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生活】关于顾城(四):自由写与任意读
诗歌,是诗人自我意识的表达;阅读,是读者个人经历的解构。诗人挥洒自己的才华,他们不关心读者如何理解;而读者各自从歌里面获取的情感,也不必强求和别人一致。
文/ 郑辉
“火焰是唯一的读者”,顾城的爸爸顾工回忆道:“这些诗句,那时是决不能发表,也不能让人看见,光是'太阳’二字,就可能招来灭顶之灾,杀身之祸”。了解了时代背景,就会知道,“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这样童话的诗句,当时也可能是刀戟矛戈,或加诸己身、或刺向黑夜。
后人能正常使用曾被固化的文字,是因为前人付出了代价。80年代初的朦胧诗人,疯的疯、死的死、逃的逃,写诗并不是浪漫的事,好的诗必以痛苦、鲜血甚或生命为代价。所以那批诗人之后,少有好诗是正常的,因为太少人愿意付出写好诗的代价了。
诗人不负责解释自己的诗。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觉得无需解释,可能是没法解释,更可能是不敢解释,最后只好胡乱解释。所以顾城会说《一代人》是在梦里写在墙上的,自己也无法说清想表达什么。顾城的帽子也是如此。保暖、长城上的一块砖、家的围墙,等等,顾城会随意给问帽子的人一个解释。
那些说顾城只关注自身不关注世界的人,应该是误读了,哪怕《一代人》真的是写于梦中。朦胧诗这个名字就是从批判顾城的《结束》一诗得出的,童话诗人的童话诗,从最开始就是战场。战场从北京延续的上海,再一直延续到新西兰。杨炼在一篇回忆顾城的文章里提到他们曾经在新西兰搞过一个活动,顾城穿着背上用几百个像章拼出一个“卐”字的披风,一言不发,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所以顾城的帽子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一名战士的标志。戴着帽子,就是不妥协,就是一直在反抗。
所以最后我觉得杨炼的说法应该是对的,顾城的悲剧既是一个历史的悲剧也是一个个人的悲剧,源于那个年代。就像谢烨接李英来激流岛,我更愿意相信的说法是出于侠义之心在90年初接她出来避祸。历史车轮碾过,命运既避无可避,悲剧也微不足道。
“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顾城对文字的运用,在10几岁时就已经炉火纯青。
顾城随手写的戏谑诗《思乡曲》,更是可以直接拿去做贯口:“旧时蒜,已结瓣,拿大碗,吃早饭,甜面酱,葱来蘸,拍黄瓜,炒鸡蛋,不在咸,不在淡,而在稀稀溜溜、筋筋实实、呼呼噜噜的,扯不尽、舀不断、绕不没、吸不完、来回卷的,一挑挑可心可口可意可人可吃三天九顿过节过年过生日长岁数的,肉末、香油、辣子、胡椒、虾皮、红醋、韭黄、炝点莫明其妙小蚶干的,清清爽爽、一塌糊涂、串了味的炸酱面。”
才华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文字就成为对才华的束缚。顾城开始尝试摆脱文字。他明显在几个方向上同时展开探索,例如在书写形式上,一行一字或倾斜、交错,来表示不同意象。例如用拟声字词,试图突破不同国家语言之间的界限。最极端的时候,他在一场和外国人交流的诗会上,用毫无意义的声音和语调朗诵自己的诗,就像龚琳娜在唱《忐忑》。这些尝试当然没那么容易成功,《滴的里滴》可能是那时候顾城还算满意的一首诗了。
顾城这段时期的诗,就如同金庸的小说《侠客行》里描写的:最后能看懂“赵客缦胡缨,白首太玄经”所藏武功秘籍的,是不识字的乡下少年。当然对学计算机的人来说,对无意义的符号排列来表达各种意象,早已司空见惯。在我的某本旧书里,应该还夹着一张用ASCII码打印出的米老鼠头像。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专门提到过《男子》这首诗,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看了几个晚上也看不懂,最后评价是精神分裂,nonsense。
《男子》
苹果布
食
一九八七. 五
而当我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笑喷了,这明显就是用字摆出的男子性征。这是最直白的对男人的讽刺,只有下半身。初看诗中的文字没有意义,那就是更深一层的讽刺,即男人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混乱的。然后有人开始提醒我,苹果当然是有含义的,这里的苹果应该是亚当夏娃吃的那个啊。深以为然!所以更深一层的含义是,人有了道德判断,然后穿上了衣衫“布”来遮挡,但这还是人性本身的一部分,饮“食”男女,“食”色性也。诗里无缝融合了东西方文化。
诗就是这么奇怪的一种文体,同一首诗,有人完全读不懂,有人会心一笑。
也许因为,顾城此时的诗,已是禅。
诗人有远超常人的对自身、对世界的敏锐感觉,他们用诗把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诗的表达一方面有启蒙的作用,另一方面有意象固化的作用。常人本来模糊的感觉,读到诗以后,这些模糊的感觉立刻清晰起来,这就是诗的启蒙作用。
“窗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月光代表思念被诗人反复使用,这个意象就被固化下来了。同样的意象,在不同的文化里,含义可能是不一样的,例如月光也可能代表爱情。即使在同一个文化里,同样的意象也可能代表不同的含义,例如秋天可以代表悲伤也可以代表收获,乍暖还寒既可是春初也可是秋末。
诗人写诗最完美状态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但常常面对的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文字束缚了诗人的表达,这时候诗人就需要创造新的意象或新的表达方式,这是诗人的困难时刻,不单要摆脱自身的困境,也要抵挡外部的苛责。
顾城说:“就说写东西吧,我父亲就认为这玩意儿有一个极限,你超过去了,这社会就不接受你,这人呢,也不理解你”。但顾城有自己的态度:“我就觉得写诗跟人喘气儿似的,你不能因为人家不让你喘气就不喘,或者让你怎么喘,说嘴喘气好,我就用嘴喘不用鼻子;那我鼻子喘气舒服我就得用鼻子喘。”
诗人写诗的时候,是自己某时某刻心境的表达,他是不去考虑读者感受的。何况读诗的人下到初蒙稚子、上到耄耋老叟,不同的人对同一首诗的感受也是千差万别的。杨炼讲“万里悲秋常做客”有五层意思:“做客”、“秋天里”做客、“悲伤的”秋天做客、“万里之外的”悲伤的秋天里做客、万里之外的悲伤的秋天里“常”做客。
读诗的人因为自身文化、经历的限制,对这句诗的理解会落在五层意思的不同层面。而杨炼自己说他看着那个“常”字,心如刀割。没有海外长期流亡的经历的人,无法体会他读这句诗的心境。然而杜甫写这句诗的时候,是有自己的感受的,很可能他的感受并不在杨炼总结的五层含义之内。
有时读诗的人会故意对原诗做出曲解,例如我们常做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顾乡在回忆顾城的文章里说:“他看完书后,总会跑来讲给我听。讲的声情并茂、引人入胜。我忍不住找来书看,却不免大失所望,书远没有他讲的那样好看。时间久了,我就知道,他看一本书的时候,常常也是重新写了那本书。”顾城在解读“红豆生南国”的时候,会把“生”解释为“生出”。然后在他的想象里,从一粒小小的红豆,慢慢生出满是爱情的春天,慢慢生出满是花的世界。
在诗人的自由写和读者的任意读之中,诗只是媒介,双方都在追求自己独有的那份愉悦。契合诗人原意的时候,是神通古今的愉悦。延伸解读的时候,是自我放飞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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