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之——剃头
文:聂传安
那个姓郭的老头走过来,习惯性地弯着腰。
他来到院子中间,把细米筐(指做工精细的竹筐)放在左手边,弯腰从筐里取出已经发黄发黑满是油腻的罩布,抓住两角,使劲地朝空中抖一抖,随口便道:“哪个先理?”七八个孩子,先是互相推搡一阵,嘴里道:“你先你先!”半天没有过来,他则顺手抓住最近的一个,说:“别动了,小心耳朵剪掉了!”吓得那孩子一动也不敢动。他则把罩衣从左向右像撒网似的在孩子前一挥,不等罩衣缓缓落下,就拴住小孩脖子,掖好,然后从筐里取出推子与剪子,开始理发。
从我记事起,他似乎就在负责全生产队男人和小孩的头发问题。也许是每隔一个月,当别人都在田里插秧或山上挖地时,他则提着小筐,游走于农家小院。那时觉得他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因为剃头远比挑粪轻松,况且看他那身子,估计只有几十斤,似乎连一个孩子重都没有,如何干得了重活?
在我印象中他好像一直五十多岁,又黑又瘦,那脸干瘪得就像一个排完气的塑料袋。我们对他并不怎么恭敬,总是随着大人在背地里叫他“豁牙齿”。我总想偷偷地看他的牙到底怎么豁,可是他总爱抿着嘴,把那瘦脸皮绷得紧紧的,让我很难看得到。只是偶尔他与大人聊天时我才看清真容:那牙真的快掉没了!
那人背后里也喊他外号,可见对他并不怎么尊敬。我那时还小,只是总听到别人说他是地主,那他的儿子就是地主崽儿,他的孙子也就是地主孙了。我突然想起一次几个孩子在玩,他的儿子也坐在旁边——其实他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不知怎么的他惹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家伙怒气冲冲地望着他,大声说:“大地主,你干什么?”我清楚记得那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面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人的孙女比我高两届,每次放学,都是急匆匆地回家,从来不跟任何同学往来。当时我们都觉得奇怪,现在却似乎可以听到她父辈祖辈对她说的话。
老人理完发,用那把毛刷子在脖子后面拂几下,说:“谁来?”我们都去取笑那个小光头的模样。近似于光头是当时的标准发型,一则长得慢,二则好洗,三则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头发。
我一般是最后理,因为我从来不爱与别人争。我理的时候,感觉到他的手还是比较轻柔,我一直也自以为比别的孩子懂事,因为我会顺着他手上的力朝不同的方向适当地转移着头,而没有享受到他使劲扳动别人的头的礼遇。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我天分好,另一方面可能与父亲也会剃头有关。
老人给全队的人剃头,而他的头,则是我父亲剃。我与弟弟都不喜欢让父亲剃,因为他剃完后就会用篦子使劲地在我们头上刮来刮去,常常让我们泪流不止。他给老人剃头时从不用篦子,而是边剃边聊边笑。通过他们的聊天,我知道他在解放前曾是一个老师。他总是讲淮海战役后他与一群溃军坐在一车的情景。他说那时候他差点就跟着他们跑了。也许是因为有点地,解放后他成了地主;最初是批斗,最后清算时,他竟被定为死罪。他见势不妙,就在自己的夹墙里生活了八年,硬是躲过了死劫。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平反后才能得到的故事。我也去过他家,我总想去看看那让一个人秘密生活了八年的狭小空间,可是一直未能如愿。我长大后,也想让他讲讲他当然的故事,可是一直在外工作。等到再回去问他时,他已经作古。
一个给我小时候剃头的人,一个总也挥之不去的深沉的符号。
(谨以此文献给老家依然不辍劳作的父亲以及他的那一代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