡漾在蓝天丽日下,山上的高塔低树倒映湖中,这就是西安人熟知的兴庆宫公园。和众多仅供游人憩息的公园不同,兴庆宫公园大有来头——它建在大唐兴庆宫遗址上。那汪面积并不大的湖,它的前身据说是兴庆宫中有名的龙池。李世民、武则天、李隆基,这一个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们的身影也曾像今天的市民一样出没于夹岸的柳荫下,细雨中的涟漪同样见证过他们的锦瑟年华。

  兴庆宫栽种了许多牡丹。周敦颐说“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可见花开富贵的牡丹是唐人至爱。这年春天,兴庆宫中的牡丹开得又大又艳,兴致勃勃的唐玄宗与杨贵妃一同赏花饮酒。助兴的是宫廷音乐家李龟年率领的宫中乐队。一时间丝竹如云,清歌如雨。唱得欢快时,唐玄宗忽然摆手叫停。如此良辰美景,他不想再听陈词老调,于是下旨去请最近供奉翰林的李白来写几首新词。

李白没有描绘牡丹的美丽与春天的美好,甚至也没有借景抒情歌颂唐玄宗的盛世,他只赞美女人——唐玄宗一生中最宠爱的杨贵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个纵横江湖的剑客,一个举杯邀明月的酒鬼,一个横空出世的诗人,一个以大鹏自况的幻想家,没想到一下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帮闲的御用文人。

  坦率地说,这些遵命文字依然有才华得光芒力透纸背,依然像李白的其他作品那样可圈可点。可一旦联想到这些文字背后若隐若现的皇权对文学的强暴,总让人产生某种难以释怀的辛酸。文人要想安身立命,难免写点遵命文学,这是包括李白在内的文人的软肋。

  二入长安,前后3年,近2000个日子如同那件日益破烂的客袍,缓慢而又固执地旧了。

翰林供奉位置尴尬,地位低下。这不是李白要的,更不是李白的理想。李白之前1000余年,孔夫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气话——如果不能在人间实现我的理想,那我就坐上大船漂流到海上去做个世外逸民吧。

3年的张望与待诏,3年的酒局与饭局,3年的烟花与落拓,当长安酒肆中的胡姬们大抵识得这位“眸子炯然,哆如饿虎”的相公时,李白打算像孔子那样离开。再不离开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虽然离开也是另一种痛苦的折磨。对这位一生只有在奔走中才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诗人来说,李白听到了闲居的日子里,关节发出“吱吱吱”生锈的声音。

天下最宽阔的街道集中在这里,天下最宏伟的园林集中在这里,天下最热闹的市井集中在这里,天下最显赫的官员集中在这里,天下最妩媚的女子集中在这里……这就是长安,李白即将告别的长安。

  之前,他已经意兴萧索地送一个友人离开,那就是忘年交贺知章。天宝三年(公元744年),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深情难舍,以《送贺宾客归越》赠别——送一个80多岁的老者前往3000里外的故乡,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江湖: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大师与大师的相逢,为苍白的历史增添了一道靓丽的红晕。

  在我看来,漫流了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之河,共有3次大师与大师的相逢值得永久追怀:一次是春秋时代孔子与老子的相逢,两位大哲的思想在交锋,如同两道光照千秋的火焰。一次是1167年,同为理学大师的朱熹和张栻相聚于风景秀丽的长沙岳麓书院,以理学为中心展开对话,上千名知识分子有幸共沾雨露。还有一次伟大的相逢发生于天宝三年夏天,那就是李白与杜甫的握手。两只托起唐诗天空的手在洛阳相握,闻一多将之比喻为太阳与月亮的会面,说是千载难逢的祥瑞。

  大师与大师相逢并成为朋友,在文化史上是一起重大事件,但对斯时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身历史价值的当事人李白来讲,从长安到洛阳,他郁闷的心情并没有得到根本排解;而与杜甫的相逢和相知,以及后来共同漫游北方大地,他苦闷的心境才如同冰山一样,在友谊与理解的阳光下化成渐次远去的春水。

  文人是一种特别容易感到孤独的动物。把他们单个地放入人群,他们往往会以近乎抱残守缺的方式小心呵护自己,一旦把他们集合在一起,他们的情绪就会因彼此的刺激和鼓动,变得格外昂扬外露。大师也不例外。

  出走长安的落寞与伤感变成了相逢的酒杯和诗话。这一年,李白44岁,杜甫33岁。

  即使满打满算,李白与杜甫在一起的日子也非常短暂。虽然我们无法考证出他们在洛阳偶然相逢的具体细节,但可以大致推算出那个日子是在天宝三年初夏,而他们各分东西则是在次年深秋,时间只有一年多,这一年多也并非天天朝夕相处,而是像不同的星座有不同的运行轨道一样,他们只是偶尔相遇。

  友谊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大师的友谊则是一种更奇怪的东西。按照文人相轻的定势,两个大师就像两只个性刚烈的刺猬,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不至于互相伤害。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某些大师之间确乎存在真挚感人的友谊——比如席勒与歌德,福楼拜与莫泊桑,比如我正在说的李白与杜甫。

  和李白张扬外露的性格迥然相异,比李白小11岁的杜甫是一个严谨内向的人。无端地,如果让我为他们二人造像,那么李白身材修长,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貌仙风;杜甫面容清瘦,双眉紧锁,目光内敛,嘴角紧抿,像在努力克制内心世界的忧愤百集。

  这是两个性格反差很大的人,看上去不太可能成为朋友。但他们仿佛为了给后人一个意外,虽然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坚韧的友谊却像一道施明长夜的烛光,一直贯穿了他们此后悲欣交集的人生。

  有论者以为,李白和杜甫之间的友谊是一种不平等的友谊,理由是杜甫写过10首以上的诗寄赠或怀念李白,李白却很少回报杜甫的深情。这种说法的错误在于把友谊量化了,好像馈赠诗歌的多少直接和友谊的深厚成正比,从而忘记了李白有着不拘小节的长兄性格。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有酒盈樽的日子,日后仍然会反复在李白心里中游荡,如这首《沙丘城下寄杜甫》便是李白的深情流露: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随即加入李杜友谊圈的是另一位同样大名鼎鼎的诗人,即边塞诗领军人物高适。高适字达夫,又字仲武,其人生经历颇富传奇色彩。《唐才子传》称他“少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便远”。年轻时,他宁肯混迹于赌徒中也不愿参加科举考试,没想到这么一干,名气却更大了。高适后来做过名将哥舒翰的幕僚,因缘际会,出任蜀州、彭州等地刺史,官终左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仕途甚为得意,以至《旧唐书·高适传》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历史留下的只言片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佐证,那就是与杜甫相比,高适的性格更接近李白,但真正被李白放到了心灵深处的却是沉默少言,显得有些迂腐的杜甫——高适当然也是李白的朋友,只不过就像山峰有高低一样,友谊也有轻重。

  粗略梳理一下杂乱无章的史料,大致可以为李白与杜甫的漫游画一个粗线条的纪要:

  天宝三年初夏,李杜初逢于洛阳。几场剧饮后,二人分手。不久,两人再次相遇,尔后在商丘一带遇到高适,三人一起漫游梁宋。

  天宝四年春天,三人同游齐州,也就是今天的济南,受到北海太守李邕的热情接待——他就是李白青年时干谒过的渝州刺史。说起往事,李邕一再致歉。

  开封是一座活在往事里的城市。

  这座从首都降为省会,再从省会降为普通地级市的城市,曾有过太多的繁华与艳丽。七朝古都,南北通衢,北宋时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这些都是它的曾经。但是,千古繁华余一梦,换了人间。而今,这座灰白的城市并不比周围其他城市多一些亮色——除了难以计数的古迹表明,它在历史上曾经“比你阔多了”。

  禹王台是开封城里众多古迹中的一个,它还有另一个略显古怪的名字:吹台。相传春秋时期,晋国有一位像荷马一样盲了双眼的音乐家,名叫师旷。此人常常跑到今天的禹王台一带吹奏,那时候的禹王台只是平原上乳房一样隆起的一座土丘。久而久之,人们把这里叫做吹台,一直沿用到今。

  师旷太久远,吹台最真实的历史其实和李白有关——李白已成为吹台最值得骄傲的本钱,和李白一起给予了吹台乃至开封无上荣光的,还有李白的朋友杜甫和高适。

  《唐才子传》高适条目下关于三位大师和吹台的故事如是说:“尝过汴州,与李白、杜甫会,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看来,当时世人眼里,李、杜、高三位诗人光临吹台,他们在风中悲歌长啸,让当地人感到十分不解——对生活经验以外的陌生事物,常人往往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目光。

  吹台却是幸运的,它幸运地聆听了三位大师酒后的高歌,见证了他们如何在蝉声如雨的夕阳下栏杆拍遍,直到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吹台另一侧的平原上慢腾腾地挪到天庭。

  李白、杜甫,还要加上一个高适,他们之间的友谊之所以令后人眼热,在于他们是真正的道义之交、文字之交。这种至高无上的友谊别无他求,像源自深山的清泉,因纯洁而熠熠生辉。

  所以有不少后人为此感动。三贤祠便是感动的产物——明朝河南道监察御史毛伯温有感于李、杜、高同游吹台的事迹,修建了一座名为三贤祠的祠堂。这座建于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的小院,位于禹王台大殿东侧。在纪念治水英雄大禹的庙宇里,诗人们也赢得了一席之地。

  高适告辞后,李白和杜甫继续漫游,二人一同拜访一位姓范的隐士,并兴致勃勃地写了同一题材的作品。此后,两人分手。过了不久,却在饭颗山头有过一次偶遇,为此李白作《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杜甫亦以《赠李白》作答:“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石门山位于曲阜东北,公路延伸到山麓时,路旁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是红色的舒体大字:石门山。作为一个地方性旅游景区,石门山并不算知名——当然,如果你知道据说孔子就在这里撰写《易经·系辞》的话,或许会对这座主峰也不到400米的小山肃然起敬。

  那一年,漫游、剧谈和狂饮是李、杜的常态,但这种基于诗酒的友谊即将画上句号:天宝四年深秋,分手的时候到了。此前一年多,他们也经常分别,但因为都居住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那种分别只能算暂别,就好比同城居住的朋友,每一次聚会后同样要分手,可没人把它当作分别。只有当同城的朋友迁往异地他乡时,才猛然觉悟到相聚的日子真要戛然而止了。

  在石门山,唐诗天空最明亮的两颗恒星斗酒别离,杜甫后来的诗说他们是“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意指他将前往西北定居,如同春天的古树;李白将漫游东南,好似日暮的浮云。

  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说,“人是无法把告别画出来的”。诚哉斯言。对于告别的悲怆与隐痛,任何艺术表达终究苍白无力。石门一别,两位大师都写下了关于友谊和怀念的略带伤感的诗篇,这些诗篇见证了他们诗酒欢娱的日子,也预示着此后将隔着茫茫世事和迢迢烟水空寄思念,如李白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在石门山,李、杜以一场酒告别——尽管他们认为,以后还会有机会再将杯子碰到一起。但事实上,从那以后,他们天各一方,只能在有限的梦里相见。

  石门一别,李白和杜甫再也没有见过面。在交通极为艰难,也没有任何现代通讯工具的古代,回忆和祝福就是我们的祖先思念亲朋时可以依凭的可怜的办法。作为小兄弟的杜甫将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次次地回想起李白,回想起在中原大地上与李白书剑飘零的流金岁月。杜甫一生写过不少赠送或怀念朋友的诗,但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首推写李白者。多年以后,杜甫在历经了“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人世辛酸后,头发花白了,额上刻下了时光的痕迹。这时,他再一次想到了分别多年的李白。杜甫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首怀念李白的诗,诗题就叫《不见》,题下则注“近无李白消息”: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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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下)

特约撰稿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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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石门别后,李白大病一场。有人认为是服食仙丹和饮酒所致。他剧烈咳嗽,精神委顿,并陷入对刚刚离开的杜甫的思念中。兖州城外,夕阳西垂,秋风劲吹,古木摇落,北方的深秋令李白更加愁绪满怀。几十天前出则连舆,止则同席的杜二应该到长安了。为了镜花水月般的前途,知音也必须天各一方,唯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这一年,李白46岁了,即便是人均寿命远超唐朝的今天,这个年龄也标志着进入了人生下半场。李白12岁那年,唐玄宗即位,李白56岁那年,唐玄宗被唐肃宗尊为太上皇。也就是说,李白的一生,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唐玄宗统治时期。唐玄宗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君王之一,既缔造了开元盛世,也导致了安史之乱。李白和他同时代的人,既有幸生盛世,也不幸遭遇离乱。他们见证了一个伟大帝国如何在风雨中转向。当李白的人生进入下半场时,大唐帝国的命运也进入了下半场。只是,李白没有察觉,唐玄宗也没有察觉。

  病中,李白梦见了远在浙东的天姥山——很有可能,浙江绍兴人贺知章曾向他说起过这座缥缈的仙山。大病初愈,李白上路了。他又作了一次江南之游,足迹所到之处,江山固然使人流连,但令人伤感之事也一桩接一桩。

  贺秘监祠坐落于绍兴市区的一条小街上,它本是祭祀贺知章的祠堂,后来成了绍兴贺家的宗祠。于绍兴贺家而言,贺知章肯定是一个足以令他们永远自豪的杰出祖先。青年即有文名,应试就金榜题名,尔后仕途顺畅,一直做到部长级;致仕时,皇帝赠诗,太子宴别,朝廷还赐“镜湖剡溪一曲,以给渔樵”;并且,得享天年,活到了86岁。可以说,贺知章这种顺风顺水的人生好境,历代诗人中并不多见。对贺知章这位忘年交,李白既敬重又感激。因此,当他来到绍兴时,一定要做的就是到贺知章故居去拜祭。贺知章与李白既是诗友也是酒友,同入“饮中八仙”——对一个嗜酒者的最好怀念方式,莫过于摆上一瓮好酒、一只酒杯。所以,李白忆贺知章,乃是“对酒忆贺监”。

  从绍兴来到金陵,又一个朋友的不幸消息传来:王昌龄被贬往边远的龙标作县尉。王昌龄长李白三岁,诗名早著,在当时就有诗家夫子、七绝圣手之誉,其名声甚至在李白之上,李白向以兄事之。李白闻讯,为王昌龄的命运担忧: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命运难预,此时李白为王昌龄贬夜郎而伤感,不承想,十余年后,他自己也将在垂暮之年流放夜郎。(编者注:虽同名,王昌龄所贬的“夜郎”在当时湖南新晃县附近,李白所贬的“夜郎”则在今贵州境内)

  王昌龄曾中进士,正途出身,但仅做到了校书郎。“不护细行”,就是小事不检点,得罪权贵,贬往龙标。安史之乱起,他逃回老家,途径濠州,为刺史闾丘晓忌而杀之。后来,中书侍郎兼河南节度使张镐率军平叛,闾丘晓畏敌不前,导致宋州失守,张镐下令将其杖杀。刑前,闾丘晓求饶说家里有老人要赡养。张镐回道,那当年王昌龄的老人,你又交给谁在赡养?

  张镐不仅为王昌龄复仇,还先后搭救过杜甫和李白——算起来,他虽然不以诗著名,却是这些顶级诗人的守护神:杜甫为房琯说话,得罪唐肃宗,肃宗要治他的罪。张镐站出来劝谏——如果治了杜甫的罪,今后再也没人敢讲话了。李白因入永王幕下狱,经他斡旋,重罪轻治,流放夜郎。途中,张镐还给他送去两套衣服。李白的诗记下了此事:“惭君锦绣段,赠我慰相思。”

  很快,李白50岁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少年时起就埋藏于胸的政治理想依然没有着落,李白不再去干谒,他大概习惯了诗酒漫游的林泉生活。就像之前写下的诗句那样,他希望“且放白鹿青岩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而不愿再像供奉翰林时那样摧眉折腰,“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一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再婚。他娶了第二任夫人:宗氏。

  与宗氏的婚姻却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一方面,他在诗里倾诉隐居林泉、山水自娱的生活旨趣;另一方面,对仕途与远大政治理想的渴望并没随年岁渐长而熄灭。只不过,更隐蔽了。

如同许氏的祖父曾是宰相级高官一样,宗氏的祖父宗楚客三度拜相,地位更显赫。不过,由于依附唐中宗李显皇后韦氏,后来李隆基发动政变,将韦氏及宗楚客处死。而李白与宗氏结婚时,唐玄宗尚在位上——今上亲自处死的乱臣,其声名显然不会太好,只是,唐人宽厚,未牵涉家人而已。李白似乎并不在意宗楚客的家族声誉,甚至作诗以宗氏的口吻不无炫耀:“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犹有旧歌管,凄清闻四邻。”

此外,就像与许氏的婚姻一样,与宗氏的婚姻,同样是李白入赘——李白既不以宗楚客狼藉的声名为意,也不因赘婿的低贱为难,可能不仅在于他想借宗家的余荫,更在于他一生中对贵族身份的强烈认同与艳羡。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曾有论断:“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

  以李白而言,他的宦途晦暗不明,如果再不娶名家女,其社会评价与自我定位更加乏善可陈——尽管他是天下闻名的诗人。但再好的诗人,在皇帝那里,也不过娼优蓄之而已。

  与宗氏结婚不久,李白又一次远行——哪怕年过五旬,他仍然好动如青年。他总是离开,总是告别,在他眼中,诗和远方才是人生第一要义。尽管他也曾写过一些怀念妻儿、思念家乡的诗,但他的整个表现却像日本学者笕久美子批评的那样:“李白身为一家户主,或作为一位丈夫,是指望不上、靠不住的;他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与家庭不相称的人。”

  这一次远行,李白抵达了平生去过的最北之地:幽州(今北京)。

  去幽州的目的,其说有二,都与一个叫何昌浩的人有关。何昌浩曾是一个不第秀才,李白给予过他不少照顾。这一年,何昌浩忽然从幽州捎来一封信。信中,他告诉李白,他不久前到范阳,现在已出任范阳节度使判官。何昌浩认为,李白文武全才,如果愿到边塞,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即便无意入幕,也可边塞一游。

  何昌浩的信让李白怦然心动,他不顾宗氏强烈反对,坚持要去幽州。目的之一,李白真的希望如何昌浩所云,建功边塞,曲线达成政治理想。这有他后来写给何昌浩的诗为证:“……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目的之二,幽州等地节度使为安禄山,其时,不少人都意识到这个深受唐玄宗宠信的胡人很可能叛乱,李白想深入他的老巢一探究竟。这,也有他写的诗为证:“……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

  到底哪一个目的才是李白内心的真实想法,除非起李白于地下,恐怕很难判断。我以为,很可能前一个目的是他最初的想法,而后一个目的是到了幽州的所见所闻触动了他,由是产生了新想法。

  作为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粟特人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封东平郡王,手握重兵。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唐玄宗对他的绝对信任:曾有不少人提醒唐玄宗安禄山要谋反,唐玄宗要么斥之,要么将其发与安禄山处分。

  初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李白受到了何昌浩热情款待。不过,何告诉他,安禄山到首都去了,还要一些日子才回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在何昌浩的安排下,李白要么寻幽,要么打猎。边防军队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的未来: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总而言之,军营的行伍生活让李白变得更加浪漫,更加富于想象力。想象的核心,和后世词人辛弃疾差不多:“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过,辛弃疾是真正带过兵打过仗的,李白却只是诗人悠远而又漫无边际的想象罢了。

  并且,这种浪漫想象也很快遭到了现实的迎头一棒。

  这天,有一个年轻人前来拜访李白。年轻人姓崔名度。崔度乃是李白故人之子——他的父亲崔国辅,曾任礼部员外郎,与李白和杜甫都有交情。崔度屡试不第,几年前从军,在安禄山手下做一名中下级军官。从李白不久后写给崔度的诗及其他几首诗可以揣测,崔度告诉李白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安禄山即将谋反——这消息天下传闻已久,现在就快坐实了。崔度应该还告诉李白,要他尽早离开是非之地。两人会面不久,崔度就以探亲为名离去。而李白正好接到宗氏家书,他便以妻子生病为名离开幽州。在这一时期写就的《北风行》《公无渡河》等诗里,李白感叹大乱将作、兵戈将起,朝廷却无人可以依托:“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离开幽州后,李白去了长安,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长安。不过,也有学者认为他只去过两次。去长安的目的,是向朝廷报告安禄山行将谋反,提醒朝廷早做准备。到了长安,一个消息令他瞠目结舌:在这之前,曾有来自幽燕的正义之士到长安揭发安禄山,却几乎无一例外被唐玄宗下令,将其押回幽州,由安禄山处理。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处死还算有人性的,有人竟然被剥皮。

  尽管李白常常为江山社稷担忧,一辈子渴望为君王效力,但在如此是非不分的君王面前,他也只有离开。归根到底,江山是别人的,只有生命才是自己的。

  三次离开长安,第一次是失望,第二次是怅然,第三次是绝望。时近暮春,长安城外,李白登高远眺,但见苍榛蔽丘、绿草掩谷,他感叹,凤凰没有栖身之地,乌鸦却呼俦引类。时局如此,唯有穷途一哭:

  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

  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

  凤鸟鸣西海,欲集无珍木。

  鸒斯得所居,蒿下盈万族。

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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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北方黑云压城,李白决定逃往南方,温暖明媚的南方。

  老年的李白带着一身疲惫与忧伤来了。我猜测,进入老年后的李白心中的冲动一如年轻时代,年轻时他常为到底该选择儒家还是道家而矛盾,到了晚年,现实的无情与酒后的壮烈则成为另一对矛盾。它们纠结于胸,是一些用最烈的酒也无法稀释的块垒。

  扬州,这座早年时曾在此散尽千金,留下诸多美好回忆的城市,此刻重又走进那熟悉的长街短巷,已经年过五旬的李白岂能没有一些若隐若现的感伤吗?人类都是感性的动物,而诗人犹胜于常人,感伤简直就是他们的职业病。昔年来扬州,李白风华正茂;今日再临扬州,李白垂垂老矣。昔年来扬州,远大理想像扬州城外浩荡的春风吹拂得人骨头酥麻;今日再临扬州,一切荣华富贵的梦基本全部破碎,如同草间的露珠,日头一照,无影无踪了。昔年来扬州,富家子弟李白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不到一年的江南之行,竟然花费三十万金;今日再临扬州,贫病无告的李白常常为酒钱发愁……这就是李白的扬州,也是李白的人生。星河斗转,世事炎凉,纵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又怎能涤尽满腔忧愁与不合时宜?

  两千多年前先民的一首歌谣也曾有过这种昨是而今非的感伤,这种感伤非李白独有,也非中国人独有,它如影随形于人类——只要人类不灭,感伤就是永恒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幸好,烟花扬州给予李白的,也并非完全是愁苦和感伤,正如一个钱币从空中掷出,不会每次都是背面一样。在扬州,一个叫魏万的年轻人找上门来。魏万又名魏颢,曾经隐居于王屋山下,《全唐诗》收录了他硕果仅存的一首作品《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这是一首长诗,诗中有“长卿慕蔺久,子猷意已深。平生风云人,暗合江海心”之类的句子,它表明魏万乃是李白的读者、崇拜者和追随者,用网络语言说,是超级粉丝。这位超级粉丝追星追得前无古人:为了一睹李白风采,他从河南一路追到山东,再追到江南,终于在扬州找到了李白。

  李白对这位年轻的追随者表现得空前友好——与其说是李白奖掖后进,不如说他寂寞的晚年也需要一些荣誉乃至虚荣作为点缀。更何况,在与魏万交往之后,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一个激情四射的人。老年人容易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自己青春的影子,从而心生怜惜。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李白不仅认为魏万“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还把自己的诗文交给魏万,嘱托由他来编定,这就是李白在世时第一部诗集的由来。两人从扬州一路饮酒,直到金陵分手。分手时,李白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首长诗送给魏万。只是,魏万后来没有以诗而“著大名于天下”,而是以李白最忠实且最早的超级粉丝而为人所知。

  安徽南部的泾县一带沟谷幽深,青山绿水中藏着一个个古意盎然的村镇:连绵的山峰带着青翠从天边驰过,清澈的小溪自山中叮咚游来,又叮咚游走,池塘里,几只白鹅在戏水,高大的院墙起起伏伏,古老的门厅里坐着安详的老人……这就是皖南民居构成的村镇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那是一个仿佛被时光遗忘,从而停滞不前的世界。走进爬满植物藤蔓的长长小巷,让人极其疑心,前面就会走出一个峨冠博带的古人,向我们微笑、打拱,带我们梦回唐朝。

  距泾县县城30公里的陈村就是其中一处,或者说是一个代表也行。这座古名南阳的镇子,保存有完整的皖南古民居群,其中明清建筑就多达七百余处。

  陈村的光荣足以为它赢得名声和目光,但与它境内的另一个地方相比,诗书传家的陈村也稍逊风骚。那就是桃花潭。

  全国以桃花命名的小地方,诸如桃花源、桃花山、桃花泉、桃花溪、桃花潭……实在不可计数,但要从中选一个最深入人心的,我以为非泾县桃花潭莫属。

  这是一个小学生们都熟知的地方。翻开小学语文课本,我们会找到那首题为《赠汪伦》的李白诗作,它是如此简单而又饱含深情——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地方史料说,汪伦是泾县的一个财主,也是饱读诗书的名士。和魏万对李白的敬仰一样,汪伦也想结识李白。为此,他给李白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看来汪伦对李白的性情摸得十分清楚,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爱出游、更爱喝酒的人了,其他一概不谈,只以美景和美酒来诱惑他就足够。

  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果然吸引了李白,他乘兴前往泾县。等到和汪伦见了面,汪伦告诉他,“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这种情形有点形同欺骗,只是骗得很风雅。李白很配合地没有恼怒,他已经从汪伦的“欺骗”中读出了人世间难得的一种境界,那种境界也是他毕生一以贯之的,就是真性情。

  是的,李白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真性情的诗人和男人。率真洒脱,挥洒自如,在大唐那个充满阳刚与自信的时代,李白是一个代表——他代表了一种人格,一种人生和命运的进行时。

  青弋江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全长不到300公里,发源于黄山北麓,一路北流,在芜湖注入长江。青弋江流经的几个县市,泾县即其一。桃花潭,就在泾县境内。

  泾县县城西南40公里的青弋江江段,水面平静,江水幽深,就是人们所说的桃花潭。也就是说,桃花潭并不是孤立的深潭,而是青弋江的一段。

  桃花潭一带,多为低山和丘陵。行走潭边,远处是青黛的山峦,时常有浓重的烟岚像白色的薄纱一样缠在山腰。近处是一年四季碧翠的树林,江阔云低,静水深流。

  桃花潭边的万村,几条古旧的老街,保存完整的民居历经沧桑,却依然是旧时模样。村子里,书院、会馆、宗祠一应俱全。最妙的是,汪伦曾向李白夸口的万家酒馆也被复制出来——它选址在一座老房子里,粉壁斑驳,马头墙缝里挤出不少青草,在风中轻摇。

  位于万村西面的青弋江滨,传说就是当年李白乘舟远去时汪伦踏歌相送的地方。为了给这一流传千古的文坛佳话留一个纪念实体,明朝时,修建了踏歌岸阁。阁楼几经兴废,至今犹在。登阁远眺,桃花潭在村庄和山峦的护送下缓缓北上,继续它的征程。

  自晋朝以来,桃花潭所在的泾县便属于它东北面的宣城管辖。从桃花潭到宣城不足一百公里,沿途都是青山绿水,茂林修竹,村落人家,如一首婉约的绝句,虽无振聋发聩之音,却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不是安史之乱,很有可能,李白会在宣城及周边停留得更久——很明显,他喜爱这个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幽的地方。自然风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里还有像汪伦这样的铁粉,以及他本人的偶像。

  李白的偶像在宣城留下了一座楼——准确地说,是楼的遗址;然后,后人在遗址所在地,用不断地重建来抵挡时光的销蚀和兵火的摧毁。

  楼并不高,只有上下两层,位于宣城市区一座略微突起的小山上。在李白来到宣城之前两百多年,李白的偶像做过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他的名字叫谢朓。作为中国最优秀的山水诗人之一,他与其本家谢灵运并称大小谢,谢灵运是大谢,他是小谢。

  53岁那年,李白第一次前往宣城,并在谢朓做太守时建的楼上与族叔李华共饮。饮宴而有诗,对诗人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李白在诗里感叹光阴疾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断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世事就是这么荒谬,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云儿想做一只鸟,鸟儿想做一朵云。历史上,不少达官显贵希望做文人,而一流的文人李白却想出将入相。站在53岁的人生高处,酒后的李白满腹怀才不遇的幽怨。不过,他仍然没有忘记表扬自己的偶像:“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从大的向度说,天下名山有名的原因,不外乎两种:一种来自其天赋的自然形态,比如特别高或特别险,或是其他地理方面的特别之处。比如珠峰,全球最高;比如梅里雪山,特别险要,难以攀登。另一种来自后天的人文加持,比如佛教之于五台山,道教之于武当山。

  敬亭山属于后一种。不过,这座海拔只有三百多米的小山(与西部的极高山峰相比,还不如其零头),之所以跻身天下名山行列,不是因为宗教,而是因为诗歌。

  说敬亭山是诗歌之山,一点不算夸张。除了李白的偶像谢朓外,为敬亭山写过诗的还有王维、孟浩然、白居易、杜牧、韩愈、刘禹锡、李商隐、韦应物、陆龟蒙、苏东坡和梅尧臣等。

  当然,所有关于敬亭山的诗作中,最广为人知的无疑出自李白之手。这首只有20个字的五绝,谁都读得懂,谁都可能读出不同的滋味: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曲终:

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出于对宣城的热爱,李白在初到宣城之后两年,也就是55岁时,又经金陵而来。如果不是接踵而至的安史之乱,很可能,李白会一直生活在宣城——和来往的官员、文人喝喝酒、游游山、写写诗,顺便在诗里发发牢骚,感叹襟抱未开。但是,安史之乱爆发了,唐朝也由盛转衰,由治而乱。

  李白也蹚了毕生最令人错愕的一趟浑水。

  安禄山的叛军自幽州南下,一路摧枯拉朽,洛阳和长安两大都城先后陷落,唐玄宗仓皇逃往李白的老家四川。李白也深知宣城不可再居,他先在杭州暂住了几个月,复觉杭州亦不安全,于是一路向西,避乱于长江之滨的庐山。

  庐山也是李白的旧游之地。首次到庐山时他才25岁,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壮游。他为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震惊,留下了妇孺皆知的《望庐山瀑布》。人生易老,转眼之间,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已是白发萧疏的垂垂老者。

  庐山属于山崖陡峭的断层山,如果从足够高的高空鸟瞰,你会发现,庐山呈椭圆形,近两百座大大小小的山峰,构成了长约25公里、宽约10公里的山体。五老峰位于庐山东南部,山的顶部被垭口所断,分成了五座相连的山峰,远远望去,像五个席地而坐的老人,人们形象地把它命名为五老峰。年轻时游庐山,李白既为瀑布写诗,也为五老峰流连。诗中,他表示希望结庐五老峰:“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可以肯定地说,一个渴望辅佐君王、志在天下的青年,在诗里表示要归隐,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只是,那时的李白恐怕万万没想到,30年后,他真的将在一事无成中隐居到庐山的云松下。——根据李白的诗可知,他的隐居之地在五老峰下的屏风叠。

  然而,隐居才几个月,一个叫韦子春的人三次带着厚礼来到李白草堂。他代表唐玄宗的儿子永王李璘,邀请李白下山入幕。

  如同上一次李白要去幽州一样,这一次,宗氏仍然坚决反对。这个妇道人家看时局的眼光,远远高过李白。

  此前,唐玄宗逃往蜀中时,自知无力平叛,于是令太子李亨留下。李亨到达灵武后,即皇帝位,遥尊玄宗为太上皇。这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七月十三的事。时过三天——玄宗应该还不知道李亨已即位,采纳房琯的建议,实行诸王分镇——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导致皇室内乱的馊主意。

  诸王分镇的具体操作方法是,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南取长安、洛阳;永王李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盛王李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丰王李珙充武威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四王之中,太子李亨本在北方统兵,而盛王和丰王并不出阁,只是遥领,事实上真正外放的,只有永王李璘。并且,唐玄宗授予他自行辟置官属、筹措粮草的特权,这就给了永王偷窥神器的机会。

《资治通鉴》称:“璘领四道节度都使,镇江陵。时江、淮租赋山积于江陵,璘召募勇士数万人,日费巨万。璘生长深宫,不更人事……以为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

  永王欲分裂天下,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其时大多数人都已看出来,并采取避而远之的不合作。如江陵长史李岘见永王不遵从唐肃宗要求他归觐于蜀的指令,知其早晚必有大祸,立即称疾辞职赴行在。又如与李白同为“竹溪六逸”的孔巢父,当永王拥兵东进并礼请他入幕时,婉言谢绝。

  令人纳闷的是,聪慧过人的李白却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欣然接受了永王礼聘,成为唯一一位替永王站台的“全国知名”人物。这不能完全用政治上幼稚来解释——他再没有政治智慧,毕竟多年来与无数王公将相甚至皇帝打过交道,耳濡目染,所历所经,恐怕非孔巢父所能比。甚至,就连他的夫人宗氏也看出其间的风险,并力阻他下山,他却欢天喜地下了庐山投入永王幕中,并写诗歌颂永王:“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很显然,这仅仅因为渴求政治出路,一生都在下意识扮演管仲、乐毅、诸葛亮的李白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尤其是此时的他已年过半百,年华所余无几,政治抱负却完全没有施展。现在,永王派部下三顾茅庐,他自觉不可多得的机会已然来临,因之踌躇满志,进而以谢安自居:“安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后来的结果广为人知:至德元年(公元756年)腊月,永王率军顺江而下,不到两个月就兵败丹阳并身死。至于踌躇满志的李白,也因投身永王而下狱。值得一提的是,负责平定永王叛乱的唐政府主要官员,便是当年与李白和杜甫一起豪饮壮游的高适。李白下狱后,托人把一首诗送交高适,希望他出手相救。李白的妻子宗氏,也出面去找高适。但是,高适既没有回李白的诗,也没有见宗氏。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后来杜甫流落蜀中,同在蜀中的高适给予杜甫不少照顾。

旧友对李白的呼救不置一词,验证了杜甫在诗里道出的李白在永王兵败后面临的险境:“世人皆欲杀”——的确,刚刚承受了安史之乱痛苦的人们,对永王企图割据的反叛行为深恶痛绝,而李白作为当时最著名的诗人,竟然追随永王,并为他鼓吹,自然罪该万死——只有敦厚的杜甫才会怜其才而担心他遭遇不测。

  幸好,在宋若思和崔涣等人的帮助下,李白的性命总算保住了,最终的处理是流放夜郎。更幸运的是,因为遍及天下的诗名,他长达一年的从浔阳前往夜郎的流放之路,竟相当于边走边游的自助旅行,沿途照例有朋友或粉丝为他置酒设宴。一年后,他走到奉节,朝廷大赦令传来。于是乎,他立即买舟东下,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喜悦中获得自由。东下之后,李白由江夏而至岳州,浮沅湘,游零陵——与此同时,一直为李白担忧的杜甫正在经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他由洛阳而华州,由华州而秦州,由秦州而同谷,由同谷而成都。最绝望时,全家面临冻饿之虞,不得不在风雪天里跟随一个养猴子的老人上山挖黄精糊口。

温暖的南方,山明水丽,劫后余生的李白享受着美酒与美景的安慰。三年后,像一只躲在僻静处舔好了伤口的小兽,年过六旬的李白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在政治上崛起:李白想去投奔李光弼——李是平定安史之乱的重要人物,以功进封临淮郡王。不想,走到半路,年事已高的李白病了。他只好悻悻而返,经金陵而至当涂。当涂是长江之滨的一个小县,今天属于马鞍山,唐代属宣城。李白的族叔李阳冰是当涂县令,他成为暮年李白的主要依靠对象。有了族叔,至少衣食无忧。

  在当涂,李白病重时,向李阳冰交代后事,并将草稿托付给他,希望他在自己去世后编定诗集并作序。李阳冰一一应允。 次年春,李白的病神奇地好转了一些——其实就是回光返照。他最后一次出游,目的地是当涂南边的宣城。在宣城起伏的山峦间,他又一次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春阳下灿烂的杜鹃花,让他想起了与它同名的鸟儿,也想起了故乡四川。

  杜鹃花转瞬即谢,如同春天眨眼而过。63岁的李白走到了人生尽头。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安史之乱终于画上了句号,吐蕃却侵入长安,即位不久的唐代宗只得逃往陕州。

这一年,高适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是有名有实的封疆大吏;杜甫则从成都移居梓州,在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写下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无论人间值得与不值得,李白在之前一年已经辞别人间。

  作为诗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诗是《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到底是什么疾病终结了李白的肉体生命,历史语焉不详,大多是“以疾卒”“以病终”之类的只言片语。晚唐诗人皮日休则明白无误地说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什么是“腐胁疾”呢?对此,我以为郭沫若的推测比较有道理:“腐胁疾,顾名思义,当是慢性脓胸穿孔。脓胸症的病因有种种,酒精中毒也是其中之一。李白在上元二年的发病,估计是急性脓胸症。病了,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便成为慢性。于是,肺部与胸壁之间的蓄脓,向体外腐蚀穿孔。这可能就是所谓‘腐胁疾’了。”

  令人叹惜的是,李白似乎对他死于酒精中毒的命运有所预感。他晚年经常到一个姓纪的老者那里买酒,纪老者几十年来都靠酿酒为生,李白为他的酒倾倒,两人成了朋友。后来,纪老者辞世,李白于761年写了题为《哭宣城善酿纪叟》的诗: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夜台没有李白这样的酒中知音,纪老者你酿出的美酒又卖谁呢?一语成谶,很快,李白就循着那缕酒香追寻纪老者去了。

  一辈子厌恶平庸的李白终于在平庸中死去——除了他不朽的诗文。偏偏,在他生前,他并未太把这些诗文当成一回事,至多只是叩开官场的敲门砖。偏偏,在他身后,却是这些诗文让他永垂不朽。

  在一些民间传说里,李白的死要浪漫得多。人们说他乘着酒兴跃身到江中捞月亮,月亮没捞着,诗人骑着鲸鱼成仙而去——这个故事说明,善良的人们总是希望他们热爱的人在天地间得到永生。殊不知,正如梵高说的那样: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也活着。对于李白,我们也不妨下一定论:只要人类还存在,只要汉语还存在,他就永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我们的祖先曾经困惑不已的问题,对短暂的肉体生命而言,或许精神世界可以长久,至少可以存留得更久。

  所有的人都得死,只有在死亡面前,人类才真正平等。唯有因为死亡,生命也才变得珍贵且富于意义。

  李白并不是一个畏惧死亡的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原本是中国大儒们追求的崇高而淡泊的境界,李白亦然。唐朝是一个诗人遍地的时代,也是一个诗人非正常死亡比较多的时代——比如王勃因渡海溺水惊吓而死,卢照邻不堪疾病折磨投水而死,李贺穷青春之精力作诗呕血而死。与之相比,李白的死要平静得多。人类寿命普遍不高的古代,李白能活一个甲子以上,算得上善终了。

  因此细细探寻李白到底病死还是醉死,抑或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溺死,意义都不大。我感兴趣的是李白墓地。李白墓地竟然有三处之多。

  第一处墓地在长江采石矶边。宋人赵令畤的《侯鲭录》载:“太白坟,在太平洲采石镇民家菜圃中,游人亦多留诗。”南宋程大昌的《演繁露》也说:“采石江之南岸田畈间有墓,世传为李白葬所。累甓围之,其坟略可高三尺许。前有小祠堂,甚草草,中绘白像,布袍,裹软脚幞头。”

  不过,采石矶边的这座墓,乃是李白衣冠冢。它呼应的正是李白在江上捉月而死的民间传说。今天,衣冠冢被圈入采石公园范围。圆形的坟前,一块汉白玉石碑上,是林散之书写的“唐诗人李白衣冠冢”。

  李白晚年流连于当涂山水,绝壁临空的采石矶是他经常前往之地。采石矶又名牛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晚年李白曾有一首《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诗中所说的谢将军,乃是东晋时镇守牛渚的名将谢尚,此人慧眼识才,举荐了“少孤贫,以运租自业”为生的袁宏而传为美谈。“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烈士暮年的李白心里仍然放不下那一份怀才不遇的苦闷。谢尚那样的伯乐江流一般远逝了,只留下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李白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和阴冷。

  第二处墓地在龙山。龙山位于安徽当涂东南12里,因山势蜿蜒若龙而得名。范传正的《李公新墓碑序》称,他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时曾访得李白的两个孙女,她们告诉他:“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李白生前因喜欢青山的风景而希望葬在青山,但由于“顷属多故”——多半是经济原因——又不得不暂殡龙山。

  和采石矶一样,龙山同样是一个曾经的风流雅聚之地。东晋时,名士、大司马桓温曾与手下官员们于九月九日在此宴集,在座的有参军孟嘉。孟嘉酒喝多了,帽子被吹到地上也不知道,桓温令人把帽子悄悄藏起来,然后叫孙盛作文嘲之。孟嘉即席以文作答,挥毫立就而文辞优美,四座为之嗟叹,孟嘉帽也就成了一个著名典故。

  这些先人的风流故事,李白当然烂熟于胸。他甚至也像距他几百年前的桓温一样和朋友在龙山聚饮,并有《九日龙山饮》为证: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

  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第三处墓地在青山,也就是今天我们熟知的当涂李白墓园。青山又名青林山,在当涂县东南30里。李白殡于龙山55年后,他昔年好友范伦的儿子范传正被任命为管辖宣城等地的地方官,此人和李诗爱好者、当涂县令诸葛纵一道,将李白改葬青山。新坟“西去旧坟六里,南抵驿路三百步,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至此,李白的遗愿成为现实。

  青山同样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山之一。此山左带青山河,右与龙山遥遥相对,峰峦晴翠,林壑优美。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曾在青山上修建别墅,与人把盏言欢,故得名谢公山。谢朓死后,人们将其别墅改建为祠。谢朓祠与李白墓相距仅十几里。

  多少年来,人类总是追寻生命的意义。所谓生命的意义,按我的理解,就是人类用来抵抗虚无的力量。于李白,他所设想过的生命的意义也许是出将入相,建功立业;最终,命运女神赐予他的却是诗歌,是那些闪烁性灵之光的文字。借助不朽的文字,李白抵抗了虚无,他的生命有了掷地有声的重量。

  古人曾说,世间最令人叹息的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其实还得加上另一条,那就是祖先声名显赫,后代却泯如常人。

  宋朝诗人曾巩也是李白的粉丝,他拜谒了李白墓园后由衷地感叹诗人身后寂寞凄清:“曾无近属持门户,空有乡人拂几筵”——曾巩陈述了一个在古人看来非常严重的问题:李白没有后嗣。

  如前所述,李白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正室许氏所生的伯禽,一个是同居女子鲁妇所生的颇黎。关于颇黎,除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再没别的记载。至于伯禽,其平淡的一生,与任何一位乡间老农没多大区别。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范传正到龙山为李白扫墓,眼前一派凄凉。仅仅半个世纪的光阴,李白坟上早已杂树丛生,乡人在这里打柴割草,放牛牧羊。范传正一面派人为李白洒扫设供,一面四处寻访他的孙女,也就是伯禽的两个女儿。

  直到四年后,才终于找到了这两个没留下名字的李白后人,此时两人皆出嫁,一个嫁给陈云,一个嫁给刘劝,都是普通农民。范传正把她们请来相见时,她们“衣服村落,形容朴野”,但“进退闲雅,应对详谛”,还隐约留有书香门第的残余。

  李白的两个孙女为范传正讲述了她们的凄苦身世:“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况妇人不任布裙,粝食何所仰给,俪于农夫,救死而已。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

  祖父一世英名,却不能给子孙一点余荫。而父亲老死乡间,兄长离家出走,这两个可怜的弱女子只得嫁给目不识丁的农民为妻,以求混得一碗饭吃,苟全性命于荒诞人间。李白泉下有知,该会是怎样的伤痛和无奈?

  范传正劝李白的两个孙女改嫁,他可以出面为她们找更好的人家——没有程朱理学束缚的唐代,妇女改嫁再嫁是很普通的事。但她们婉言谢绝了:“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

李白的两个孙女于840年左右相继去世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李白的亲人了。代表李白留在世上的,是他那几卷雄奇的诗文,它们是另一种无言的存在,提示我们:在唐代,在中国,有一个诗人,他的名字叫李白,他曾经有过这样一种难以企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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