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割年肉
大约在我八岁那年的农历腊月,在刘家塆的年终分红会上,我们家作为老超支困难户头一回进钱了,而且进的还是10元钱的巨款!这不奇怪,因为从这一年开始,我细爷(幺叔)到浠水大河水利工地拉板车,家里少了个学生,多了个壮劳力,家庭经济情况自然改观了。
领钱的时候,我祖父没有领整张的“大团结”(拾圆),而是领了五张“女拖拉机手”(壹圆)和十张“女织布工”(伍角)。小小一沓10元钱的纸币,祖父小心翼翼地扎进贴身衬褂子的口袋,按了几按,才喜妥妥地回到家,跟祖母一合计,打算10元钱这么来置办年货:包心菜葱姜大蒜芹菜豆腐这些素菜自己家里都会有,年鱼生产队会按人头分几斤,要买的也就是年肉了。过年待客人煨汤和送礼要用肉,先割十斤条肉(五花肉),共计伍元玖角钱;再称五斤板油熬猪油和五斤杂骨炖骨头汤,共计两元钱;然后再买回十斤盐用于腌鱼腌肉,共计一元六角钱;散装的海带和粉丝也要买两把,共计五角钱;余下五角钱换成一分二分五分的零币,花伢儿(包红包)。
腊月二十六, 按照旧俗是割年肉的日子。那天下午,祖父估摸着割年肉的热闹劲已经过了,就扛了一支竹扁担,扁担梢上栓了一只小箩筐,去大队副业队称年肉。头一回见祖父拿着箩筐去装肉,我十分好奇,不知道他会买多少肉回来,闹着要跟他一起去。到了大队副业队,那宽大的肉案上也没多少可挑的肉可剔的骨了,操刀的陈师傅看见我祖父,大老远扯着嗓门就喊:“立德大爹,赊肉来了?”祖父拍了拍扎扎实实的口袋说:“赊什么账啊,今天我来称肉可是浠水跟罗田,县对县(现兑现)。”陈大师傅不信:“哟,全大队出了名的老超支大户,谁不知道啊,你也有现钱?”祖父解开上衣两颗扣子,稍稍露了一下衬褂子口袋里的钱,陈师傅马上换了口气:“哎呀,大爹真是的,谁要看你的钱啊。你说吧,这肉怎么个裁法?你怎么说我怎么下刀。”祖父扳指头合计了一下:“潘家两块礼肉,蔡家两块礼肉,李家一块礼肉,共五块礼肉;就在这副条肉上裁吧:一块肉裁两斤的,另外四块裁一斤半的,不能多裁,也不可以短秤哈;一共八斤礼肉,另外再割两斤肉过年吃,不用裁,分量够就行。总共十斤肉,一斤肉伍角玖分,一共是伍元玖角,这是六元钱,你先收着,再找我一角。”祖父的手伸进贴身口袋里,先在里边摸着数出五张“女拖拉机手”,又摸出两张“女织布工”,带着体温的六元钱交到陈大师傅手里时,五块礼肉和一块杂肉也割好了,逐一往秤钩过称,秤杆还略微有点右翘。
祖父很高兴地收回陈师傅找零的一角钱,小心翼翼地将六块年肉放进小箩筐。眼睛却在肉案上来回穿梭扫描。陈师傅看出了他的心思,把散放的骨头一拢,说:“这一大堆杂骨,都归你,算五斤,一元伍角。”祖父说:“这骨头都砍烂了,还有一些赖塞(脏)了,回去洗洗不见得下得了锅,顶多给你一块钱。”陈师傅也不计较:“一块钱就一块钱吧。”祖父又摸出两张“女织布工”,喜滋滋地把骨头装了袋子,也放回小箩筐。眼睛依然没有离开肉案子,嘴里对陈师傅说:“今天的板油成色不好啊,难怪没么人买。”陈师傅笑了:“立德大爹,这过年腊月的,你么不说点好的。你看这板油,都快卖空了,你再不买,就冇得了。明昼你再来看,别说猪板油,怕是猪毛你也买不到一根。”祖父反唇相讥:“二十六割年肉,你看到哪个二十七跑出来称年肉呢?!”说归说,笑归笑,陈师傅依然爽快地把那一堆板油当成五斤折价一元钱卖给了我祖父。
猪肉、杂骨、板油,一共二十斤,占去了小箩筐一大半的空间。祖父把竹扁担穿过小箩筐的系襻绳子,一头搁在我肩上,一头搁在自己肩上,跟副业队陈师傅道了别,就移步到了代销店。代销店老店员是種祠堂的南家二舅爷,他很客气,一口一个“立德大叔”地称呼着我祖父。南家二舅先用磅秤称了十斤粗盐出来,又让祖父直接进到柜台里挑海带和粉丝各一把,共计两元一角钱。最后剩下一张“女纺织工” ,祖父央求南家二舅把它换成了一大把的分币:绿色的“轮船”(伍分)两张、蓝色的“飞机”(贰分)十张,黄色的“汽车”(壹分)二十张,三十多张纸币塞在祖父贴身的衬褂子口袋里,还都是新的!
肉、骨、油、盐、海带和粉丝,一共三十多斤,小箩筐差不多塞满了。我和祖父一起抬着这满载年货的竹箩筐,扬眉吐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