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后视镜里的挽歌
本文所配后视镜图片均采自网络。
文学批评家一般而言都有一颗敏感的心灵。三十年前美国的一位著名批评家,斯文·伯克茨,一捕捉到印刷书籍正受到电子通信手段与信息处理技术的冲击,即预感”我们的文化正呈现出一种全面改观的态势”。他写道:
“突然间像是世间的一切都将要发生变化,曾经把我们养大成人的那个缓慢的世界在后视镜里逐渐消失。”
话说得相当动人,尤其“后视镜”一语,让人不由掷书长叹。我们驾驶着各自的车辆,在时代的高速上,随滚滚车流一路向前。我们都无法回头和那个缓慢的世界挥手告别,只能在后视镜里看着它慢慢消失。
故乡,老的故乡和新的故乡,书里书外的故乡,就这样成了后视镜里的风景。是谁把它们送到后视镜里去的?
此刻我似乎也看到后视镜里逐渐消失的书风景:街角的古籍书店,临街的图书长廊,二楼有展示橱窗的旧书屋,人行道上不经意间铺展开的一个书摊,专卖引进版图书的合资公司,退休教授为年轻人开的独立书店,图书馆台阶上的繁体版图书展销,百货商场七楼上坚守书香空间的大学书社……它们依次后退,彩色渐渐变成黑白,清晰的画面一点点模糊。而正前方,阳光炽热,屏幕林立,画面闪烁,字符沸腾。
不知为什么,我不能凝神细想后视镜里旧时风景慢慢后退的画面。那会让人很伤感。
后视镜里,是来时的路。是印刷的书。是没有网红打卡的书房。是一页300字的绿格稿纸。是钢笔。是蓝黑墨水。是剪去一角的投稿信封。是深夜偷偷写给某人又撕碎的信。是《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写满眉批的页面。是铅笔刀。是橡皮。是邓云乡先生毛笔签赠的书。是姜威刚写完的题跋和刚喝干的酒杯。是老太太播撒在楼梯拐角处的“阿弥陀佛”声。是父亲母亲的合影。是大年三十才会挂出的列祖列宗图。是不知丢在哪里的日记。是网络拍卖中拍到的费孝通先生“个人简历”手稿。是五十年前。是四十年前。是三十年前。是二十年前。是十年前。是昨天。是刚刚。是此刻。
一一消失在后视镜里了:那个书写的世界,印刷的世界,有声音却非音频的世界,有画面却非短视频的世界。
世界要去往哪里呢?
“当这个世界匆匆地走向其神秘的约会地点之时,原来认真阅读严肃图书的那种行为已经变成了挽歌式的举动。”斯文·伯克茨说。
怎么回事?他们在1990年代之初就已经唱起挽歌了。斯文之外,还有——
“在《文学之死》(1990)中,艾尔文·克南引用了乔治·斯坦纳的话:“今天的我们都在见证古典的阅读时代逐渐走向终结。”克南本人如是说:“人文主义的传统通过学习,通过充分的阅读和写作能够走向最终真理,这个梦想在我们这个时代正走向破灭。”他毫不迟疑地指出了罪魁祸首。“电视不仅是新瓶装旧酒,还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看待和诠释世界。它用视觉形象取代了语言,用简单明了取代了复杂隐晦,用暂时取代了永恒,用情节取代了结构,用戏剧性取代了真实。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学能与电视共存;但当读者变成观众,随着阅读能力的下降,随着电视屏幕上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变得更加形象和直接,人们将不可避免地不再相信基于文字的文学,文学与电视共存的可能性将不复存在。”“正如吟游诗歌和英雄史诗是部落口述社会的产物一样,文学可能始终是印刷文化和工业资本主义的产物……在电子时代,文学将会消失,或退居至纯粹的仪式性角色,也许就有点像中国的京剧。”
——沃森《20世纪思想史》
今晚我本来要写一篇很乐观的文章,因为过几天我将会讲一堂很乐观的课。我拿起一本书想找点证据,结果却翻开了一本《读书的挽歌》。于是,“后视镜”出现了,“突然间像是世间的一切都将要发生变化……”。
停车!
可是,只有停车,才能让后视镜里那个把我们养大成人的缓慢世界不再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