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一个人最好的手段
论自我和同情
周国平译尼采
假个人主义。——绝大多数人,不管他们对他们的“个人主义”一向如何想、如何说,一生的所作所为都丝毫未尝是为他们的自我,而只是为那在他们周围人们的头脑中形成并传达给他们的自我的幻象,——其结果是,他们全都生活在无个性、半个性的舆论和任意、异想天开的评价的迷雾之中,一头脑活在另一头脑里,这另一头脑又活在第三个头脑里:一个古怪的幻象世界,它还赋予了自己一种如此清醒的外貌!这迷雾几乎独立于它所笼罩的人而生长和生存;关于“人”的一般看法在它之中发生着巨大的作用——所有这些不自知的人们都信仰没有血肉的抽象的“人”,亦即信仰一种虚构的东西;由个别强有力人物(例如王公贵人和哲学家)对此抽象所作的改变,对这绝大多数人有着异乎寻常的、不可思议的巨大影响,——原因仅在于,这大多数人中的每个人都无能树立一个自己能够实现和探究的真实的自我,以与那苍白的虚构的一般概念相对立,并将它摧毁。
道德的时尚。——道德的总体判断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啊!那些最伟大的古代伦理奇才,例如爱比克泰特,对于如今流行的颂扬为他人着想和生活的风尚一无所知;依照我们的时尚,我们必定会说他们简直不道德,因为他们竭尽全力捍卫他们的自我,反对对他人(确切地说,他人的痛苦和道德缺点)的同情。也许他们会回答我们说:“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是一个这般无聊或可恶的对象,那就更多地为他人而不是为你们自己着想吧!你们这样是做对了!”
邻人不幸的振奋人心。——他在不幸中,于是“同情者”来到,向他描绘他的不幸,——末了他们满足而又兴奋地离去了:他们享受了不幸者的惊骇一如享受了自己的惊骇,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
环境的选择。——一个人要谨防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在其中他既不能尊严地沉默,又不能说出他的较高的东西,于是剩下就只有我们的牢骚、需要、我们的整个倒霉经历可说了。在此情形下,他会对自己不满,对这个环境不满,是的,在这使我们发牢骚的倒霉处境之外,还加上因感觉到自己总是牢骚满腹而生的烦恼。一个人应该生活在那种地方,他在那里羞于谈论自己,并且也无须这样做。——然而有谁关心这种事,关心这种事上的选择!人们谈论着自己的“厄运”, 弓着宽阔的背站在那边叹道:“我这悲惨的阿特拉斯!”
灵验的方子。——对于需要安慰的人,最好的安慰手段莫过于断言他的处境无可安慰。其中有这样一种激励,使他重新抬起头来。
同情的喜剧。——不论我们多么真诚地同情一个不幸者:只要他在场,我们就总是有点儿在表演喜剧,我们讳言许多我们所想的以及我们怎样想的,带着医生在重病人床前的那种谨慎。
别让他的魔鬼跑到邻人那里!——我们不妨同意,在我们的时代里,善意和善行是善人的标记;只是请允许我们补充一句:“前提是他首先对自己要有善意和善行!”因为舍此——倘若他逃避自己,憎恨自己,伤害自己——他就决不是善人。那样他就只好去别人那里拯救自己,把自己从自己手中救出了:但愿这些别人小心,谨防因此受害,不管他们觉得他看上去多么好心!——然而,正是逃避和憎恨自我,在他人中并且为他人生活,这一点至今被人们不加思索又振振有辞地称作“无私”,从而又称作“善”!
诱使人爱。——有谁憎恨自己,我们当知畏惧,因为我们会成为他的怨毒和憎恨的牺牲品。那么,让我们留意,我们怎样来诱使他爱自己!
“自我逃避”。——那种智力痉挛的人,对自己焦躁而阴郁,就像拜伦和阿尔弗雷德·缪塞一样;他们做任何事,都像脱缰之马,从自己的创作中仅获得一短暂的、几乎使血管崩裂的快乐和热情,接着便是严冬一般的悲凉和忧伤,这种人该如何忍受自己呵!他们渴望上升到一种“无我”(Ausser-sich)的境界;怀此渴望的人,如果是基督徒,则祈求上升到上帝之中,“与上帝合为一体”;如果是莎士比亚,则上升到热情人生的形象中方感满足;如果是拜伦,则渴望行动,因为行动比思想、情感、作品更能把我们从自身引开。
那么,行动欲骨子里也许就是自我逃避?——帕斯卡尔会这样问我们。事实也是如此!行动欲的最高典范可以证实这个命题。不妨以一个精神病医生的知识和经验公正地考虑一下,——历代最渴望行动的四个人(即亚历山大、恺撒、穆罕默德和拿破仑)都是癫痫病患者;拜伦同样也备尝此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