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迪欧|我如此了解你们
原文为巴迪欧2017年在巴黎的亨利四世中学的一次演讲
谢谢你们有这么多人来。我很高兴在这所名校,同这么多与曾经的我十分相似的朋友来对话,尽管我是从路易大帝高中毕业的。我只是提一下亨利四世中学和路易大帝中学的悠久的对立,因为我打断超越这个对立,正如你们可以看到,我正在亨利四世中学讲话。
我喜欢以一些老话做开场白。但是这是很重要的老话,你们绝不能忘记的老话。有些东西总是相当平常,相当老旧,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这些话被忘记了,遗忘破坏了那些最奥妙或最根本的思想。那么,因为我们要谈谈大他者,我想从关于“同一”(Même)的老话开始。事实上,我要从一个基本的唯物主义的定义开始,从我们所有人都是这种有着清楚界定的动物物种的成员,即人类物种的定义开始。这是一个非常晚近的物种,实际上,从我们这个微小而孱弱的行星的整个生命发展史来看,人类物种顶多也只存在了20万年,然而地球上的生物已经存在了上亿年了。
这个新近物种的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
你们知道,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物种的生物学标准,雌雄交配并能繁衍后代。现在,无论肤色,无论来自于何方,无论身材高矮、观念如何或者有着什么样的社会组织模式,显然人类物种的交配行为始终在发生着。这是第一点。
此外——这是第二点——人类的寿命,另一个物质性标准,似乎人类无法超越130岁的年龄。你们都知道这一点。但已经可以让我们做两点评价,我相信,这些评价非常简单,非常基本。
第一个评价是人类物种,人类动物在宇宙中的经历实际上非常短暂。这一点很难想象,因为对我们来说,20万年已经让我们摸不清头脑了,尤其是与我们只有短短一百多年的寿命相比,更是如此,我们个人无法超越这个寿命。然而,我们必须记住这个老话:与整个生命发展史相比,智人(Homo sapiens,即我们以相当自命不凡的态度称呼我们自己的物种名称)物种非常短暂,这是独一无二的经历。因此,可以认为,我们只是刚刚开始,或许只是这个独一无二经历的开端。我们要确立一个时间范围,可以谈论和思考人类集体的发展。例如,至少从我们的标准来看,恐龙没有什么吸引力,但与我们物种存在的时间相比,恐龙存在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个时间范围的尺度不是几千年,而是上亿年。我们所知的人类是否可以将自己想象为一种刚刚开端的物种呢?这是什么东西的开端?这就是我们要去探索的问题。
第二个评价是,存在着一个无法否定的物质层面,一个生物学本质——物种的繁殖、性交、降生——在这个基础上,或多或少能证明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一样,或许,我们就是在这个层次上一样。但我们在这个层次上生存着,并在物质上得到确定。那么还有死亡的问题,死亡或多或少会发生在一个时间尺度之内。
那么,可以放心大胆地认为,人类有着同一性。最后,我们千万不要忘记人类的同一性,我说的是千万不要,尽管人类有着大量的差异——我们还要说这一点——对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性别、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历史使命等等,都会产生千差万别。然而,人类同一性是建立在一个无法否认的基础上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基本同一性的问题无论是否可以在象征层次、社会组织层次、同一性和他异性之间的关系层次上再现出来或可以再现出来,都必须认为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因为基本同一性是既定事实。
总而言之,我们要清楚地思考大他者,我们也必须清楚地说明同一性。
我加上第三点。可以证明,人类知识能力也相当有可能是一种恒定的能力。当然,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次基本的革命,在我看来,实际上只有一次,在整个人类动物发展史上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革命:新石器时代的革命。在相当短的一段时期里,也就是说在几百年时间里,人类发明了稳定的农业,开始在陶罐里贮藏谷物,然而出现了剩余的食物,然而由于食物剩余产生了人类阶级的存在,一些人不再直接涉足生产劳动,然而出现了国家,由金属武器拱卫的国家,然而,也出现了书写,书写最初用来统计牲口般的生产者,并向他们课税。在这种情况下,极大地激发了各种各样技术的保留、传播和发展。
与一千年前的这个变化相比,其他变化实际上在时间长河中就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仍然处在那个时期确立起来的时间范围之内。这包含了慵懒的统治阶级、极权主义国家、职业军队、国家间的战争,所有这些都遥遥领先于那一小群狩猎-采集者的群体,他们之前代表着人类。我们仍然处在这个时间范围里。我们还是新石器时代的人。
不过,这场革命不意味着我们在智力水平上已经优于新石器时代之前的人。我们要记住在肖维洞穴上的岩画,人们都听说过那个岩画,这些岩画出现在三万年前,那个时期人类还处在狩猎-采集群体时期,远远早于新石器时代的革命。这些岩画的存在证明了人类动物的反思、沉思和观念华的能力,还有他们的技术能力,已经基本上与今天的我们差不多了。
那么,人类同一性不仅是生物学和物质层面上的同一性,在整个发展过程中,也必须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也是知识能力上的同一性。这个基本整体,即生物学和精神上的同一性,成为那些认为人类不是同一的,那些认为人类要区分为若干不同的亚种的理论,即所谓的若干“种族的理论最重要的障碍。你们知道,种族主义恐吓着并禁绝着优等种族和劣等种族之间的性关系、更不用说通婚了,优劣种族的区分代表着某些人总是想在人类整体上区分出不同的亚种族来。他们颁布了一些可怕的法律,让黑人不要接近白人妇女,或者不让犹太人接近“雅利安人”妇女。在种族主义各种流派的历史上这些明目张胆的胡说,都试图否定这个证据,即否定人类的基本共同体,此外,这也波及到其他一些差异,如社会差异。众所周知,统治阶级的女性基本上不会嫁给一个工人阶级的男性,甚至不会与之发生性关系,更不用说生个孩子了。主人不会与努力生育后代,等等。换句话说,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说人类是一个共同体,会被等于社会的耻辱。
如果我们认为人类共同体可以反对所有形式的种族主义和隔离,包括种族隔离、民族隔离、宗教隔离、或社会隔离(也就是说,以阶级为基础的隔离),那么他异性问题,即大他者问题会是什么?如果我们认为人类物种的基本存在没有太大差异,那么一般意义上的大他者是什么?如果我们承认人类的基本统一的原则,那么我们何以在保留同一性原则的基础上来谈大他者的存在?
你们知道,在我们世界上的许多地方,许多地区,还认为女人、某些群体、某些国家、某些宗教、或者某种特殊的习俗地位还十分低下。还有一些地方,包括我们这里,我不得不说,人们倾向于认为自己拥有更高级的文明,认为他们就是地球的中流砥柱,认为我们政府所谓的“民主”制度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的制度,不仅现在如此,而且永远如此。
顺便说一句,眼下的总统选举的惨淡景象,在这个方面,会将我们钉在耻辱柱上,难道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或许今天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统治性的社会组织的问题——事实上,之所以它是统治性的,是因为他接管了整个人类发展历程,即整个全球空间。
这个组织就是“资本主义”——它的正式名称——它在人类共同体的内部,创造出无数的不平等,即他异性的怪异形式,而资本主义也可以很好地掌握人类共同体。在这个方面,有很多我重复谈过多次的熟悉的统计数据,因为我们需要了解这些数据。实施上,总结起来一句话:今天,一小撮全球寡头实际上了剥夺了数十亿人的生存机会,强迫人们在世界上寻找工作岗位,来养家糊口,等等。
那么,人类仅仅是历史存在的开端,与之紧密相关。我的意思是说,从社会关系角度来看,从实践上的人性来看,从真正的人性来看,这个统治性的组织非常脆弱。仍然处在新石器时代的人意味着尚不存在这样的情况,即从生产、创造、组织角度来看,人类无论如何都还没有以他们是基本共同体为基础来生活。或许人类的历史存在已经涉及到试验和产生某种集体生存模式,依赖于基本共同体来生活。或许我们正处在这个计划的试错法和尝试性的阶段上。
萨特曾经说过,如果人们不能达到共产主义——即是说,回到这个词最清白的用法上——那么,在人类死绝之后,可以说,人类的存在如同蝼蚁一般。很容易理解他在说什么。我们知道蝼蚁的集体等级制体系是一种专制的组织模式,所以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从人类需要且有可能生产一种配得上他们基本共同体的社会组织,即生产出一种将自己有意识地看成一种统一的物种的观念出发来研究人类历史,那么,所有这种尝试的失败都会将人还原为其他的动物形象,成为仍然在为生存而斗争,诸个体间彼此斗争,适者生存的动物形象。
我来换个说法。十分清楚,需要的是:在现在的几个世纪里,在我们不能理解的时间范围之上,必须要有继新石器时代革命之后的第二次革命。在级数上,这次革命可以与新石器时代的革命相媲美,它将以人类的内在组织的恰当秩序恢复人类的基本共同体。新石器时代革命赋予了人类史无前例的交往和生存途径,还有各种冲突和认识,但是它并没有消除不平等、等级制、暴力和权力的形象——离此差得很远,在某种程度上情况还恶化了——这些东西都在史无前例的时间范围内增长起来。第二次革命(我在这里界定得十分宽泛,也就是说,我谈的是前政治的层次)将会实现人类共同体,即一个无法否定的共同体,重新让人类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类共同体不再是一个事实,将会成为一个规范,因为人类必须肯定并获得他们自己的人性,而不是在差异、不平等、各种各样的碎片化的形象(民族、宗教、语言等等)中生产出人类。第二次革命终将消灭——实际上的罪恶——人类共同体范围内的财富和生活方式的不平等。
可以说1792-1794年的法国大革命曾经就试图在各种名义下,去获得真正的平等,如“民主”、“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也可以认为,当下资本主义寡头的暂时胜利,代表着这些尝试的失败,但我们可以认为失败是暂时性的,当然如果从人类共同体的角度来看,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像这样的问题,不可能由下一次选举来解决(事实上,没有什么能解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最终这仅仅代表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Nous avons échoué, alors continuons le combat)。
事实仍是如此,与其他的物种一样,人类是由个体组成的。所以,(也就是说)在微观范围内,大他者的问题,甚至该问题的某种绝对值,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一方面,存在着在生物学和历史过程中的整个人类的共同体,另一方面,在微观上的个体组成了人类,我们通常会说,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着我,即我自己的同一性,还有其他人,其他人属于大他者的范畴。当然,兰波说过:“我就是他人”,我们会明白,在某种意义上,真的是这样。不过,我们必须注意,一开始,我们只能在性、婚姻、家庭、政治、语言、意识形态的习俗中生活,在各个地方,这些习俗迥异。我会死去,但其他人会活下来。我感到快乐,但其他人正在经受磨难,反之亦然。毫无疑问,我不断地体会了我与他人之间的相似性,但我与他们不同,这意味着我不可避免地会经历我自己的独特性。
你们知道,即便在生物学上,基因图谱确保了我们的独特性,然而,在这个层面上也有很多同一性——它们都非常丰富——可以在我的DNA编码上证明,即便差异很微小,与任何其他人相比,我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情况仍是如此。
所以,对于自我的独一无二性,对于人类动物和其他物种的关系,我们现在需要考察四个不同的文本:一个是维克多·雨果的文本,一个是萨特的,一个是拉康的,还有一个是黑格尔的。这条道路将引领我们从肯定的同一性走向辩证化的大他者。
我从雨果开始,因为他可以让我很顺利第回到我开始提及的人类共同体的概念。这个文本非常有名,即就是他的《静观集》(Contemplations)的序言。我敢肯定你们大家都很熟悉这个文本,我来读一段给你们听:
我们没有人有资格拥有全部属于自己的生命。我的生命是你的,你的生命是我的, 你过着我过着的生活,命运是一样的。照个镜子,看看里面的你自己。人们有时候抱怨说着“我”的作者。他们叫道:“向我们说话,谈谈我们”。啊!当我对你们说我自己的时候,我也就是对你们说你们自己。你们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啊,你们这群傻瓜,认为那是我而不是你们!
在这里,雨果用他那精妙绝伦的笔法,激发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人类命运共同体实际上就是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说诗人,和生物学家或科学家不同,通过他们独特的语言棱镜看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生活的深刻的同一性,尽管还存在各自生活上的个体特殊性差异,但仍然存在着恒定的同一性。这就是大他者的情同此心的角度,我们知道,在所有人类的生命中,我们都用我们自己的生命看到了这种深刻的同一性,在微观层面上,这种同一性反映出作为整体的人类总体同一性——或者我们可以说,类性。最终,正如雨果所说,人类生命在根本上与作为整体的人类命运没有太大差别,因为我们可以通过某种直接的感觉,明白在他者的生命和我自己的生命中有着共同的冲动,尽管彼此在细节上有诸多不同。
这里的主要词汇是“生命”。在何种意义上,可以说生命——个体随着时间而生成——界定了个体的独特性?这就是雨果的根本假设:所谓的生命,个体的生命,就是奠基于某种发生的事物上的,如作为整体的人类历程,它在自然中是类性的。实际上,不可能在其中做出根本区分。在这里,一切都关联于对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可以认为个体可以还原为他们的生命?这是个怪异的问题,但雨果隐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我们可以,我们必须是”。个体就是他们的生命所完全涵盖的东西——他们的生命,换句话说,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之所是,已经他们所梦想的东西。
我想某些东西可以用来反对这个看法。可以反对说,个体实际的生命可能不会是这样的,即因为外在原因,他们并不能获得他们所能得到的任何东西。换句话说,外部的相异性将个体与他们真实能做到的事情区别开来,那些东西并不会实际地出现在他的生命过程之中。我们可以说,一个个体显然是一个生命,但个体的生命并不必然是其内在存在,即个体的真实潜能的实现。在某些方面,个体将自己的生命同他们的生命本身区分开来。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简单地说:我在大他者那里认识到它与我类似,因为他们有着我并不充分拥有,但同样的生命。因为可以认为,个体是无限量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并未完全实现,其中由于外在原因,如社会关系、不平等等等,绝大多数可能性不可能实现。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从个体定义中抹除这些不可能实现的内在可能性呢?难道这不是对他们真正存在的伤害吗?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最后,可以称之为大他者的人文主义理论——这显然是维克多·雨果的理论——有一个局限:我们知道,通过生命的中介,我们可以与物种基本共同体相关联,这种观念归功于某种移情或生命的成人。我个人认为,“生命”是一个太宽泛的词,太近似于与个体相对立的纯粹物种的规定。谈到“生命”,这是一个太大的框架,无法保留个体独特性的具体差异,尤其是因为,处于外在原因,这些差异可以还原为未被实现的潜能。我在这里要做一个结论,当谈起人类生活的平等的成就时,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考察一下是什么从外部让人们的生活变得羸弱不堪。从外部来看,仅仅从生命范畴无法解决其羸弱的问题。相反,它所面对的是保留生命,或者生命资源的问题。对于第一个文本,雨果的文本,就谈这么多。
第二个是拉康的一个句子,以他特有的玄妙莫测的风格说出句子:“所有的欲望都是大他者的欲望”。“大他者”可以用大写的A来表示。
这一次,你们可以看到这一点是如何与我之前的评论关联起来的,通过他们的欲望来触及个体,而最准确的词就是“生命”。“生命”一词显然是一个总体化的词汇,而“欲望”则暗示着一个向外投射的独特性。所有的欲望事实上都是对某物的欲望,这种欲望,拉康称之为对对象的欲望,他用小写的a来代表“小他者”。借助欲望,我们并不是通过人们生命的客观变化,而是他们向外在世界投射的形象,尤其是向大他者的投射(无论成功与否)来理解个体。这就是拉康的话首先要说的东西:所有的欲望都是大他者的(de)欲望。所以,在虚幻、不实存的(inexistant)、幻想的形式下,个体的差异包含了世界的多样性,他者的多样性,以及想象等等,这些东西都欲望的对象。
你们会看到,在这个方面,相异性超越了个体性,与此同时,也构成了个体性。因为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在构成主体性的时候,大他者不可或缺。所以,它们不再仅仅看为一种客观资源。这个句子的巧妙之处就在于法国介词de的含混性,因为“他者的欲望”(desir de l'autre)也可以代表其他个体的欲望。“所有的欲望都是大他者的欲望”可以代表着:所有的欲望都是他者的欲望,也就是说,最终,所有欲望都是他者欲望的欲望。其他亦是如此。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从与他者的关系来看,欲望都被视为是欲望的欲望。毕竟,这是一个感受欲望的共同经验,说深一点,这就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去获得他者欲望的欲望。这样,我们在这里看到,在主体本身最核心地地方,主体的构成依赖于他者,这种依赖不仅仅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同一性对他者的依赖,不仅仅是从其来源,或可能性,或社会关系等等上来说的,而且在最深刻的层次上,也是从欲望上来说的。在他们自己欲望的中介下,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与他者相联系了。如果我们的欲望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例如,这样的情况已经多次出现,如果我的欲望是他者欲望我的欲望,那么我的欲望在于客观化(objectiver)他者的欲望,因为我将他者欲望当作我自己欲望的对象。所以,他者的主观形象是由我的欲望构建成为一个对象,也恰恰由于作为我欲望的对象,并不确定作为个体的他者会接受我对他的客观化,因为对他们来说,对他者来说,他们的欲望实际上也是主观的。这样,将欲望的主体性建构成为一个对象,或许可以体现为一种无法接受的客观化。最后,在拉康的句子里表达的是,他者实际上变成欲望的核心奥秘,因为他们总是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对我的欲望负责。从他者欲望的角度来看,必须要道出对我的欲望负责的某物。
这就是相异性的主观内在化的过程。相异性,外在于个体,不再是一个外部的或限制的关系,不再是屈从或差异,相反,他者变成了主体本身的奥秘,这恰恰是因为他们就是欲望的奥秘,欲望总是需要一个回应。
我们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主要的观点,这就是从相异性角度提出的个体问题,显然这也是同一性的问题,除非同一性本身在之内就包含了他者。换句话说,没有相异性,就没有同一性。我们从中学到的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它总是一个幻想,有时候甚至是罪恶的幻想,认为可以存在没有相异性的同一性。消除相异性会导致——实际上历史上已经导致了——血腥屠戮,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不理解所有的欲望都是他者的欲望,他者内在与我自己的欲望之中,那么我们就会认为他者是外在的,是一个我欲望永远拒绝的边界,所以我就要摧毁他们。从我们的出发点来看,这意味着,对于在共同体中,在主观内在性层次上思考的人类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理解他者只是主体自己的一个印象,而不是某种可以还原为他们欲望对象的东西,或者提供的服务,或者一个纯粹对话性的外部。很明显,精神分析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这一点,这就是精神分析的最基本的贡献。它进一步说明了主体的象征构成如何让他者成为其构成的内部范畴,任何想将相异性和驱逐出去,并彻底清洗主体的企图都会导致犯罪或自杀行为。
第三个文本,萨特,从中可以得出一个否定性的结果。最终会认为他者存在于我之内,他者的存在导致了内在的强制,这事实上是对所有人性的诅咒。这段话实际上摘自于《禁闭》(Huis clos)的结尾,这是萨特的一部戏剧,非常有名。我来给你们一点点背景。三个人,两个女士,一位男士,锁在一间屋子里。男士离开一位女士,找另一位女士,情节非常俗套,但这个场景中的俗套情节形成了一个循环,无路可逃,男士无法决定,对他来说,谁是真正的他者,一位女士嫉妒心很强,因为她认为另一位女士实际上就是男性主体内在构成中的最根本的他者,而另一位女士对前一位女士的嫉妒心感到愤怒,如此等等。这样就创造出一个无尽的循环。过了一会儿,三个人物都意识到这个循环是永恒的,他们在地狱里,一个永恒的地狱。我给你们读读结尾。男主角说道:
我跟您讲,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他们早就预料到我会站在这壁炉前,用手抚摩着青铜像,所有这些眼光都落到我身上,所有这些眼光全都在吞噬我……(突然转身)哈,你们只有两个人?我还以为你们人很多呢?(笑)那么,地狱原来就是这个样。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提起地狱,你们便会想到硫磺、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
你们看,对萨特来说,他人出现在意识构成里面。我们在这里也要面对他者问题的内在化,但是用一种内在的,基本的方式。这就是所谓的“为他”(pour-autrui)。所有的意识一方面被界定为自为存在,反思性的存在。我们在萨特最重要的哲学书里可以读到这样的话:“意识是这样一种存在,它在它的存在中关心的就是它自己的存在”[②]。这样,意识是反思性的自我实现。但另一方面,它也是纯粹意向性,与外在于它的东西建立直接关系。完整的句子是这样:“意识是这样一种存在,只要这个存在暗指着一个异于其自身的存在,它在它的存在重关心的就是它自己的存在”。顺便数一下,要注意,这句话里使用非常多的“存在”一词指的是专属于意识的存在,萨特十分正确地指出,这实际上就是虚无。意识,在徒劳地寻求自己的存在中,在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存在中穷竭了自身,它意识到在它真正的运行中,它无法发现的它自己的存在,就是虚无。而萨特对自由的定义就是虚无化的操作。
无论如何,对萨特来说,我与他人的关系是最基本的关系。尤其是意识的存在关系到自身之外的其他意识存在,那么与其他意识的关系,一直就是意识存在的根本。在涉及同他人关系的时候,有两个主要选项。一方面,我的欲望是对他者的客体化,将他人作为一个对象,将他们的主观层面还原为一个对象,通过这个对象,我将我自己理解为自由的。我们为什么要通过这种经验来将自己理解为自由的?因为一切并不自由的东西必须在他者那里有所投射。我让他者承担起奴隶的命运,因为我这样做,我就是拥有自由的人,这就是我的自由,也只有我有这种自由。在存在论意义上,在广义上,萨特称这种人为虐待狂(sadisme)。另一方面,我的欲望就是将我们自己变成他者的对象,而我的自由也取决于他者的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自由将我自己贬低并妨碍着他人的自由。其目标是迫使他人以这样的方式来行动,即我仅仅是他们的对象,实际上,我自由地操纵地他人,让他们产生在他们自由里奴役着我的幻象。这就是受虐狂(masochisme)。
实际上,在这个时期的萨特这里(后来,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想法),这个版本下的与他人的关系,非常容易理解与他人关系的两个选项,即虐待狂和受虐狂。这就是自由的两个可能的位置。要么通过将意识变成纯粹的虚无状态,将自在存在从我自己当中驱逐出去,将其献祭于他者,我实现了我的自由。或者相反,我通过我自由地变成一个纯粹对象,一个自在的幻象,介入到他者的虚无当中。
问题在于,这两个选项之间或许完全没有关联,或许如果他者或他人并不像我一样玩同样的游戏,意识主体将陷入困境。游戏的复杂性对他者形象的冲击就是戏剧中提到的“地狱”,因为这些游戏没有最终的答案。唯有当他者回应我们的需求时,自由才能存在,但因为这也是与他人的关系问题,他们也不可能作为自由主体性而存在,除非我回应他们的需求。如果我与他人之间的需求有所重合,那么就会出现萨特所谓的旋转门(tourniquet)。归根结蒂,与他者的关系通常称为了出路。你们所有人都经历过争论,但如果你们走近些看看那些争论,它们通常都是旋转门,情侣的争吵尤为如此。每一个人都试图将指责施加在对方身上的东西,通常就是旋转门。当然,由于你们每个人都深陷其中,你们只能在其中永远打转转,直到你们可以说:我们从来没有互相理解过。当然,反之亦然。所以,萨特所谓的主观的地狱,有点像笼子里的动物,它在旋转门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在旋转门里,与他人的两种关系,即虐待狂和受虐狂可以不断地颠倒互换。自由本身创造了与他人关系的旋转门,因为这就是存在的命运。
这样,我们已经陷入了某种困境,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人本主义的同情遇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内在性为自己隐藏了这样的能力,而在生命中该能力也不一定十分明显。不过,在我们刚刚谈的问题里,对他人的依赖反而是一个极端,与此同时,它也产生了难以生存或毫无想的形象,一种永远在旋转门里打转转的形象。
要走出困境,我们就需要回到黑格尔所提出问题的原初形式。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历史问题,在哲学史上,长期以来,他者的问题,将他者作为另一个主体,作为另一个心灵,另一个意识,另一个人的形象,从来没有获得像后来那么高的地位。这或许是因为主体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仅限于灵魂的实体理论,其效果是,在经典形而上学里,存在着一种倾向,为了将主体性,将其内在性客观化,而掩盖了其依赖性或外在化。这大概就是“灵魂”一词的意思。个体在根本上就是一个灵魂。但在形而上学上,灵魂是以复杂方式与身体相关的实体,或者说它是身体的一种形式,甚至是更为复杂的身体形式。所有这些学说都没有胃他者辩证法的探索留下任何位置。
可以认为,在柏拉图的《智者篇》中有一个非常棒的他者辩证法,但这是一个本体论范畴的理论,而不是他者的理论。在柏拉图那里,与巴门尼德不同,大他者理论需要一个非存在的形象,让大他者不同于同一性。但这种理论并没有直接应用于人类关系,用于思考他者。
重要的是要承认,在18世纪,他者问题才在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上成为一个问题。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概括了这个问题,但其我不认为其概括方式十分清楚,只能算是很基础的概括。这就是著名的主奴辩证法。
对主奴辩证法的完整分析需要一整堂课,尽管如此,我认为你们已经很熟悉主奴辩证法了。我只想引述一个最重要的句子,并对之做简要评述。这个句子就是:“一旦自在和自为为了另一个自我意识而存在,那么自我意识自在自为地存在着”。实际上,黑格尔给出了一个更早的肯定性的萨特的旋转门的版本,顺便说一下,萨特直接受到黑格尔的影响。这就是我要强调的东西。黑格尔的版本可以完全等同于萨特的版本,因为黑格尔的版本是一个更复杂的过程,不是简单的结构形象。对于黑格尔来说,一个人的意识同另一个人的意识的关系不是结构性的,不像虐待狂和受虐狂的旋转门一样,这是一个过程,或者你们几乎可以说,这是一个故事。
对于黑格尔来说,意识一方面就是一个而存在,即自在,另一方面,它是一个反思,即自为。显然这是意识二分的经典命题,因为意识可以被理解为某种自在存在的东西,但与此同时,也可以将自身看成为一种反思性的存在,看成自为的自在。然而,为了成为反思性存在,它就像综合它的客观存在,即为了将自己视为自在和自为,就需要另一个意识来反映这个反思,作为另一个意识的存在的根基。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用非常简单的话来说,这意味着个体不仅仅是一个对象,而且也是一个意识,即一个反思,如果他们是自为的,如果他们同自身的关系是一个思考的内在性,那么对于他们来说,为了完全认识他们自己,就需要另一个意识,来反映出这个反思,将其作为他们存在的基础。换句话说,只有在两个意识相遇的时候,每一个意识才能构成为一个意识。
显然,与他者的相遇绝对是十分重要的。如果不与他者相遇,意识的反思层面就会沦为自在存在的惰性部分。能激活意识的东西,能让意识向自身展现出自身之所是东西,就是另一个意识把握这个意识,让其参与了他者的存在之中。
与此同时,将反思性作为来自于他者的客观对象,这个判断或许且通常是所有判断的判断,包括否定的判断。例如,你遇到某个你认识的人,你说(这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啊,那家伙自视甚高!”你在干什么?首先,你在说,他是自在的,因为他可以被界定为你的看法,但他也是自为的,因为他对自己有很不错的看法。你固化了他,你将他构成为一个作为客观存在和反思存在综合的个体。这就是黑格尔用他自己的话说得非常简单的东西。但很明显,每个人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者相关,没一人都期望他人将他们人视为一个反思性的客观性:尤其是我期望他人,认为我就是我认为的我。因为每一个人都期望获得他人的承认,那么就会有冲突。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的为承认而斗争。为承认而斗争的辩证法,成为了个体将自己构成为自我意识的完整图示,个体渴望获得他人的完全承认。黑格尔解释说,这个斗争会有一个赢家,这个赢家会让他人以各种方式为其工作: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辩证法被称为主奴辩证法。或许应该翻译为“支配”和“服从”的辩证法。像“主人”“奴隶”这样的词汇不能从字面上来理解。他人可以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来为你们服务,但这并不代表他人会为你们耕地,为你们种麦子。他者肯为你工作,是因为你要求了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承认,在这个方面,你也将承认施加于他们身上,因为你并不必需承认他们。这就是任何人都会有的经验,所以实际上借助承认的形象,有多种方式来服务于某人。这可以是主观的工作,依赖性的工作,等等。
如果我们先将之放在一边,我们有了简陋的萨特图示,因为萨特图示说:赢得承认斗争的人是虐待狂,而没有满足于被承认的人是受虐狂。但这部完全是黑格尔的说法,他说劳动的人实际上是真正的赢家。实际上,维持其地位的劳动的人必须生产创造,而所有其他人所做的,就是轻松地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接受敬仰和承认。黑格尔甚至更推进了一步,因为他解释说——但是,我在这里只能对这些精彩绝伦的段落给出最简要的评述——实际上,当奴隶的人,为主人工作,恰恰是他创造了新的思想。而那个试图在没有得到承认的困境中求生存的人,会创造出一种新文化。这就是黑格尔的原话。所以在黑格尔看来,知识创造力是奴隶的能力,主人从他那里寻求的最终是错误的承认,因为最终会产生影响的,最终被所有人承认的,只能是那些被奴役的人的劳动成果。
一旦我们理解从事劳动、生产、创造的人,在他者的背景下,借助它的生产创造能力,成为了他的主人的主人,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原初的描述。我们了解到,他者内在于所有的同一性,这意味着我就是我自己,因为我是他者的他者,而对他者来说,我就是我自己。这里没有绕圈圈,这就是自由的真正基础。这就是黑格尔的意思:自由的人不是主人。归根到底,自由的人是奴隶,因为自由就是从自己的情境中创造出某种东西,而不是在错误的永恒幻觉之上坐吃山空。
唯有当我承认他者的自由,我才是自由的,这就是自由的基础。但他者也是友爱的基础,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他者的他者,所以我们彼此在一起。友爱是一种在同一性内承认他者的方法。这就是友爱:在同一性之内,在我们所处的共同体之内,要承认还有他者存在。显然,他这就是平等的基础。我认为没有一个人比我自己更像他者,所以我其他人不会比我更缺少人性。所以,自由、平等、博爱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说他者在所有同一性之内,最终也是说人类是一个整体的不同方式而已,新革命的目标就是让我们走出新石器时代,让所有人都达到最根本,最原初共同体的集体性组织,那么这个计划最关键的基础就在于他者的内在性,而不是外在性。于是,他者就是肯定性存在的试金石,它实际上肯定了并获得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这就是为什么他者——外国人、游牧的无产阶级、难民——就是所有政治的最主要的范畴,即所有政治都要走向第二次革命。这种政治是特殊形式下的他者范畴的动态化。借助他者,我们的共同性具体实现为共产主义。他者,这样,由于新石器时代之后的革命,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终将在历史上出现。人类是在这个原则基础上组织起来的,即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作为同样的人被承认,在每个人那里,对任何他人如同对我自己一样,人们必须在任何地方共享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共同的东西。新石器时代革命创造了我们今天仍然所是的人类,创造了有本事且十分勤劳,主宰自然且无所不在,但同时充满了不平等和残酷。新石器时代之后的第二次革命,即共产主义革命将会到来,且必须到来。
[①]这句话的法文直译应为:“我们已经失败了,但我们需要继续战斗”,个人觉得孙中山的这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更能表达巴迪欧所需要表达的意思,故在此借用孙先生的这句名言来翻译——中译注。
[②]中译借用了陈宣良先生翻译的萨特《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1页。
[③]Tourniquet在这里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代表出路的旋转门,也可以指如果发现不了这个是一个旋转门,主体只能在旋转门里打转转。所有tourniquet既代表出路,也代表无法逃脱旋转门,这里虽然把这次翻译为旋转门,但要注意,这里也代表着旋转门就是出路——中译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