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艾雯谈“浮萍定海”项目与非亲缘互助网络 – artforum.com.cn

采访 INTERVIEWS

殷艾雯

2021.04.20 ·
关怀家 x 定海桥互助社,《浮萍定海: 去中心化的关怀社会长什么样?》剧场游戏现场,2021. 供图: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浮萍定海:去中心化的关怀社会长什么样?》占据了本届上海双年展二楼尽头一间并不起眼的展厅。在大多数时间里,它都维持着一个信息物件存放点的静态样貌。事实上,静态展只是这件作品的一层输出界面,它在展出期间会被定时激活成动态的游戏剧场,带领玩家在四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内进行替代性的人生体验和微缩性的社会观察,从而协助“关怀家互助网络”(ReUnion Network)将模拟社会系统写入真实社会。殷艾雯是关怀家互助网络的发起人,也是作品《浮萍定海》的主创之一,她于2017年在荷兰建立了这个以关怀经济为中心的模拟社会系统,以期承托被加速技术发展短路化了的现实社会系统。然而以数字技术为基底的关怀家互助网络是否可以在使用技术的同时保留伦理?是否可以为现实社会提供切实的关系进化动力?有关于此的解答将在模拟系统第一次落地于现实(上海本土),并与其反复产生撬动力的状态下被记录。

关怀家的本系统是一个集自我疗愈、人际互助协议以及关系中心的福利货币于一身的多层次社会系统,这个系统以一个手机APP为界面去介入人与人之间的非亲缘互助关系,但实际上涉及大量的线下生活,比如说你可以委托你的“关系人”帮忙照看孩子或者相约一起逛街。它更希望引导用户将沟通和互动的重心放在线下去组织和发生,在沟通完成后再用这个APP做一个正式化的流程。在创作《浮萍定海》的时候,最初选择游戏这个媒介是因为关怀家互助网络的基底系统相对抽象、庞杂,它需要一个将文字逻辑转化为身体感受的承托中介。在游戏中,玩家会抽得一张写入了六个维度参数(包括个人可支配时间、个人健康、关系健康、稳定度、安全网和财务)的身份卡和一套集货币系统、互助机制、社会事件及个人事件为一体的故事基底。游戏的设计者和协助演员(NPC)并不会参与及干涉剧情的走向,每一场的故事都会因为参与者的不同而朝向不同的生长方向。比较有趣的是,参与者可能会抽到各种阶层中的角色或突破刻板印象的事件卡,这将极大程度考验他们对阶层突破的想象和行动力,从而使各种新型的关系结构浮现。

像新型亲属关系(the New Kinships)就是关怀家一直在研究的关系结构。随着全球资本主义现实下的大幅人口流动,传统的非正式照顾者、直系亲属和传统的亲属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日常照顾需求,人们越来越多地依赖他们在直接生活中遇到的人,这些人包括朋友、室友、同事、邻居、恋爱伙伴、前恋爱伙伴,以及那些重要或不太重要但具备亲密属性的人。然而无论是政府还是民众,对这样的新型关系往往会反应比较迟钝,我们缺乏体制的空间去落实或约束这种关系。那么矛盾就出现了,人们既没有办法在原生家庭框架里面去得到支持,也没有办法对这些有日常需求依赖的新亲属做出当下陪伴以外的任何长效投资,比如情感或者资源。我们在内测游戏中就曾遇见过这样的问题——网络主播阿童木和他的前粉丝、后经济人小手一开始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但却在人生风浪中成为了相伴到老的好朋友。玩家阿童木在自述他的替代人生时这样描述他和小手的关系:“我对她的个人生活没那么感兴趣,她也不待见我去关心那部分她自己就可以处理好的人生。但我们会一起度假,一起规划未来,一起投资房产,甚至搭伙养老。”如果这样依旧不是牢靠的关系,那这是什么呢?

除了新亲属关系,《浮萍定海》项目本身还有非常多元面向的观察视角,如老龄困境、劳工问题、女性权益和性少数族群。和我一起完成的这个项目设计与观察的还有定海桥互助社的重要成员赵伊人和从事性别与劳工方面研究的学者赵蒙旸。我随赵伊人在定海桥互助社住了三个多月,在这个过程当中了解到定海桥互助社的工作方式。在定海桥的生活让我对关怀家这个原本只在抽象层面上生成逻辑的生活图景有了更多具象的体感。《浮萍定海》在上双展出前曾在定海桥互助社的帮助下于上海多个地点进行过游戏内测,从内测结果可以看出本系统在和上海本土连接时促成了较为有效的沟通机制,大多数参与者认可互助关系想象的实用性。相较于视个人主义为社会常态,并时常陷入替代路径二元困境的欧洲受众,游离于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的中国受众,往往更能对关怀家所设定的第三条路径——“一对一关系”产生更丰富层次的共鸣。

关怀家 x 定海桥互助社,《浮萍定海: 去中心化的关怀社会长什么样?》静态装置,2021. 摄影:潘燕楠. 供图:关怀家互助网络.

关怀家的本系统牵涉了很多技术层面的设计,像是如何用区块链技术来搭建互助模型,以及如何借助可编程货币(programmable money)的行动和激励机制构建互助币交易规则。但《浮萍定海》这个项目本身更多在思考生活层面的问题。我认为今天我们的社会不缺对技术的想象,但对我们可以怎么活的想象却很匮乏,所以项目从一开始就是在问去中心化社会到底长什么样?什么样的去中心化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更希望拥有的?我的设计生涯一直在寻找其他的设计路径,从而绕开现在数字设计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伦理陷阱。比如说,大家也许会发现无论是游戏还是本系统,都在为了背离大数据和算法的逻辑而去做了一些还相对早期的尝试。比如我们在APP中让用户以直觉指定颜色来标记关系,而关系的集合体会呈现出不同形态的抽象画面,用以侧写自我心理状态。这是我们从艺术疗愈当中取来的方法,它一方面淡化了人际相遇时可能产生的理性分析,另一方面开启了新的数据设计逻辑:借用人对颜色的主观感知力,推翻算法无时无刻的效力。同时,颜色评估的做法也让用户某种程度上脱离数据的监控,他们只需要依靠对自我的颜色评估获取健康与否的评断。

为什么要规避这种逻辑呢?因为关怀家是一个支持(不一定是浪漫的)亲密关系的系统,而无论是算法,还是系统,对我们个人的心理层面而言,它都属于一个大他者。这个大他者本应该成为一种托底的存在,促成关系的良性发展,而不是一个监控者。另外,大数据潮流中有一支重要的旁路被称为自我量化(quantifying self),它时刻暗示我们每个人:你对自己的感觉是不可信的;你的主观想法是有害的;你要信任一个“客观”的大他者去扫描你、评价你,并对你作出判断。但这种社会隐喻对在个人心理层面上的伤害很大,当我们不信任自己的时候,我们就无法信任和别人的关系,从而也很难去信任整个社会。

采访/ 王姝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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