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母亲哭姐
母亲哭姐
文:老生
母亲总共生育了十一个孩子,五男六女。当时医条件、家庭条件都差,孩子能不能成长,只能听天由命。因而母亲的十一个孩子最后长大成人的,只有我姐和我们四兄弟。所以每当有人问起母亲有多少子女时,母亲总会叹息一声说:〞再不要谈起,跟鬼分半还没分到一半。〞
活下来的确实不到一半。单讲女儿,母亲就生了六个,可就姐一个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且天资聪明、贤惠善良、讨人喜欢。姐对于母亲而言,无疑是心旰宝贝。姐长大后,嫁进了邻村一纪姓人家。可姐偏偏肚皮不争气,嫁过去好几年都没有生育,这就难免不引起公婆的嫌弃。姐夫是个篾匠,为了生计必须外出做活,那时好象每年都去铜钹山干活。这就苦了姐:公婆不待见,天天指鸡骂狗;妯娌则给她穿小鞋,冷嘲热讽。姐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告诉姐说:你那边忙完了活,你就回家来透透气也好。于是,姐便经常回家。
姐的性格很倔强,她在婆家受了委曲从来不流泪,要哭也只回娘家哭。有一次回到家来,我就见姐哭得很伤心。我当时不懂姐为什么哭,后来长大点,才从大人口中弄明白,姐是不堪忍受婆家欺辱才哭的。姐的婆家怀疑姐不守妇道,和同村一个单身汉有染。在他们家,不仅大人们辱骂姐,甚主教唆他们家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也用最难听的话辱骂姐。而他们一家对于姐的出轨仅仅只是怀疑而已,又无真凭实据,不知何以竟如此恶毒。
姐出事是在1970年初夏,正值收割麦子的季节。我清楚的记得,我家门前的庭院还堆放着刚割回来的麦垛,我们一家孑正在庭院吃着早饭。我吃完稀粥,崩崩跳跳的来到大路边想等姐回家。姐每次回家都会到供销社买几分钱糖给我吃,我想吃糖了,自然就想姐了。可那天我没等到姐,却见姐的妯娌风风火火的走来,我觉得挺奇怪的,便飞跑着回家。
母亲刚端来一碗稀粥坐在小杌上喝着,见来了姐的妯娌,便诧异的忙招呼说:“二娘怎么有空来玩呀?”没想到姐的妯娌大声嚷道:“不好了呀,亲家母,你家美莲(我姐的名字)昨晚上吊死了呀。”母亲乍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半晌未回过神来,惊恐的追问:“谁?谁上吊?”“你家美莲呀!今天早上发现她上吊死了。”话音刚落,只见母亲大叫一声:“那不就完了?!”剎那间,惊疑、恐怖、绝望的表情凝固在母亲脸上。旋即,母亲如同从睡梦中惊醒,随着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叫:“我的儿呀――”,两手一摊,碗〝哐〞的一声砸在屋檐边石头上,碎了,筷子连同稀粥、碎碗撒了一地,人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声嘶力竭的哀嚎起来,双腿俏着哭声蹭着地面,紧接着便晕厥过去,只是喉咙底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声。隔壁大婶忙过来抱起母亲,半晌,母亲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又撕心裂肺般嚎陶大哭起来。我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大哭,但母亲此时已顾不上我,只能任由哥哥搂住我哭在一起。
父亲也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一口稀粥含在嘴里也不知道吞下,任由米汤从嘴角流下脖子。
姐为了不再受辱,一索绳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用残酷的不值的死来宣告她对夫家和命运的抗议和控诉,同时她又用死的代价凄惨地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她解脱了,一了百了。可她的死同时也挖走了母亲的心肝哟,谁能想象当时母亲惊闻噩耗的痛楚?
姐死时,我只有五岁,还不懂什么叫做悲痛。姐的死给我的打击只是:从此再没人买糖给我吃了。五岁的孩子,应该是刚开始留有记忆的年龄。记忆中,自从姐死后,母亲便一直在哭着姐。到现在,每当我回忆起我小时候母亲的样子,就都是母亲声泪俱下的哭着姐的模样。
姐刚死后的那几年,母亲几乎天天都哭着姐:做饭时哭,走路时哭,干活时也哭。每当母亲想起姐,刚开始是不太出声的抽泣,继而逐渐哭出声并边哭边小心的嘀咕着,继而逐渐加大并拖长了声音,并越哭越伤心,捶胸顿足、缩肩拍腿、前仰后合地哀嚎,涕泪交肆、感恸欲绝,听者无不动容。那几年,母亲独处时就一定会哭着姐。就算有人陪着母亲聊天,可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址到姐的话题上,又会引来母亲一番哭诉。
我家有个菜园,那地正对着埋葬姐的地方――螺蛳山。每天,母亲去菜园摘菜时都会朝着螺蛳山痛哭一番,惹得路过的妇女们边劝边流泪。这时,如果我在母亲身边,我就免不了陪着哭,并且边哭边用小手捂母亲的嘴。有时母亲哭得太伤心,妇女们劝不了,便会拿我说事,劝母亲说:“死的已经死了,你再伤心也活不过来了,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带好小儿子。”于是母亲便渐渐停止了哀嚎,在大家的劝说下,一手挽着篮子,一手牵着我,小声的哭着回家。
姐死后,母亲的痛哭大概一直持续到我上了初中。此后,母亲哭姐的次数好象逐渐少了。可是每见到村里哪户人家外嫁的女儿回娘家,或者哪位妇女挨了干净衣服去女儿家,甚至哪家女儿给爹买了帽,哪家女儿给娘买了鞋等等家长里短的小事,都会使母亲触系生情迦起姐,接着便是一番凄惨的哭诉。特别-是每年姐的生日和祭日,母亲都免不了哭祭一番:哭姐如何乖巧懂事,哭姐没能嫁个好婆家,哭姐年纪轻轻偏寻了绝路,哭姐狠心丢下她……
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哭姐竞一直持续了四十多年。甚至可以说,哭我姐已成了母亲的一种生活习惯。直到现在,有时母亲一个人干活时还会哭――那是一种很小心的哭,声音不大,有如哼唱。外人不知道母亲在唱些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在哭我姐。因为,如果你不打搅她,坐在旁边仔细听,她有时会念着姐的名字小心的哭,但她只是哼唱,并不见流下泪来。只是那细声的哼唱到最后,似乎有一股子气横在母亲胸中出不来,于是便重重的叹口气。母亲曾对人说:哭了这么多年,眼泪早哭干了。
我知道,其实,母亲的眼疾便是哭姐才得的;母亲的健忘也是哭姐才得的;母亲早年那与年龄不符的老态,也是姐死后悲伤过度所致。是啊,有谁能理解一位母亲失去她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后的悲痛?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一位母亲失去爱女后那绵延数十年的哭?我元数次的这样想:如果姐当年知道她的死会带给母亲无以复加的悲痛,如果姐知道她死后母亲的余生都会陷入悲痛中,她还忍心选择轻生吗?长大后,每当想起母亲哭姐的惨状,便越发理解了《孝经》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句话的厚重。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后,也更能理解母亲痛失爱女后那半辈子的哭,甚至痛恨起了姐当年轻生的不孝和残忍。
如今,母亲已九十多岁,似乎好长时间她都不曾哭我姐了。正当我以为母亲可能已经忘了姐时,突然有一天,母亲伤感的对我说:“今天是你姐的忌日。她现在应该早就投胎了吧?不投胎那不成饿鬼了?她自己没留下骨肉,她夫家谁会祭奠她?”母亲说着,又重重的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