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这份大师自述，心怀敬意
王琪森
今年，是海派书画大师程十发先生诞辰100周年。
我拿出一份珍藏已久的程十发先生写于1994年9月23日的自述，静心重读。年华留痕，岁月存念，这是一份很有思想含量、历史价值、时代意义与社会认知的手稿。望着那隽秀清丽的笔迹，记忆氤氲着曾经的时光，心怀敬意。
一
那是在1994年金桂飘香的9月下旬，国庆45周年的前夕，我作为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的记者，前去吴兴路发老的寓所做国庆专题采访。当我架好录音话筒后，发老以一口带有明显松江口音的普通话，动情地娓娓道来：
“在四十五年前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我只有而立之年，现在我也已经(是)七十岁的老翁了。在四十五年以前国家贫困，我这个美术专门学校的学生毕业以后总是找不到一个职业。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进了国家的出版社才有工作和学习的。后来进了上海中国画院工作，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当上了画院的院长，全国政协七、八两届委员，以及得到各种表彰。我目睹着特别在'文革’以后，祖国的经济文化取得各方面成就，真是一日千里。而且特别使我感谢党和政府及社会上对我的关怀培养，我有生之年一定对社会多作贡献。当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庆祝国庆之时，使我自己鞭策自己，用行动来庆祝伟大祖国母亲生日。程十发，一九九四.九.廿三。”
发老的这份发言稿直抒胸臆，情感真挚，言简意明，概括地介绍了自己的一生经历，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个人命运所产生的巨大转折，个人生活所发生的重大变化。
程十发1921年出生，大名潼，小名美孙。父亲程欣木，母亲丁织勤。程欣木是位儒医，能画善书，亦喜好盆栽，他的一些文朋艺友时常来家中雅集，挥毫泼墨，使年幼的程十发耳濡目染。特别是其中有一位张定九先生，是名门世家张照的重孙。张定九很欣赏这个活泼聪慧的小程潼，时常带来纸笔，教他写写画画。张府的“春风草堂”书斋内，古籍满架，四壁书画，程十发很喜欢在这里和比他大3岁的张定九女儿祉琬一起涂鸦。8岁时，程十发过房给张定九为继子，“干爹”给他的礼物一是青山草堂彩色本的《竹谱》，二是胡佩衡的《山水入门》。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程十发9岁时，年仅27岁的父亲因病离世，家境就此困顿。但母亲很坚强，为了年幼的儿子能继续读书受教育，毅然挑起生活的重担，并承接夫业悬壶行医。程十发一边上学，一边坚持画画。当时他看到一本珂罗版精印的《黄鹤山樵画册》，画册价格颇高，他只好借来临摹，夜晚就着一火如豆的油灯描画。也有一些亲朋好友建议他子承父业，学医为生，因为画画很难养家糊口，但是他一心沉浸在丹青世界中。好在母亲是开明的，她从不干涉儿子的爱好，用母爱为儿子撑起了一片艺术的风帆。
程十发进入光启中学后，依然醉心于画画，对数理化不感兴趣。放学后，痴迷于勾勒线条、上彩着色。中学毕业后的程十发在亲友们的资助下，进入了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母亲对他的这种选择依然相当理解与支持，当她把儿子从松江送到上海美专时，接待他们的是代理校长谢海燕。母亲向谢校长深深鞠了一躬后说：“请谢校长多多关照！”面对一位母亲的嘱托，谢校长亦鞠躬还礼道：“请你放心！”
程十发进入上海美专是一种人生的抉择，由此决定了他的未来。而上海美专录取了程十发，也预示着从这里日后将走出一位杰出的校友。1941年从美专毕业一年后，程十发在上海大新公司举办画展。日寇铁蹄下的上海风雨飘摇，画根本卖不掉。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穷得连上海也住不下去了，只得和新婚不到一年的太太、美专同学张金琦回到松江老家'孵豆芽’。”为生活所迫，他只能开始靠为私营出版社画连环画来养家糊口。
上海解放后，为了迎接一个新时代，也为了连环画的创作需要，程十发和太太及儿女回到了上海。1952年那个金风送爽的时节，他来到了华东美术出版社（后改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连环画创作员，这里汇集着大师名家、精英高手，从顾炳鑫、赵延年、钱笑呆到陆俨少、贺友直、韩敏等。在这里，富有职业理想与专业精神的程十发如鱼得水，先后创作出了具有经典意义的连环画《列宁在一九一八》《画皮》《召树屯和喃诺娜》等。
二
命运在敲门，时代在抉择。正是凭借着深厚而全面的传统技法、独特而变通的创新精神、勤奋而执着的艺术追求、融汇而开放的中西理念、精湛而生动的表现形式，年轻的程十发在海派画坛脱颖而出。
1956年，程十发参与上海中国画院的筹备工作，并成为一名画院画师。此时程十发已经从山水画转攻人物画。在参与筹办画院的过程中，他也在用画笔描绘新中国的新气象、新面貌。
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的画师，对程十发的人生来讲，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上海中国画院是党在新中国成立后所创立的国家级的专业艺术机构，当时能入院的画家，都是海派书画的大师名家、精英新锐，如丰子恺、吴湖帆、刘海粟、贺天健、王个簃、朱屺瞻、沈尹默、唐云等，代表了海派书画的艺术水平、创作实力、群体能量和风格系列。程十发能进入画院，不仅确立了他专业画家的身份，而且使他的艺术创作上升到了一个最优的平台，获得了终极意义上的以画为生的社会认同。
程十发是一个热爱生活、善于在现实中发现美的艺术家。1957年，他去彩云之南采风，傣家的景色，白族的民风，景颇的舞姿，为他提供了创新的灵感和变法的媒介。他切身感受到了这是新时代、新社会才出现的新气象、新景观，“笔墨当随时代”。于是，那幅构图新颖、造型独特、色彩明丽、气韵生动的人物画《小河淌水》在他的笔下诞生了，这标志着在当代美术史上“程家样”画风的问世。
程十发十分喜好民间艺术，尊重民间艺人。他认为松江的农民灶画就很有特色，用笔质朴，用色大胆，装饰性很强。原始岩画中的大角岩羊，原始彩陶上的变形鱼，汉画像砖上的杂技艺人、鹿、鸟等，都被他拿来作为创作的参照物。毕生“取古今中外法而化之”的程十发，很有开放的意识、变通的认知及熔铸的能力，他很早就开始学习与参照国外的艺术创作，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代表人物颇为关注。他对国外的木版画、铜版画也颇有研究，如荷尔拜因、丢勒等。因为版画主要靠线条来造型，无论是粗犷还是细腻，其表现性都相当准确、干净，尤其是德国的丢勒，他的人物刻画及场景营造是相当精湛生动的。程十发早在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连环画《幸福的钥匙》，就借鉴了丢勒的创作手法。后来他在人物画创作上，线条的大胆、简洁、准确，就是源自版画的处理方式。
三
“文革”后，为了把损失的年华补回来，程十发相当勤奋地挥毫泼墨，笔驰丹青。一直坚信生活是艺术之师的程十发，在1978年又到广西龙胜地区深入生活，为自己的创作寻找新的素材与表现手法。
他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以“丹青不知老将至”的精神勤奋耕耘，“程家样”的艺术创作呈现出新时代的风貌。从《屈子行吟图》《东坡拨琴图》《箜篌引》到《春秋图》《游园惊梦》《金玉满堂》等，代表“程家样”经典风格的精品力作惊艳了画坛。这标志着程十发人艺俱老，焕发出大师的风采。
1980年，由北京荣宝斋和日本西武百货公司主办在日本东京举办了他首次的个人画展《程十发作品展》，他的作品中那优美的造型、飘逸的线条、缤纷的色彩、雅致的情韵、盎然的诗意，令日本美术界为之震撼。1981年，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大型画册《程十发近作选》。
关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他曾有这样生动的讲述：“我也像造房子，自己四十年来给自己盖了一间房子，也十分艰苦。我像蚕做茧一样，不是在房子外面砌砖头，而是站在房子里面砌砖头，总算屋顶有了，四面墙也已经砌到最后一块砖头，我松了一口气祝贺自己的工程完工，但我砌在房子里出不来了，只有把一部分的墙拆去，我才能生活下去，我拆除了旧的房子，又想从头学起，准备造新房子。”
1984年，程十发出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他已过花甲之年，但为重振画院，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请老画家们多创佳作，提携中青年画家，让他们脱颖而出，从而为新时期的海派书画艺苑培养了一支相当宝贵的精英团队，使青黄不接的海派画坛后继有人。此时的程十发，已然成为海派书画新的领军人物。
为了推动海派书画事业发展，为艺术创作提供经典参照及理论研究，1996年，他将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宋元明清字画122件无偿捐给了自己工作的上海中国画院，因此受到了“上海市政府嘉奖”。2004年，他任上海中国画院名誉院长，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程十发》大型画册。也就在这一年，他把自己收藏的历代名画及自己创作的书画精品80件无偿捐给故乡松江的程十发艺术馆，由此完整地彰显了一位书画艺术大师的家国意识和乡土之恋。
此刻，重读发老的这份自述，感觉这就是一份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人生读本和精神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