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就输了吗?

写在文前

本文写于两年前,它是我自己十分喜爱的文字之一。一如今日,那天的上海,也落着雨。

是于凤至,是顾正秋,是文中提及的那位80多岁的新西兰老爷爷,是他们,教会了我爱情这件事。

配图,是我特别欣赏的老艺术家夏梦。作为金庸先生梦中情人的她,与初恋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阳光踩着猫步来,流泻我窗台,清醒我五更的梦,如一杯刚刚挤出来的牛奶,还混着干草的味道,睡衣的颜色。

江南一隅,起床静坐,思忆往昔,任思维之触角,恣意蔓延,感知纵横的时光、如水的流年。

此际,妙不可言的美,如莲花,在心田,次第绽放,风起,亦是轻柔。

正是就着如是心境,我从书架上取下了李筱懿的《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在讲述民国京剧名伶顾正秋一节,作者写道,“爱,是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谷底是付出、深陷、纠结、忧伤、痛苦……你如此害怕掉下去,怎能够得着呢?“

这名曾令”太子“蒋经国爱慕不已的女子,与台湾政要任显群,倾注一生相爱,爱得艰辛,也爱得坚定。

“财政厅长”任显群与小17岁的顾正秋,相识之际,已有家室,相恋四年,情浓至深,艰难抉择,终下决心,与二十年发妻剪断姻缘,与正秋结为连理。

纵使,对这段感情,世人褒贬不一、莫衷一是,我仍充满理解与怜惜,因为情感,是道透“人之所以为人”最坚铁的东西,是最能触碰人性内核的事物,总以人伦道德去妄加评判,其实并不公平。

如活火山般的人性,压抑不得,也扼杀不了。爱情,尤其如此。

任顾之爱,令我动容,动容之处,在于它抵挡得住大雨的浇刷、大风的吹刮。

看到十指相扣的任顾夫妇合影,蒋介石大骂“不像话”,便以莫须有的罪名,置任显群锒铛入狱,一判就是7年。

为了夫君,顾正秋毅然脱下了戏服,离开了戏台,过起了幽居生活。

穷追不舍的蒋大公子几乎用“绑架"的方式,将正秋“押”到了饭桌,但正秋不着一语,不置一词,不收一礼。

之后,她变卖了所有华服珍宝,做起了躬耕菜园的农妇,净月流年里,静默耐心地等待,等待狱中夫君的归来。

两年零七个月后,显群保释,两人搬去了乡下,住茅屋,开农场,白日挑水担柴,夜晚油灯相伴。

她卸下了大红大紫的光环,他远离了前途无量的官场,共同安居为草民。

显群逝世后,正秋做了一个纸屋,取名“康庄”,里面放了一封信,“显群,这是我们的康庄,你先去,我会来陪你。”

爱情里,如若遇到情投意合的人,扣手相叹、挽手相伴,贫贱相守,自是幸运,但并非人人都有这般好运气。

于凤至等了半个多世纪,仍旧没有等来少帅。

最终,在美国洛杉矶玫瑰公墓的黑色大理石下,孤独长眠。

享年93岁。墓碑上刻着:凤至.张。

这位张作霖钦定的“儿媳妇”,身为人妻,度量无人能及,才华无人比,坚韧无人敌。

我想,若不是因为她的善良,或许就不会有赵绮霞的后来居上吧。但谁又能知道呢?因为事实是,自诩风流倜傥、四处留情的少帅,终究还是选择了赵四相守一生。

一纸离婚协议书传到美国的那一刻,于凤至简直不敢相信。

当年,她离开中国,前往美国,一则因为乳腺癌,二则因为遭受软禁的少帅劝她,“你去美国,也好为我的自由,向世界发出呼喊。”

我想,后者是促成凤至美国之行最主要的原因吧。

怀着两个人的梦想,她去了美国,在西半球,扛起生活所有的磨难,治好大病后,她抚养孩子,学习英文,投资地产,规划着与少帅的未来。

但最终等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书,暂别成了永别。

于凤至,是我遇到过的最坚韧的女子,坚强得让人心疼。生命中,劫难一个接着一个。而最大的悲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四个孩子,除了大女儿,三个儿子,皆先后意外身亡。

她尝尽了生活抛过来的各种苦果,但内心始终没有憎恨过少帅,她一直在等他,即使他已经和赵四在一起。

她说,始终只记得他的好。当年,生第四个孩子时,大出血,家人担心,万一出了意外,剩下的三个孩子无人照顾,曾提议让凤至的侄女嫁给少帅。

但少帅拒绝了。凤至说,他的这份眷顾与义气,她终身记得,她终身只愿对他好。她确实做到了。

地产投资成功后,她在洛杉矶置下两所房产。她对孙辈们说,“我将所有的钱都用在买房子上,就是希望将来你们的祖父一旦获得自由,这别墅可以作为他与赵绮霞两人共渡晚年的地方,这是我给他的最好礼物。”

读到此处,泪水早已沾襟。

于凤至一生的梦想,就是与少帅在美国重逢,哪怕身边带着赵四。她让后辈在自己的墓穴旁,留了一个穴位,期盼即使生不能在一起,死后若与少帅相伴,也是好的。

但凤至.张,终究还是成了一个永远的梦。张学良选择长眠在了夏威夷的赵四身旁。也对,都辜负了于凤至一辈子,再辜负一次,又何妨?

李筱懿在书中写道,“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辜负我们最爱我们的人,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忽略对我们最好的人,因为我们野马奔腾的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伤害他们的代价最小,她们的尺度因为爱而宽广,永远会不计前嫌地原谅,设身处地地原谅,所有的苦涩,她们情愿一个人扛。”

当然,这些敢爱敢恨、独立自由的女子,及她们所追求与坚守的爱情,都绽放在民国时代。

自认为,在中国历史上,若要找到一个时代,与先秦诸子百家相争鸣时代相媲美的话,一定是民国

原因无它,只因这两个时代,都是思想大解放、人性大解放的时代,正因为这种“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的时代特质,才最终浇铸了中国的风骨人格。

只可惜,在中西文化碰撞中求生存的我们,虽距民国那些人并不遥远,但他们曾经守护、在意的精神、传统,早已被我们遗忘。

读着她们,我常感到恍若隔世;抚摸历史,我常浩叹不已。

民国精神是什么?

钱理群在《谈谈“民国那些人”》的演讲中,将之总结为“有所担待,独立精神,自由精神、创造精神”。

不得不承认的是,当今时代,缺的就是这种轩昂气概、这种热血沸腾。即使,每到毕业季,照相馆里中民国服饰总是最为抢手,妆容精致的女孩子们,身穿民国服饰,在校园里轻快奔走,想要寻找最美的风景,定格最靓的自己。

但,遗憾的是,民国精神,实然,早已被忘记。

而这种遗忘,这份缺失,从爱情观里,便可略见一斑。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身边总会有人告诫你,“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爱得越深,伤得越重”,“认真,你就输了”。

只是,这是真的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沦为了物质的奴隶,变得如此浮躁、浅薄、锱铢必较?我们被现实挤压得没有了感情?

我们大谈谋略、技巧和手法,我们被世俗所驱赶和同化,我们关注的,不再是心,我们追逐的,不再是爱,不再是真善美。

我们所关心的,只有可以物化的、计量的投入和产出?

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

可怕之处在于,由于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之缺乏,由于人生之信仰、丰盈之灵魂之缺位。

我们变得唯唯诺诺、害怕受伤,我们变得随波逐流、没了主见,我们变得斤斤计较、吝啬付出,我们变得失去了自我、精神空虚。

我们疏离了自己,我们放纵了自己,我们再也不敢做自己。我们大多数人活着,靠得不再是热气腾腾的爱与情,而是华而不实的名与利。

在这个物化的时代,爱情早已不再是心与心的交流,而是称斤算两的交易。

于是,3年前,当我决定开始一段关系时,朋友L就曾耳听面命、再三叮嘱过我,“不要太认真,认真你就输了”、“不要付出太多,爱得越深伤得越重”的时候,我曾感到十分不舒服,而后却也渐渐理解了她。

之所以理解,一来是我意识到,朋友是因为深知我是那种为了爱情能飞蛾扑火粉身碎骨的性格,害怕我到头来受伤;二来是我注意到,这种观点并非L所特有,它似乎已变成了爱情里的默认规则。

因此,有一些人,害怕受伤,始终不愿付出,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呵护自己,就像呵护温室里的花朵。

再有一些人,受过一次伤害后,就毅然决然地筑起了厚厚的心墙,像刺猬一样,即使去扎伤别人,也不肯再让别人扎到自己。

我承认,受到伤害,很痛,独自疗伤,等待伤口愈合,也确实漫长。

但受伤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呢?不就是心如刀割、肝肠寸断、辗转难眠、茶饭不思、衣带渐宽吗?这不是很棒的情感体验吗?如果你能有这种人生体验,比找不到爱的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呢。

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悖论里,一边渴望得到“真爱”,一边又去拒绝用心。

就好像,我们希望株苗开出花来,却又不给它施肥浇水一个道理。

你有没有找到真爱的可能,取决你究竟有多大勇气不计回报地付出,你究竟有多大定力抵挡住外界的诱惑,你究竟有多大耐力将爱情进行到底。

最重要的是,你究竟有多大魄力纵然伤痕累累依旧心怀美好不吝给予。

而到底什么是真爱?

真爱,就是抛开物质算计,切切实实用心去感知对方,用心去体惜彼此。它可以有两种味道,甜蜜与苦涩。

美好甜蜜如顾正秋任显群,他们一道抵挡流言蜚语,共同面对艰辛苦涩,愿为彼此舍下五花马千金裘,粗茶淡饭,布衣青褂,也无所谓,只为心相印、情相依,但求常相随、永相随。

抑或悲伤苦涩若于凤至,不惜用尽一生的力气,不自怜、不责备、不勉强,不吝给予,只是静静守候、坚韧等待所爱之人。

而作为女人,最大的付出,可不就是舍得拿出自己最好的年华,奉献给所爱的人嘛。

她最终没有等来少帅,连死后的“凤至.张”也成了黄花落去后的一纸空梦。但爱,作为一种情感体验,终究只是与自己有关,能否从中获得幸福,从来都是一件太凭运气的事儿。

只是,真爱,无论是甜蜜的情投意合,还是苦涩的单向相思,都一定是心与心的碰撞,情与情的交流,灵与灵的理解,而不是物与物的交易。

李筱懿说,“爱,是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谷底是付出、深陷、纠结、忧伤、痛苦……你如此害怕掉下去,怎能够得着呢?“

可不就是这样吗?没有真真切切地痛过,就不算是真真切切地爱过。

不要让你的人生,像一潭死水,扔下小石头子,都起不了一点涟漪。不要再用“认真,你就输了”这样的话,来麻痹自己的心,如果你还想收获真正的爱情的话。

只是,认真付出,真地就输了吗?

因为一本小说,认识了已80岁高龄的新西兰籍华裔Calvin先生,30年前,从香港移民新西兰,目前只身一人生活在奥克兰,妻子已经离去,儿子远在纽约。

帮老先生译完他的英文小说LOVE IN THE PACIFIC(我译为《太平洋之恋》)后的三个月,我们在北京高铁南站的Starbucks第一次见面,他从北京去大连,与万达影院商议小说改编事宜。

老先生与我一见如故,聊了半个多小时,甚是欢喜。他回国后,我们一直通过电邮,保持着联系。

2014年4月,我上硕士二年级,老先生从新西兰去青岛,《太平洋之恋》主人公之一的故乡。期间,他邀我和室友,去青岛玩了三天。

青岛一别,就是两年。

今年4月,由于感情上的受挫,我一度心灰意冷,日子过得天昏地暗。万分沮丧,我给远在新西兰的老先生发了电邮,只是简短的几行字,告诉他我的难过。

邮件4号发出去的,5号就收到了老先生的回信。他说,Becca,我已经买好6号从奥克兰飞浦东机场的机票,7号见。

深深自责之余,也非常感动。

就是因为我的脆弱,让一位80岁的老先生坐16个小时飞机,从遥远的南半球飞到上海,真地不是我的原意。

而后来,当我知道,收到邮件那会,老先生其实已订好了去俄罗斯的机票,4月7号到20号,准备到俄罗斯旅行,酒店也都已预定好,我的眼泪都下来了。

老先生说,80岁的他,足迹遍布了世界各大洲各大洋,因为一些政治关系,唯独还没去过俄罗斯。所以,决定今年去,担心再不去,就跑不动了。

“但,Becca,收到你的邮件后,我就改变了计划,尽管机票、酒店都不能退了。我知道,你肯定难过,所以立刻就飞过来了。我们是朋友嘛,”老先生说。

当我向他哭诉,我是怎样掏心掏肺地和一个男孩子交往了三年,全心付出,认真等待,而最终无疾而终,我简直失去了主心骨,迷失了方向,感觉再也爱不起来的时候,老先生只是静静坐在我身边,不断给我递纸巾,时不时拍拍我的肩膀。

等我情绪稳定后,他问我,“Becca,还记得《太平之》里的唐纳德吗?那其实就是我自己,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自传。”

在战火纷飞的四十年代的印度尼西亚,20岁的唐认识了简,比唐大12岁,西班牙与印尼混血,集优雅与美丽于一身。简是唐的好友罗伯的妻子。

珍珠港事件后,罗伯加入了太平洋战争,简上了一艘医护船,当了一名护士。战争中,罗伯不幸遇难,简回到了印尼。

三年后,1948年,25岁的唐向37岁的简求婚,但遭到了简友善的拒绝。唐选择了默默等待,一等就是18年,直到1966年,55岁的简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双目失明在洛杉矶的公寓里离世。

简去世后的第3年,45岁的唐与一名韩国女子结婚,生下一子。

我被深深震撼了,抬头,看到了老先生眼角荡漾的泪花。

“Becca,知道吗?是爱让我们去成长,学会宽容,学会珍惜,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没有经历磕磕碰碰,人哪里会长大呢。因为,痛苦和爱一样,都是生命最深刻的体会。爱,绝对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而是需要落实到点滴行动中去,喜她所喜,忧她所忧,痛她所痛。爱是一种承诺,更是一种责任。

那天,我陪Calvin坐在外白渡桥旁的一家咖啡厅里,听他娓娓诉说一生的故事。

老先生说,要认真对待生命中的每一个人,不要害怕去爱,去给予,去付出,更不要计较回报,害怕被辜负。

因为你要坚信,你所给予的东西,最终,上天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回赠给你,或许有时并不一定是按你期待的方式。世界的运转,始终都遵循着“质量守恒定律”。

“你看,我的一生,经历过痛苦悲伤的事儿,可不是一件两件,临事儿时,也曾抱怨,也曾憎恨,但时过境迁,才发现,那些悲痛与悲伤,实则让我更加谦卑,更加善良。

因为知道受伤害很痛后,就不忍心让别人也去经历这份痛了,因为知道爱情很美好,就学会了感激所有给予自己爱的人了。

我一生用情深、付出多、待人真,最后,上天虽没能让我拥有我期待的爱情,但我的事业非常成功。

五十年代,我在香港创办了白太英慈善学校,资助过近3000名就业困难的大学生,而后,在奥克兰,我创建了最大的船厂,我甚至驾着自己设计的船,去了南极洲,去了大洋洲,我设计的船,被中国海洋局认可采用。退休后,我开始写作,已经出版5本书。“你去奥克兰,在奥克兰国家图书馆中,就有我的书哦。”

“这一切,原因无它,只因为我认真的态度。对待爱的态度,与对待其它事情的态度是一致的。对感情不认真的人,没法期待生活工作就能认真。”

“那些认真去爱、不吝付出的人,最终,都成了生活最大的赢家。所以,继续勇敢去爱,大胆去给予,用你的心,而不是你的眼睛,去对待每一个走进你生命的人。真真切切、鸥鹭忘机地活着、爱着、痛着,比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地浮于生活表层,要好多了。

4月末,送Calvin回国后,我回来独自重温了90年代由三毛主编、林青霞主演的老电影《滚滚红尘》。

大学时,第一次看的时候,只是愤愤不平地慨叹,“当女人找到他心爱的男人,就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因为正如李欣频说的,女人的身体跟着心走,心跟着男人走,而男人却跟着情势走,男人总是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消失,女人永远得学会自己独立面对大时代的悲剧。

而再次观看影片后,竟有了新的理解。

要是没有碰到那个为之全心付出,却最终离我们而去的男人,女人又何以能练就一颗坚强而博大的心呢?

没经过风雨的幼苗,又怎能够长成参天大树呢?而一旦长成参天大树,仍它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也不再害怕。

片中,负心的章能才在某种意义上,实则成就了作家韶华,虽然,不是以韶华期待的方式。

窗外,碧树摇翠,烟霞笼罩,天际,斜阳缕缕,浮云舒卷,已是薄暮时分。

我合上书,放回书橱,陷入沉思。

“认真,你就输了”,是这样吗?

我回答不了你,我只能回答我自己,你的答案,终究,得你自己去寻。

我只想告诉你,褪尽风华,我依然愿意在彼岸守护你。

你要记得,那年那月那日,垂柳紫陌洛城东。有些繁华,终成过往,但我不会失望,因为平凡,才是最美的荡气回肠。

我只盼,浮花落、浪蕊尽,依旧伴君幽独。

这样,已是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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