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桂严作品 | 天水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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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里的天水,从白昼到夜晚,跨度非常大,刚刚还是热辣辣明晃晃的日头,不知不觉中,换成了东山的一轮清凌凌的月牙,凉风拂过,说不出的清明爽快,身体发肤上关于暴晒的记忆全然消失了。

我们黄昏时出的门,漫无目的地闲逛,街道两侧古木参天,估计是槐树吧,密匝匝浓绿的枝叶,洒下夕阳金色的光斑,淡淡的香味,或许还有残存的槐花,人行其间,有点恍惚,想来路边这些苍劲的古木,树干那一圏又一圏的年轮中,该隐藏了多少朝代的秘密,看过多少人的容颜,听过多少车马喧哗,又闻过多少滚滚硝烟!

这是一座来自远古的城市,人类之祖伏羲与女娲,在这儿钻木取火,采石补天。两千多年前,天水不叫天水,这个县城名为成纪,有一个月夜,成纪县令李尚的府衙里传出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就是后来名垂青史的大将军李广,十八年后,年轻的李广弯弓搭箭,打马飞掠而过那熟悉街巷,直奔关山而去,只留下飞将巷这个地名供后人凭吊。算来也有一千多年,麦积山上神秘的佛像前,高僧释昙宏与玄高,轮番讲学,吸引了众多僧人,一时香火极盛,“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再后来,杜甫为避祸安史之乱,在天水的街巷上踟躇而行,抬头就看到山看到云: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也许心境不同,也许是高楼挡住了视线,我没能感受到莽莽万重山,月亮倒是早早地挂上枝梢,天色大亮着,晚饭后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去往开阔的广场,我们也跟随着人流,闲闲地散步,仿佛在天水生活了很多年的样子。

这是一个从容的城市,几乎没有甚嚣尘上的喧闹,连跳广场舞的大妈,也不是那么夸张,音响里的高分贝,有了适当的调控。我们坐在广场边缘的石凳上,望着大妈们舞动的身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高云淡,高耸的树枝上,绿叶婆娑,偶有一两片枯叶飘落,悠悠了半天,才落到膝间。风一阵阵地拂过,麈尾一样拂去你的焦躁与尘念,久坐,身上起了凉意,就站起来走走。

路过一家商场门口,有女子在初点的灯下拖地,走近一看,却不是拖地,她分明是沾水在地上写字,横撇竖捺,那么流畅自如,我看见“晴日暖风”四个字,或许是一首诗的开头吧。这是个中年女子,瘦弱的身影,黄黄的素净的脸,她自顾沉浸在她的“书法”中,不曾抬头望一望四周,而路过的行人,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以及地上潇洒的“水墨”狂草,怕是见惯不怪了吧。到底是历史文化一点一点层积起来的城市,它的每一个横断面,都浸染了文化的韵味,让人止不住欢喜。

从主街拐了个弯,不知不觉走近一座桥,极长,走了一小半,停下来,借着昏黄的路灯,俯视下面的河床,旱季,流水只细细一缕,但河道之宽,河底之深,让人眩目。这里远离了市井,空旷处才能识得这座城的真相,果然是一座孤城,夹在两行绵延的山峦之间,幸好有这么一条河流,滋润着山城人的心灵,也牵引着他们远眺的目光,超越了一重重叠嶂,四海纵游。

这条河应该是耤河,天水的母亲河,自古以来,大凡途经天水的人,都会在耤河之畔徜徉一番。我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夏夜,乾隆四年(1739年),一个名叫杨应琚的文人官员,白天拜谒了伏羲庙,应酬了大小官员,然后打马飞奔出城,想去拜一拜飞将军李广的墓,可惜日已西沉,只好在耤河岸边伫立良久,望着浩淼的河水,遥想李广当年,一弓一箭,抵挡匈奴数十年,美名扬天下,“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可惜一代英雄,却以自刎收梢——历史总是透着莫明的蹊跷与玄机,二十多年以后,杨应琚从甘肃调往云南,以总督的身份,领军与入侵的缅甸作战,终因贪功冒进而失利,被赐自尽。

冥冥之中,两个距离一千八百年的高官,他们的命运隔空相逢,历史,总是让人一言难尽。

作为西汉名将,李广一生转战朔漠四十多年,让匈奴闻风丧胆,人称飞将军,战功赫赫,临老了,却因战时失利,羞于应对公堂,自刎而死。而他的堂弟李蔡,与他同在军中,没有卓著的功勋,依然顺风顺水封侯拜相。不怪几百年后的年轻人王勃为他叹息: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的悲剧远远没有结束,他唯一的儿子李敢被杀,长孙李陵困于匈奴,一家满门抄斩,连带了司马迁入狱受刑。我们是从司马迁饱蘸情愫的笔墨中认识李广的,“乏绝之处,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这样一个爱兵如子的将军,谁不会心甘情愿为他效力?这样一支军队,敌人当然会闻风而逃。司马迁告诉我们: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司马迁离这段历史很近很近,无论是耳濡目染,还是情感触角所及,他都能录下真相:天下皆哀,是一种由此及彼的哀,很多人是用李广的这杯酒去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后来的边塞诗人高适感叹: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有的人高官厚䘵,一旦失势,无人忆起;有的人郁郁不得志,人生的收梢苍凉悲苦,却能万古留名,这幸与不幸,朽与不朽,真的很难评说呀。

客观地说,乾隆年间官至两广总督的杨应琚是个有人文精神的好官,所到之处,访贫问苦,修路筑桥,种树莳花,捐资办学,在百姓中声望不错。他似乎特别重视一个地方的风俗文化,就在这个夜晚,在藉河边遐思彷徨之后,“归来时已昏黑,欲询国朝秦陇遗事,访得九十余岁的老人孟芝兰,坐向良久”。

这些都是从他的《据鞍录》中记载的,那一年,杨应琚奉命入京,路过秦州,这马背上的日记,录下了秦州的古迹风物,也录下了他当时的真切感受。细读《据鞍录》,发现这个文人官员,对天水的夜月情有独钟。

“月上。坐院内。古柳侵云,虫声如雨,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空庭老树,坐月甚凉。”

“是晚月色朦胧,溪水呜咽,独坐思亲,涕零双堕,一夕目不交睫……”

一个有情怀的人,是不会忽略夜月的。

一个有情怀的人,不论他的人生是否圆满,结局收梢如何,他走来的每一步,都不曾亏欠生命,踏踏实实在人间走了一回,爱过,痛过,珍惜过。

走过的城市很多,在繁华街衢间穿行,你几乎找不到一丝月色了,但是在这儿,天水,我趟过它的月夜,居然摸到久远的历史的脉搏,幸矣。


作者简介:桂严,江南女子,曾出版散文《素颜下的徽州才女》《莲影脉脉伊人笑》《鲁迅的圈子》(与人合著)。出版长篇小说《金盏花》《隐青》等。并在《安徽文学》《清明》《雨花》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若干。创作电视剧本《南唐月色》获第二届安徽电视电影剧本大赛的创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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