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年少时,读到鲁迅先生《秋夜》的开头,总会在他人的诱导下,将这两句稍显啰嗦的大白话与特定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认定先生内心有着无尽的孤独与寂寥,而现在再读,却又觉出不一样的况味来。世事艰难,秋夜萧索,于孤独中极目眺望,还能在阒寂的院落里瞥见消瘦的枣树,而且是两株。尽管落了果实和叶子,褪去了一身的阜盛与繁华,但倔强的生气犹存,关于春天的旧梦与希望也还在,这对于置身荒凉世间的人而言,又怎么可能不是一种安慰与温暖。
不同年纪所品悟的人生况味,自是不同。年轻时,会自觉地将人生的骄傲、欢喜与幸福,附丽在闪光而宏大的事情之上,不屑于所谓的“小”,常常会为身处幽暗之中而自伤自叹,也常常会为得小失大的遭际而失落寡欢,到了尘埃落定的年纪,却会为幽暗之中的安静而惬意,为小幸福与小快乐而满足。院子里有两株枣树,终究胜过一片荒芜,不是吗?读了一个陌生作家的文章《人世苍茫》,文章里作者讲了自己的一段经历。在热闹的机关大院里,有一个叫老陈的人,五十多岁,外表像个农民老大爷,衣着随便,头发也很凌乱,胡子拉碴,常常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和年轻人一起下棋,开玩笑,成了大院里的“调味品”。作者也像其他人一样,张口老陈,闭口老陈,与他随意地玩笑戏谑。直到有一天晚饭后,作者踱步到了老陈的家门口,就走了进去,在老陈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本相册,上面全是海军军舰和海军军官的合影照片,更多的是一位海军军官站在军舰上乘风破浪的英姿,还有几张,是那位军官与一位漂亮小姐的合影。当然,作者很快就辨认出来,照片上的那名海军,就是年轻时的老陈。在和老陈的交谈中,作者知道了他的坎坷经历。老陈曾是一个舰队的中校舰长,十年浩劫中受到迫害辗转数地,来到了这个小镇打发余生。得知真相之后的作者,从那以后,见到老陈不再随便开玩笑,表情也没有了往日的自如与轻松,甚至在文中生发了由衷的感慨:人世苍茫,一个看起来十分落魄的人,我们却不知道他的人生曾经这样鲜亮过,也正因为这样,才使我们轻易地伤害了许多不应伤害的人们。这样的感慨可以理解,却又很难去认同。年轻时的鲜亮固然可喜,但历尽波折之后的平淡与安宁,又怎能说是落魄与狼狈。林清玄曾说:“生活中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情爱中的离别是咸的,咸有咸的滋味;生活中的平常是淡的,淡有淡的滋味。”繁华落尽之时,在平淡之中安适自在地活着,又怎能说不是一种大境界与大智慧。
想起诗人洛夫的小诗《雨中独行》,“风风雨雨/适于独行/而且手中无伞/不打伞自有不打伞的妙处/湿是我的湿/冷是我的冷/即使把自己缩成雨点那么小/小,也是我的小”,“小,也是我的小”,多么坚定的自我肯定,多么显豁的风骨与气度!所以,对一个在雨中独行的人,一个在黑夜里奋勇赶路的人,一个在困苦中托举信念的人,一个在孤独中静观枣树的人,除了投去欣赏的目光,又何需过度解读,何必泛滥同情。
相信在喷薄的朝阳中酣畅放歌的人,在落日余晖中蹙眉凝思的人,在长夜中兀自叹息的人,都有属于自己所钟情的“小”,在这样的“小”中,有他的卑微,也一定有他的伟岸。浮生苍茫,冷暖自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细水长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浮世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