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槐花开了的夜晚
梁东方
四月下旬,谷雨时节的夜晚,空气中还有从冬天绵延过来的宝贵的凉意。这样的凉意,是白天也已经比较热了的春天毕竟还不同于夏天的一个重要特征。它将在随后不多的日子里突然消失,再来就只能是秋天了。
在这最后的清凉里,鼻子里飘进来一种熟悉的甜蜜的香气,举头仰望,槐花在夜里已经缀满了高大而有古意的枝头。暗淡的白色在对比中被黑黑的绿叶衬托出来,无论是花是叶都还不够强大茂盛、不足以遮挡得住的虬然的枝干,依然带着冬天里蓝色天空背景下的枯枝般的影子。在夜里,树木和花朵看起来都像是相片的底版,都像是久远的过去的某种因为被岁月磨损以后失去了颜色的证据;尽管不断地有缕缕的香气飘下来,一再说明着它们自己的真实不虚,说明着时间之河、生命之水就在当下无声无息的流淌中。
医院东墙外的这一排槐树都已经有了相当的年月,记得我小时候它们好像就在那里了,只是那时候树下还都是麦田,是麦田之间迢递而去的土路。现在的变化当然肯定是水泥路和建筑,是被水泥路和建筑镶满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缝隙里,这些老槐树还几乎是奇迹地生长着。老槐树几乎已经是曾经的过去的唯一遗留了,和它一起遗留下来的是外人看不见的你的记忆,尽管老槐树后面的那座高高的烟囱早已经不见。
当年的某一天的中午,放学回来,饥肠辘辘地跳过大院的围墙走回家里的时候,看见人们面色惊慌地都在谈论着什么,眼色都努力向着大烟囱的方向。就在刚才,电工触电,从高高的烟囱上摔了下来……
那个电工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单肩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插着各种工具。腰上还挂着一圈子弹带式的工具带,显得既时髦潇洒,还有一种对一切都不在话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懒洋洋。在那个一切都崇尚军人和战斗连带着也崇尚武器以及与武器有关的装备的年代里,这样在自己的工作中可以名正言顺地模拟了军人及其装备的状态,在孩子们眼中就是最值得羡慕的对象了。他在被电击而又没有系安全绳的情况下,身体被弹开,从高高的空中坠落的过程中,短暂又漫长的过程中,头脑里一定激烈地意识到了死亡,他有话要说却也说不出来的喊叫绝望而无奈;谁也想不到,貌似无事的世界,突然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置其于死地。
此前我们每个孩子都爬过大烟囱,都为了在同伴之中显示自己的胆量而努力克服着巨大的恐惧,一蹬一蹬地攀着烟囱上的钢筋圈向上爬到过很高很高的位置。虽然事先的经验传授就是不能看下面,但是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还是会看下面,看下面越来越让人屁股后面痒痒、颤抖起来的高度:那种地面上的人和物逐渐缩小的感觉,让人眼晕头晕之外,还有一种神奇的作用,就是越想牢牢抓住钢筋圈越是想放手;甚至还会因为放手的意念过于强烈,而真有了试一试的念头。后来与其说是恐高,不如说是怕自己这种不可控的念头,才匆匆地从上面倒退着下来,站定了好久,脸上一再强装起满不在乎的笑,双腿还是颤抖不止的。
人们面色惊慌、两眼呆呆的议论纷纷只持续了半天一天的时间,此后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电工的妻子孩子以前常常可以见到,这件事以后好像就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个让人记忆犹新的中午以后,大烟囱,甚至烟囱所在的这个方向就都成了童年的禁忌,没事不到那里去就成了一条内心里的诫条。因为这个医院墙角的位置上还有一座没有窗户的太平间,大烟囱和太平间的双重恐惧就使人总是尽量避免涉足这一区域。
多少年后,这条训诫早已经淡忘之后,又走到这个位置,看到满树暗香浮动的槐花,想起树后的墙以及墙里曾经的烟囱,才重新忆起了当年刻骨铭心的一切。当年刻骨铭心的一切都已经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平复。生活在这里的人,从这里走过的人,早就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什么。人类靠着遗忘支撑着一代代的生活,一代代的人们面貌一新、全无负担,在旧日已经生活过了无数代人的土地上,总是能仿佛全新地开始着只属于自己的一切。
我和父亲在晚饭后的散步路径,是沿着这有槐花在夜色里甜蜜地盛开着的墙边走过去,走过去又走回来。路上车灯闪烁双向车流川流不息,便道上也经常有两个方向的行人走过。在并肩而行、一前一后错身甚至站到一侧让行的过程中,我们所谈论的话语,也往往因为父亲的听力问题而不得不凑近了他的耳朵重复。只有离开便道,站到树边上仰望树上的槐花的时候,才可以避开行人不断经过的打扰,才有好像重回既往的宁静。
只有故地重游、只有记忆与现实叠加,才会有这样置身喧嚷而又可以内心悠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