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会羞耻吗？
1
周末，钟馨家里来了两拨客人：一波是钟馨的领导、李经理一家三口；一波是她远房表姐柳芳一家四口。
席间，钟馨一个劲儿地给李经理夫妇倒酒、夹菜，左一句“李经理您别客气”，右一句“李经理我再敬您一杯。”敬完李经理又敬她丈夫：“大哥您也吃啊！我看咱们经理发朋友圈，提过您爱吃海鲜，我特意买的这一桌。”
这热乎劲儿，让被晾在一旁的柳芳夫妇倍感尴尬，只怪自己没个眼力劲儿，不知道钟馨今儿有贵客。
柳芳来钟馨家，并没有什么具体事儿，只是从老家过省城来办事，顺路来拜访一下，所以来前没特地打电话。这会儿，她和丈夫被冷落得抖出一身冰凌子，拎来的酸奶水果孤零零地搁在墙角，被一桌珍馐衬得寒酸又可怜。
钟馨的老公张超偶尔向他们点点筷子：“表姐，表姐夫，你们也吃啊！”
李经理是钟馨的贵客，钟馨年初申请调岗，李经理帮了忙，现在她又成了钟馨的直接上司。按说，钟馨早该有所表示了，可公司前不久有人因为受贿下了课，李经理一不收礼，二不肯去饭店。刚好钟馨老公做水产生意的朋友送来了很多海鲜，钟馨就借花献佛，请她全家人来家里吃便饭。
这样也好。本来家里刚换了房，没几个闲钱，真送礼得花更多。这一桌海鲜不用掏钱，其他菜和酒水总共也才花了几百，别提多丰盛。礼到了，钱省了，关系也疏通了。
要不是柳芳一家子乱入，破坏了氛围，这场宴请真可以说是完美。
大人在客厅吃着，四个孩子年龄相仿，在卧房玩儿“寻宝”：一个人藏东西其他人找。
一片热闹里，意外发生了：钟馨家里最值钱的玩意儿，一只价值三万的翡翠镯子，给孩子们翻出来砸碎了。
伴着一声清脆的“啪”，镯子四分五裂。
随即，李经理女儿的哭声传来。
钟馨陡然色变，赶紧撂下筷子冲向卧房。李经理听出是自己女儿，面色一沉，“怎么了，然然？”李经理问。
一众人赶到卧室门口，只见李经理女儿手里捏着一小截残镯，满脸的泪。钟馨的女儿大力推搡着她，奶凶奶凶：“你把我们家手镯砸碎了，你赔！你赔！”
倒是柳芳的一双儿女，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玩乐高。
确定不是自己的孩子闯了祸，柳芳夫妇放心了。
2
钟馨在短暂的脑缺氧之后，心跳加速。这个翡翠镯子，是两年前张超送她的礼物，当时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孩子送进了全市数一数二的公办幼儿园，为了表扬老婆对家庭的巨大贡献，那年情人节，张超掏出自己的所有年终奖，给她买了这只镯子。
为这，钟馨肉疼了好久，怪张超乱花钱。
在老家亲戚看来，钟馨两口子最早在这寸土寸金之地买房买车，工作体面，日子滋润。可在这人才济济，把优胜劣汰演绎得空前残忍的城市，他们不过是逆水而行、挣扎向上的可怜人。他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帮孩子挤进好学校，努力不被这座城市排挤抛弃，个中心酸和压力只有自己知道。
谁会相信，多年里张超也只送过钟馨一次礼物，钟馨还肉疼了那么久呢？
现在，这镯子就这么冷不丁被李经理的女儿摔碎了。三万啊！钟馨在心中呜咽。
“圆圆你怎么回事儿！干嘛欺负小妹妹！”看到李经理蹙着眉，一脸困惑与心疼，钟馨不由得心中一沉，迅速从肉疼中回过神来，喝问女儿。
“是她！她打碎了我们家的手镯。爸爸说等我长大了给我的！”女儿哭得委屈。
李经理蹲下身，一边给自个儿女儿擦泪，一边问：“然然，怎么回事，手镯真是你打碎的吗？”
若换成别人，钟馨早一个白眼翻过去了：这不明摆着吗，还用问？
可这不是别人，是李经理，是之前帮了她大忙，未来还决定着她前途和饭碗的掌舵手——她迅速进入理性思维，保持绝对清醒分析利害：如果报了价，李经理肯定是要赔的。可是三万不算少，谁能接受吃个饭白搭上三万这种无妄之灾？况且他们本就是钟馨三邀四请才来的。
而且，李经理和她相处不算短，很了解她的消费水平。像她这样连副耳环、连个像样点的包都没有的人，李经理怎么会相信，她会花三万买镯子？还从来没有戴过？她把这个价格报出来，就算不要李经理的钱，李经理也很容易就会产生钟馨不实诚，故意报高价、讹人情的猜测，那钟馨就完犊子了。可如果钟馨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把购买小票特地拿出来给李经理看，那就更完犊子，那不是明摆着非让李经理赔不可吗？
钟馨在短暂却细致的考量后，当机立断，决定吃下这个哑巴亏。
不找李经理赔，钟馨损失的只有三万；让李经理赔，损失的可能是三万的N次方。
“怎么可能？”钟馨怒斥女儿：“你们自己闹，打碎了东西还怪妹妹？一个镯子，摔了就摔了，你作为姐姐，不安慰妹妹，还对妹妹这么粗鲁！快给妹妹道歉！”
女儿气得小嘴撅着，眼泪汪汪。李经理忙说：“别别！不怪你闺女！对不起啊钟馨，这镯子多少钱，我赔给你。”
“赔？赔什么呀！李经理，你们一家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我是真心诚意感谢您的照顾。这镯子不贵，而且我都没戴过。”说着向张超使了个眼色。
张超直勾勾地盯着碎镯，心里直滴血：“是……是啊！”
李经理的老公上前一步：“不管多少钱，该赔就得赔。你说多少钱，我们要么给钱，要么给你买个同价位的。”
“李经理，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个真不值钱。说实话多少钱我自己都忘了。好啦！别站这儿啦，菜还没吃完呢！然然，来，不哭，阿姨送你个小礼物。”
3
众人重新入席，心情却发生转变。
李经理夫妇有些过意不去，钟馨夫妇继续心中滴血，而柳芳夫妇则因为亲眼目睹了钟馨两口子那极尽讨好、努力巴结的样子，在被冷待的空虚中，生出一丝鄙夷。
这些年里，柳芳跟钟馨来往得不多，却频频从亲戚口中得知，钟家买房买车、又换房换车、以及升职的消息。柳芳一门心思要攀上这棵大树，每次来这儿办事都要顺道——其实拐了十八道，来钟馨家串门儿，可钟馨一直对她不冷不热。要不是今天亲眼看到他们在李经理面前恭敬谄媚，热情指数五颗星的样子，她还一直以为，钟馨是个天生冷淡的人。
想想钟馨对自己从没有这么殷勤客气，这次更是直接冷进了冰河时代，再看看此刻他们面对李经理的谄媚样，柳芳突然觉得有点解气，
后来，李经理在公司又顺口提了一次赔偿的事，钟馨推辞，李经理就送了她一支阿玛尼唇釉当做赔礼。
钟馨哭笑不得，三万的镯子换来不到三百的唇釉，她还得表现出千恩万谢、受宠若惊的样子。可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精准判断的庆幸，果然不让李经理赔偿是对的，这唇釉就是李经理对那镯子的心理估价，她是把镯子当做地摊货了。
但就在钟馨为那苦命的镯子肉疼的第二周，事情突然转变。
钟馨家之前由于工作太忙，请过阿姨做饭和接送孩子，所以家里装了监控。因为那天，钟馨女儿目睹了然然摔碎镯子，然然自己也承认了，事情没有任何争议，因此钟馨也没想过调监控查实。然后那天晚上，钟馨在电脑上清理监控内存，随手点开了那天的视频，结果看到了出人意料的一幕！
视频清楚地显示，女儿把“宝物”藏好以后，就去一旁玩平板游戏，吃蛋糕，催促他们快点找。三个孩子立即翻箱倒柜，结果柳芳的儿子在最靠里的抽屉里，寻摸到了装镯子的盒子，不料他摸出镯子后没拿住，镯子应声摔落在地。
看到宝贝镯子从那脏兮兮的小手里脱落的一瞬，钟馨的心抽痛了一把。她接着看到，那孩子紧张了一瞬后，发现没人注意到他，赶紧把几段碎镯拾掇起来塞回盒子。因为紧张，盒子都没盖好。
随后，李经理的女儿跑过来，摸到了盒子。小女孩以为找到“宝物”，兴奋地喊了声“我找到啦”，结果手一滑，盒子从手里掉下来，镯子再次四分五裂……
“我的天！”钟馨猛地摔了鼠标：“居然是他！”
钟馨这才发现，她甚至不知道柳芳的俩孩子叫什么名字，之前问过，但从来没记住。
钟馨既惊且怒，又觉凶险万分，幸亏没让李经理赔，否则冤枉大发了。就算李经理不会知道真相，她也过不了心里那关。
她朝张超大叫：“他们好好的来凑什么热闹？来前也不打个招呼，什么人哪？看到我家里有客人就该识相点赶快走，非要留下来吃饭！结果呢？坏了我的计划不说，还打碎了我的镯子！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样的亲戚？这孩子这么有心机，小小年纪就知道嫁祸别人，少不了大人言传身教！”
5
张超虽然意外，但没钟馨那么愤慨，毕竟是钟馨的表姐，他只能打圆场：“唉，话也不能这么说。小孩子嘛，心里害怕也正常，你别扣那么大帽子。好歹也是你表姐。”张超想到饭桌上钟馨对柳芳一家子的冷淡，莫名生出恻隐：“他们人挺实诚的。你表姐每次来这边有啥事儿，都绕道到咱们家来，每次都拎那么多东西……”
“那还不是想巴结咱们！”钟馨一针见血，“我们是混得不怎么样，月月勒紧裤腰带还贷，跟领导点头哈腰，做梦都在上班！可在我表姐他们眼里，咱们这些能在城里站住脚的，家里都有座金山呢！我妈跟我表姑她们本来就不对付，我小时候她们就不来往了。到咱们这一辈关系就更淡了，还有什么走动的必要？”
钟馨一边愤愤说着，一边把这段视频截下来拷进手机。张超忙问：“你这是干嘛？”
“还能干嘛？发给我表姐啊！三万的镯子，就这么白砸了？”
“唉……这样不好吧！”张超嗫嚅道：“你表姐夫不是说他单位效益不好，一个月才四千多吗？柳芳工资也不高，家里俩孩子……”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来的吗？他们日子不好过，我们就好过吗？三万块啊！我一个月拼死累活，业绩顶了天也才拿到一万多！你要做好人你去做，我不做！”
那头柳芳夫妻俩遭遇冷待本就寒了心，结果忽然收到这样一条视频，又惊又气：“她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我赔吗？别人摔碎了不用赔，反倒是我这个表姐要赔？”
“也不一定吧！这不还什么都没说么？也许就是让咱知道知道，好好教育孩子。”
然而稍后，钟馨的消息就扎了小两口一刀：“表姐，视频你也看了吧！这镯子，其实是花三万买的……”
其实，信息发过去，钟馨心里也悬。怕柳芳质疑镯子的价格，怕她妄图用口头道歉来抵偿这三万，怕她细数家里的艰难，拿亲戚关系来说事儿。
钟馨等了很久，等来了回复：“三万？你不是说这镯子不值钱吗？人家主动赔，你都不要。怎么到我这儿忽然就值三万了？钟馨，以前我听人说穷人好欺负，我还不信，可你今天真的叫我大开眼界。”
感觉自尊遭到践踏的柳芳，怼了钟馨还不解气，又给好几个亲戚长辈打电话说了这件事。
有断章取义的聊天截图为证，钟馨人设崩塌成渣。好几个长辈打来电话替表姐说话，有个长辈直接倚老卖老，质问钟馨：“你条件那么好，怎么能让你表姐赔呢？”
钟馨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怒怼回去：“条件好怎么了？条件好就该吃亏吗？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该赔就得赔！”
“那你怎么不让你同事赔呢？你一开始以为是同事的孩子摔的，你还说镯子不值钱……”
“那是我领导！”
“哦！领导就不用赔啊！领导比表姐重要？怪不得你表姐这么伤心。人家好心好意买了东西去看你，你光顾着巴结人了，钟馨啊……”老人语重心长道，“做人不能捧高踩低，更不能忘本，不然你再有本事谁又看得起……”
要不是对方年长自己几十岁，钟馨真想骂一句“去你妈的”。她气得浑身发抖，眼冒金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东西被损坏了，她却没有索赔的自由。她要柳芳赔，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让李经理赔，同样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为了自己的利益，针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措施，怎么就惹了众怒，成了一个为富不仁、狼心狗肺的恶人？
明明利益受损的是她，她对关乎自己前途和饭碗的领导低眉顺眼、卑躬屈膝，对跟自己没有任何利益往来、同时也懒得浪费心神维护关系的亲戚，进行冷处理，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为什么会人人喊打，骂她，鄙视她呢？难道真是她人品恶劣，比所有的人更势利更小人吗？
钟馨挂掉电话失声痛哭，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憋屈无语过。边哭，边在心里盘算，到底要不要和柳芳斗到底，反正，她手里有视频，有购物小票，如果打官司，柳芳是输定了。
6
那一头，柳芳收到了无数安慰和支持，心里好受多了。
三万，呵！她怎么不说三十万！以他们家的条件，买个三十万的镯子也符合她的身份不是？
柳芳嗤之以鼻，她擦干眼泪，为着自己一次次的热脸贴人冷屁股感到后悔和羞耻！想想以前去钟馨家拎的东西，花的钱，心疼不已。
“真是喂了狗了！”她恨恨地骂道。
最后一个打来电话的是柳芳的堂妹，然而柳芳盯着闪烁了半晌的手机屏幕，迟迟没有接。
丈夫说：“你接呗！估计也是来问这事儿的。说起来他们对咱也还不错，回回去省城，她都叫咱去她家坐坐。可咱们一次都没去过。”
“去什么去？”柳芳莫名烦躁，“他们家到现在还租房子住，听我二叔说，去年他们还问我大伯家借了钱。”
她顿了顿，叹道：，“都是住在省城的人，怎么他们家跟钟馨家差别那么大。钟馨他们家这几年又换房又换车的，孩子上的是市里最好的幼儿园，还请过保姆。她家呢，到现在还租的房子！现在越混越差，连面包车都卖了……”
“也是。”丈夫点头：“别说你不想去，我也懒得搭理他们。”
其实这次他们去市里，堂妹闻言打了好几个电话叫柳芳一家子去她家吃饭。她在食品厂做事，说厂里发了好几箱吃的，她特地留了两箱最好的，想让柳芳带回去给孩子吃。
“谁想吃她的零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万一以后问我借钱，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为了这两箱吃的，我犯得着么？咱们跟他们有什么瓜皮好啃的？”
就这么着，柳芳找了个借口推了，随后花钱买了东西转道去了钟馨家，不料遭到了那般冷待。
真是世态炎凉！柳芳慨叹，随后划开手机，给她那没脸没皮、追着自己冷屁股贴的穷亲戚，回了条消息：“刚刚在忙，没听到电话。这会儿头有点疼，先睡了。”
眼中带着一抹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