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樱|我的母亲（四）

                我 的 母 亲（四）

                  作者：咏樱

人的记忆常常会产生偏差，就像我们有时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条岔路或者是一个死胡同。我一直认为母亲去棉纺厂上班是我童年时候的事情，可是，在跟我母亲有了一次较为深入的谈话之后，我才明白，她到棉纺厂上班已经是我去上大学之后的事情，大概是1988年左右的时间。

我梳理一下她的工作经历，大致是这样的：在生下我大弟后不久，也就是1970年11月（那时她21岁），她进砖瓦厂上了一年班。先是临时工，一年后转为正式工，18元一个月的工资，不高，可是她还是很满足，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跟父亲平等了，她也是一个拿工资的正式工人。转正后不久，她又进了过去的县医院当工友。1972年，她的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新的生命，父亲的两个朋友在县政府上班，跑了一些关系，于是，母亲有机会调到饮食服务公司上班，先是人民饭店，然后是东风饭店、清真饭店，最后，才去的棉纺厂。

“你的二弟差点被拿掉。那时我年轻，生了两个孩子，觉得辛苦，不想再生了。可是你父亲说，这是一条生命呢，苦个几年，就熬过去了。三个孩子不算多，将来他们之间也有个照应。”事实证明，我的父亲有先见之明。如果我的二弟没有出生，那么，在我的大弟遭遇意外死亡之时，我的母亲肯定会疯掉；而我，要承担两位老人的养老重任，压力也是十分巨大的。

有人看了《我的母亲》前三篇，觉得好奇，就私下问我：你的母亲那么善良，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你的奶奶？说来话长，我的母亲和我的奶奶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矛盾。这些矛盾就像是屎壳郎推的那一粒小粪球一样，越推越大，越推越大。最后，这粒粪球成为隔在她们之间的一堵墙，谁也无法跨越。

我始终记得曾经挂在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里怀抱弟弟的母亲：她嘴角上扬，眼神里透露着一丝笑意；那满头卷曲的黑发，一根根都在表达着倔强和不屈：这样的一个女人，注定不会走一条平常的路。

为了给我的父亲成家，我的奶奶向别人借了260元钱。这个数字在1967年，是一笔很大的钱。结婚后，我的母亲也成了这一笔债务的受害者，作为妻子，她有义务跟我的父亲一起还债。我的奶奶经常你会当着她的面说：娶你进门不容易，那可是一大笔钱啊！母亲跟父亲结婚第三天，就洗了收容站客房的三十床被子，一床被子5毛钱，她赚了15元钱。“我没有白吃黄家的饭，我要证明，自己可以挣钱还债。那一天，胳膊酸到抬都抬不起来，好像断掉一样。你父亲帮我按摩了好一阵，才觉得胳膊又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结婚欠债，这就是那一粒小粪球。我的母亲感觉到自己对我奶奶生出的挥之不去的敌意。她觉得，我的奶奶始终把债务挂在嘴边是对她的一种挑衅，仿佛她欠了黄家的，仿佛她的父母靠卖她赚了一笔很大的钱。

“没有办法，那时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穷到没饭吃没衣服穿的地步，穷到没钱看病的地步。如果家里拿得出钱，谁会愿意向别人伸手？你拿了别人的钱，就一辈子抬不起头。”生性倔强的母亲，每当提到她生命中的这一段经历，都充满了无奈。

“生下你才12天，月子没有坐满，我就自己跑下楼。（那时母亲住在奶奶在土改时分到的旧屋子里，那是木板楼。）走到厨房，看到你奶奶正在煮鸡给我吃，用的是冷锅冷水，什么佐料都没有放。我一转身跑到街上，去买了红酒和生姜，还买了辣椒，然后就自己炖鸡给自己吃。”我完全能够想象19岁的母亲冲上街头的那英姿飒爽的样子。她的身上始终有一股野蛮生长的力量，就像漫山遍野生长着的狗尾巴草，总是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纤细的身子。

        事实上，我母亲身上的这种倔强和野性让我的奶奶甚为不满。虽然我的奶奶不是大家闺秀。在我做工匠的爷爷去世后，靠着给别人当奶妈，我奶奶养大了三个儿子。但是，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淡定和从容，我敢肯定，她的祖上的祖上一定是大户人家。我的奶奶裹着小脚，走路总是晃晃悠悠。但是，她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打水、种菜、做饭。她始终没有抱怨过什么，除了有时谈到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脾气坏，得理不饶人，没得理也不饶人。你的父亲是一个老实人，总是被你母亲欺负，他常常让着她。”奶奶有时会对别人谈论我的母亲，不过，这样谈论的次数并不多。

而我的母亲，则会经常对别人谈起我的奶奶，每次谈起，都是一堆的贬义词。她有理由这样去谈论我的奶奶，因为我的奶奶没有收入，需要仰仗她儿子的供养活着。母亲每次谈起她生我大弟的时候，父亲还要从36元的工资里拿出5元给我的奶奶，就愤愤不平：“你父亲36元的工资，给你奶奶5元做生活费，只剩下31元。。一家3口，就仰仗这31元过日子。我刚生完你弟弟，家里没有什么钱，你父亲去借了30元给我过月子。你评评理，日子那么困难，你奶奶还能伸手要钱，你说气不气人？”每次面对母亲抛出的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我无法解读我奶奶的做法和想法，不过，我知道，她也需要活着。谁不需要在艰难的日子里苟延残喘呢？

我的大弟出生后，家里的生活就更加艰难。父亲出差的日子，母亲就背着弟弟到别人的地里去捡拾人家不要的萝卜。萝卜叶子炒来吃，萝卜就用盐腌制一下饭。“你的大弟是吃米糊长大的。那时没有钱买糖，就只能在米糊里放一些盐。不过，你大弟倒是吃得身体还壮实。”每次谈到大弟，母亲都会感到很歉疚：“他最可怜，吃得最不好，挨得打最多。三个孩子里，他最顽皮，但是也最懂事，最讲情义。”

我知道，母亲说的都是事实，我无法反驳她。尤其是，她怀念一个死去的人，想的都是他的好。

尽管我的母亲对我奶奶充满怨言，但是，我对奶奶的依恋超过了对母亲的依恋，我很难解释其中的原因。在奶奶身边的时候，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觉得一切都很安宁很平静。我的母亲，尽管她勤劳能干，可是她脾气暴躁。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被点燃，会发出“砰”的那一声响声。

（图片来自网络）

个人简介：

咏樱，真名黄勇英，毕业于福建师大中文系，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福建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中国新归来诗人。现代诗歌文化艺术主编，诗意神州平台主编。已出版散文集《带爱上路》，诗集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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