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童年的夏天
夏天应该要过成什么样子?是沙滩、大海、浪花与帆船,是冷气、冰淇淋,爆米花配电影,或是躲进深山,找一个农家乐惬意地消暑度日,在很多人眼中,夏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想方设法地将各种内容填进当前的夏天,却依然觉得不过是以千篇一律的方式,在对抗着酷热与乏味,全然不像童年时代,拥有过那么纯粹、丰富而快乐的夏天。
如果以初中毕业作为童年的终点,我的童年时光则横亘在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贫寒的农家,清苦的生活,朴素的乡村,给了懵懂年华一块单调而简单的模板,交替变换的季节,就是一位伟大而神奇的魔法师,在这块模板上调出了不同的色彩,而夏天的色彩,最为丰富。
相对于春天里沉闷而漫长的雨季,秋天里逐渐萧索寥落的氛围,冬天里令人畏惧的寒冷,童年的夏天,呈现出饱满而丰富的样子。垄里一望无边的稻田正在由绿转黄,稻子在努力抽穗灌浆,滚烫的热浪中弥散着浓郁的稻花香,一年一度的“双抢”日益临近;山坡上的菜地果实累累,辣椒、茄子、西瓜、香瓜赶趟儿似的挤满了各自的领地,豆棚瓜架上挂满了丝瓜、苦瓜、南瓜、冬瓜。在辛苦中煎熬与等待的农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过田埂和山岗,眼中深藏着第一场丰收的期待。我的童年不但迎来了大饱口福的时刻,而且在父母忙忙碌碌的神色中,读到了夏天里的喜悦。
父母在垄里或菜地里为一年的好收成而忙碌,全然不顾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孩子,我和一帮同龄人,如鱼得水一般享受着这无拘无束的夏天。赤着脚、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破旧的短裤,任凭如火的烈日将周身烤成上下两截如炭一般的焦黑,只在身体中间部位留下一截短裤大小的白痕。
乡村的夏天给了童年多么丰厚的馈赠啊,屋前房后的桃树李树从一开始挂果,就成为我和小伙伴日日光顾的地方,攀枝上树是拿手好戏,哪怕果子有多么稚嫩,吃的口舌发酸发涩,也要在树上“大快朵颐”一番。更不用说四下里散落生长的西瓜、香瓜了,趁着大人稍不留神,我们就会飞快钻进某处偏僻一点的菜地或田埂,不管生熟与否,粗鲁地摘下几个来,然后小伙伴们围坐在树荫底下,将瓜在地上砸成几瓣,分匀之后便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脸颊上沾满红红白白的瓜瓤,欢声笑语在树梢上盘旋,惊飞了一大群在枝叶间避暑歇息的鸟儿。
童年的夏天,我们总能奇思妙想一般找到专属于夏天的快乐。比如那时不谙世事的我们,会学大人样,在夏天里捕捉青蛙来饱自己的口福,而我们只能采用一种笨拙的办法,在一根不长不短的竹竿上系一根长线,线上扎一只小小的蝗虫,用来钓青蛙。我们找来父母扔在墙角的倒空了化肥的编织袋,然后两两结对,一个提袋,一个手持钓竿,头顶骄阳,满头大汗地奔走在稻田边、荷池旁、山塘岸,尽管收获寥寥,却又乐此不疲。
那样的场景至今回忆起来,总会觉得莫名的好笑。两人蹑手蹑脚,像小偷一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个小心翼翼地抖动着钓竿,甚至还模仿蛙叫声,来引诱青蛙上钩,一个在一旁双手大力地撑开袋口随时准备接住战果。钓青蛙讲究的是快、狠、准,当经不住诱惑的青蛙一口衔住蝗虫,持钓竿者就要飞快地提起钓竿,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上钓的青蛙果断而准确地甩入张开的袋口,整个动作必须一气呵成,决不能拖泥带水。但往往是,钓蛙的人失误连连,青蛙常常钓到半空又幡然醒悟般松口逃走了,要不就是在快要入袋的时候,撑袋者由于紧张没能精确地接住,导致“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彼此懊恼不已,互相埋怨、争吵好一阵,但很快就会和好。有时候,一不小心就钓上一条长蛇,在快要入袋时才发现,吓得两人扔掉袋子和钓竿,屁滚尿流地跑远,惊魂难定。采用如此笨拙的办法其实钓不上几只青蛙,偶有收获时,也因为在课本里学到“青蛙是益虫”而将它们放生,当然,这样的乐趣,还得周而复始地持续下去。
摸田螺是童年夏天里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时近正午,艳阳如火,大人们在田里汗流浃背地忙碌着,孩子们则呼朋引伴下塘摸田螺。个个脱得精光,端着脸盆或者木桶,浩浩荡荡地奔赴散布在垄里或者山坡上的水塘。一大群人在水里一泡就是大半天,脑袋露在水面被太阳直刷刷地炙烤着,身体在水里猫着,双手在泥上横扫而过,一抓一大把田螺,战利品在脸盆和木桶里发出咚咚的脆响。伙伴们一边兴奋地摸田螺,一边喧闹嬉戏,将整个水塘搅得一片浑浊,大鱼小鱼被吓得高高跃起,有时动静大得会引来鱼塘主人从大老远怒气冲冲地跑来,吓得伙伴们从塘里赶紧上岸,作鸟兽散。
摸上来的田螺一少部分会让母亲做成一碗美味,犒劳一下我们,大部分会用水淘洗干净,交给母亲提到集市上出售,为我们换来一件新衣或者几个文具。现在想来,童年这样不受约束而获得的快乐,其实充满了危险,但幸运的是,在乡村里摸爬滚打的童年,倒也经得起各种锤炼,没有人因此遭受过大难,尽管有时手脚会被塘里的烂玻璃瓶撕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我们也会瞒着父母用碎布条简单包扎,熬过几天就平安无事了。
童年的夏天,最值得怀念的是吃过的冰棍。那酷热的天气里,最动听的声音莫过于突然在乡村里响起的“买冰棍咯”的叫卖声。卖冰棍的人提着一个四方的大泡沫盒子,由远及近地走来,喊出的长音带着极大的魔力,瞬间让小伙伴们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的馋虫仿佛就要爬出来。我们知道,那冰棒盒子里装着五分钱一根的白糖冰棍和一角钱一根的绿豆冰棍,还有两角钱一根的雪糕冰棒。父母亲有时会视我们良好的表现而慷慨地掏出五分或一角钱,让我们屁颠屁颠地去买上一根冰棍,至于雪糕冰棒那只能是一种奢望。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卖冰棍的从远处走来,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远。有时实在经不起诱惑,就会铤而走险,偷偷摸摸地从家里的鸡窝里,掏出一两个鸡蛋去换冰棍吃。内心的惶恐不安,被冰棍的美好滋味悄悄地压了下去。一根冰棍到手,舍不得飞快地吃下,要用嘴巴细细地啜,慢慢地吸,要让它的甜一点一点地沁到心窝里去,一根冰棍吃完,心里面还会感觉到空空落落的。现在想来,其实母亲是知道我偷鸡蛋去换冰棍这个事的,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因此责骂过我。
童年的夏天,家里没有电视,甚至连一台像样的风扇都没有,入夜时分,只有一盏微弱的电灯在狭小、破旧的土砖房里,吃力地照亮昏暗而闷热的夜色,但是,我们的快乐却没有因此而消失。我和小伙伴们会在家门前的晒谷坪里,趁着明亮的月色和漫天的星光,追逐着,嬉闹着,奔跑的身影和四处飞舞的萤火虫,一同生动着乡村的夏夜。玩累了,我们会搬来小板凳坐在纳凉的爷爷奶奶身边,装着饶有兴致的样子听他们讲过去的事。奶奶轻轻地摇着一把大蒲扇,带给我一阵阵惬意的凉风,也让蚊子们不敢靠近。爷爷斜躺在一张旧得发亮的竹靠椅里,重复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关于村子,关于年轻的他曾吃过的苦,走过的路……露水悄悄地落了下来,月光中的乡村渐渐转凉,虫唱蛙鸣如一首美妙的合奏曲,让我在疲倦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又被从田间晚归的父亲或母亲唤醒,领回屋去。
仿佛一觉醒来,童年就已经结束了,那些夏天里经历的一切,成了遥远的往事。如今,坐在灌满空调冷气的房子里,望着窗外白得刺眼的太阳,心生畏惧且倍感茫然,想起远方越发荒芜冷清的乡村,想起去世多年的爷爷,想起许久不见的伙伴,想起渐渐老去的一些人,愈发觉得童年的夏天,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