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蟋蟀(叨秃蚱子)
入秋以后,如同约定好的,天地间秋虫的欢鸣此起彼伏,叫人在丰收的日子里又有一点淡淡的凉意。
因为参与了小学同学聚会的筹备,与海洲兄等坐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大家在一起拼凑记忆,竭力想把五三班的老同学拉在一起,其间海洲兄提到他在街头偶遇开出租车的徐刚海,这个熟悉的名字,一下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
刚海跟我是邻居,同是老界首南信义街的居民,我家在街北头,他家在街中心,放学后写完作业常在一起玩耍。
七十年代末,除了听戏看电影,没有什么大型娱乐。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是用玩摔包、打弹弓、捉迷藏中消磨感觉很漫长的时间。秋天的日子温和而惬意,要论好玩,当然是“叨禿蚱子”(斗蟋蟀)。禿蚱子是本地土话,上学后虽然知道它的学名叫作“蟋蟀”,但还是固执地喊之“禿蚱子”,习惯了。
信义街向南走到头,是高高的沙颍河河堤,临近河堤的小树林子在这个季节成为少年们的乐园,他们夜间逮来的禿蚱子,此刻便在这里等待一决胜负。有风刮过,便会有几片枯叶摇晃着飘下,林子间的少年们三五成群,所有的目光集中在眼前的大号搪瓷茶缸上,那便是擂台,禿蚱子们一决胜负的生死之擂。当然,年幼如我和刚海,只能是挤在人缝里的小小观众。
在看多了别人指挥的“战斗”之后,我和刚海也准备工具,打算捕捉属于自己的斗将。跟那些大孩子们相比,我们的工具只能说是简陋。
探条,一般用一尺左右的铁条,铁条一头砸扁呈铲型。
竹筒,也是尺把长,一握粗,一头保留竹节,另一头留空,装入秃蚱子后用布团或纸弹塞住。我和刚海没有制作竹筒的能力,就因陋就简,到河堤下拣粗大的芦苇杆折了一些,裁切好备用。
罩网,以细铁丝拧成圆形或正方形,约孩童巴掌大小,缀上塑料纱布,留出一根一揸长的铁丝作把手。不过,这东西是少年们的标配,我和刚海置办不起,唯有拱起手背为罩而已。
手电筒,两把,虎头牌的。
罐头瓶,里面垫上半瓶沙土,再压实压平,作为禿蚱子们的新居所,它们的食物一般是剥了皮的瓜子,或是其它秃蚱子掉落的大腿。
斗缸,是刚海不知从谁家找来的一个缺了把手的旧茶缸,垫上半缸子沙土,捣实压平备用。虽然没有林中少年们所用的大,但是对于我们俩足够了。
那时候,家里对我是管教得很严,刚海家比较宽松,我和刚海准备的这些东西就只有放在他家里院里了,秋天的夜晚,街面上的大人若不外出看戏看电影,便是闭门在家。临近河堤,有因为种种原因坍塌废弃的院落,残垣烂瓦之间才是我们的目的地。
禿蚱子是常见的昆虫,秋夜打开窗子,屋内亮起电灯或煤油灯,便会有不速之客寻光飞来,在你身边蹦蹦跳跳。有大如地老虎的圆头大禿蚱子,也有俗称“棺材盖”平头小禿蚱子,还有禿蚱子小小的蹦来跳去,十分活泼。这些东西通常都是顺手逮了,扔进手头的瓶子里,留作翌日喂鸡。嗯,我们家当时在南信义街北头,一间半的地儿,没有空,但临近河堤居住的我姑夫家有院子,是养了几只鸡的。
这些只是鸡饲料,称得上“斗将”,能够上阵一决胜负的禿蚱子,是那种在偏僻荒凉之地隐居的禿蚱子,一如深山中避世的绝世高手。
它们有着共同的特征:脑袋圆而黢黑发亮,两根触须长且灵动,背上黑底银花的翅膀神韵非凡,鸣声低沉而有力。
它们是孤独的,也是骄傲的,不依恋世间繁华,平静时以琴音自娱。
安静的夜,仿佛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道墙一道墙的蹑手蹑脚走过去,骤然,不知何处有“唧!唧!唧!”三声长啸,短促而高亢,隐隐有萧殺之气。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是它?”“是它!”
确定了方位,我们悄没声地过去,恍若电影中的慢动作,在接近一堵墙时“定”下来,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唧!唧!唧!”又是三声,如金石相击,清脆有力,听声辨源,就在墙的另一面。
这儿一直无人居住,不知是谁把门框都给拆了,空荡荡的愈加荒凉。刚海最为熟知地形,他悄步绕过去,蹲下身,大拇指一推手电筒上的开关,顿时笑了:“在这儿!”
跟过来的我也蹲下,借住手电筒明亮的光柱,眼前看得一清二楚。墙体是用那种老式的大青砖砌成的,离地面三块砖的位置,有一条缝隙宽约如孩童的大拇指,缝隙内有黑灰色的触须在慌乱地摆动。我的位置只是看到禿蚱子的触须,面对着墙缝的刚海却看得分明。他抽出探条,慢慢从墙缝上方探进去,越过禿蚱子身躯后探头斜斜下沉,封住了禿蚱子的退路。这就成了!刚海轻轻向前拨动探条,直到将那只禿蚱子“挤”出洞来。
“双尾。”注意到禿蚱子的尾部有两根短须,我忍不住轻声说道。
这是一只雄虫。雌虫的尾部多了一根产卵的器官,我们通常唤之为“三叉”。
出巢的虫儿似乎恢复了镇静,触须一晃,大腿用力,便是一跃而起。但是被刚海一个“罩头”握在了手心。这是跟那些少年们学到的经验,刚刚起跳的禿蚱子有惯性,不会在空中转身,迎头“罩”它,十拿九稳。知道这个诀窍后,我和刚海真是没少练习。
第一只猎物入手,刚海松了口气,向我伸出左手,我立即拿了一根苇杆筒递给他,刚海接后,右手大拇指曲起,以苇杆筒口对之,无名指慢慢上力,将禿蚱子撵了进去,再从我手里接过一个纸蛋子,塞住筒口完事。
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猎到目标,却是将近一小时以后。这也是很无奈的现实,适合作斗将的禿蚱子都是骄傲的独居者,寻找起来颇费工夫。我们的第二只猎物藏在一堆烂砖下,第三只猎物来自于一面断墙,这是今夜的全部收获。
算着时间差不离了,我们各回各家,我省心点,可以直接洗脚睡觉,刚海则要把逮到的禿蚱子挨个放进预备的罐头瓶里才能休息。
白天逮禿蚱子就不太辛苦了,但是寻找凶猛的斗将却是更难。白天的斗将们一般都找到了心仪的伴侣,筑起爱巢,展现出儒雅温柔的另一面,为爱侣弹奏心曲。它们奏曲的声音低沉而婉转,别有情趣。
在废弃的老屋周边,或者河堤下的浅坑里,边慢慢走边支棱着耳朵边听,若是听到轻微的“得儿……得儿……”的虫鸣,就能找到目标,我们都知道,这是斗将级别的秃蚱子在跟雌虫谈心呢。悄步循声,便可以找到它们。无论是墙洞还是坑壁上的小洞,都被它们细小而精致的极微土粒封垒着,仅在上方有一点透气孔。我们用探条的小铲拨开封口,再用探条沿着洞的上方探人其间,把里面的秃蚱子逼出来。如果窝里两只虫儿都能逮到,是要把它们放在一起的。
在罐头瓶里圈养几天后,就可以上擂争斗了。
战斗之前,先要激起“斗将”的斗志。比我们年龄大的那些人一般都是用特制的拨子,即是将细长的竹棍一头劈开,加上几根鼠须或猪毛后固定住,开战前,手持拨子后端,用前端的毛须轻轻撩拨秃蚱子的门牙(俗称大夹),使之愤怒,亮齿振翅,“唧唧”咆哮,这就是所谓的“饬夹”,进入到战斗状态。我和刚海没有这种奢侈的条件,只有因陋就简,到河堤上摘些牛筋草,揪掉分叉的草头,用指甲刮出细毛当作拨子。
牛筋草
叨秃蚱子(斗蟋蟀)无疑是非常刺激的活动,其紧张气氛,让擂台外观看的人也忍不住随着战斗的进展而屏息攥拳。两只撩拨起性子的斗将放入斗缸,它们一旦遇上,立刻晃动触须作试探,随后大嘴一张,一对大牙如同剪刀一般,张合之间,煞气逼人。气势高的,纵身直扑,若是夹住敌手绝不松口。气势弱的,则迂回转战,寻机反击。最精彩的时刻,当属斗将的正面对上,四只大牙对夹对撕,大腿绷起身子,用力之处,两只秃蚱子能并头翻身打滚,然后分开,在斗缸内转个半圈,相遇重新再战。战斗的结果通常也很惨烈,失败者运气好的毫发无损,运气差的掉腿烂肠、触须折断也是常事。通过多次战斗,可以筛选出体壮有力且富有战斗经验的斗将。当分出胜负后,我们往往直接把败将放生,胜者则给予更好的照顾。
我和刚海筛选的斗将始终没有参与林子间少年们的决斗,跟这些大哥们相比,我们的确没有胜利的信心,也就是在刚海家简单玩玩,算是过过瘾而已。听说他们的斗将来源相当了不得:有人半夜三更到坟地里逮秃蚱子,或许逮到的斗将沾染鬼气悍不畏死吧;有人夜间游走在各个厕所,据说这地方生活的秃蚱子两只大夹沾染臭气,有毒……等等这些,是我和刚海敢想不敢做的啊。
吓死宝宝了~~~~(>_<)~~~~
升入初中后,我和刚海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我家也搬迁到解放四大街,老朋友极少见面了,叨秃蚱子的事再没做过。好笑的是这段往事给我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在电影电视上看到吕布、孙悟空这些武将,我总固执地觉得他们头顶那两根高高的雉鸡翎,跟秃蚱子的触须一般无二!
《斗蟋蟀》
本文刊载于2017年10月12日《颍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