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没有给人留下多少反抗的余地
那天早上,女友电话告知,面试又失败了。我正在一家书店里,翻阅鲁迅的《野草》,心中顿时有些空落。书店里很安静,放着优美的轻音乐。《野草》我已看过多遍,再次翻阅,并没有看内容,只是浏览里面的插图。学界把《野草》定为散文,我却是当成诗歌来看的。一直被神化成“投枪”的鲁迅,在这些短小而又诡异的篇章中,赤裸出了他那颗血色的灵魂。
没多久,女友也过来了。她面试的公司,在这家书店对面。我们商量着该去哪儿。偌大的城市,该去哪儿呢?这是最让我们头疼的问题。为了找工作,每天四处奔波,脚痛倒无所谓,恼火的是,走着走着就饿了,饿了不知该去哪儿吃东西。这个城市太过发达,餐馆酒店随处都是,饿着肚子的我们,却不知道上哪儿去吃饭。好不容易找到廉价的饭馆,早就饿昏了头。
一天下来,累得浑身疲软,多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该去哪儿呢?眼看天快黑了,望着连绵的高楼,疲惫地走在匆匆的人群中,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处低等旅馆。中心区是不可能有低等旅馆的。越是发达的地方,穷人越是没法活。好在中国的贫富差距还很严重,只需坐一趟公交或是几站地铁,就能从国际大都市回到村镇小街巷。
我们在南浦一家无需出示证件的黑店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并且饱餐了一顿八块的鸡腿饭。我们在大石桥南穿过三个街道,终于在摩托车司机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低等旅馆,狭窄的房间,躺下来休息浑身舒服。我们坐了几十分钟的公交,来到岑村,在岑村破旧的街上买了两本破旧的书,提着两本破旧的书我们四处闲逛,发现住宿根本不成问题,五十块钱的单间宽敞又明亮。每天,我们赶着时间去面试,忍着辘辘饥肠找饭店,然后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四处找旅馆。这样的日子,倒也有一份自由和新鲜。只是眼看着钱一天天花没了,心里有点慌。
该去哪儿呢?商量的结果是,再去人才市场吧。放回《野草》,薄薄的一本,挤在装帧华丽的群书中,显得毫不起眼。走出书店,人群,永远一样的人群,从街道向街道走着的人群,在我们四周来往穿梭。于这匆匆的人群中,我似乎看见一个踽踽的独行者,那落寞的背影,迟缓的步伐,就是鲁迅么?阳光白刺刺的,车声嘈杂,尘埃四处飞扬。我们等来公交,一群人挤得空气窒息。我们走下公交,步履匆匆,在路边小摊买一份牛杂粉,勉强填了肚子,跟随步履匆匆的人群,把自己塞进地铁。地铁载着我们,在城市下面一路狂奔。乘电梯回到地面,我感觉自己刚从地狱出来,像是死了一次。
人才市场门口还是有那么多求职者,好像从来不会减少,疲惫而迷茫的表情,盯着悬挂的广告布。前几天新闻报道,广东省今年应届生的签约率只有30%。还有多少像我这等外来的应届生不在计数之列?迫于就业压力,国家已经出台政策,凡是就业率达不到60%的专业,将被关闭。大学还是连年扩招,按去年的官方数据,招生率已攀升75%。这些精确的数据背后,意味着太多的东西。对我而言,就是找了大半个月,也找不到一份勉强合意的工作。女友说,越面试她越有信心。对于工作,虽然没找到,我倒也是越找心里越踏实。
挤进人才市场,转了几圈。这些公司企业几乎全是面向理工科的,针对文科生的很少。文案策划之类统统要经验,一般不考虑应届生。销售的门槛最低,又不愿进去。明知转来转去也没什么结果,还是忍不住把自己转得脚酸腿痛。招聘会三点结束,两点多我们就出来了。该去哪儿呢?购书中心就在对面,去看书吧。
我们直奔购书中心三楼。早就打定主意不买,我还是忍不住跑去看了看西川刚刚出版的诗集《够一梦》。可惜书用塑料纸封住,无从翻阅。这里不愧为购书中心,藏书量相当可观,尤其是诗歌的种类也颇为丰富。只不过,当我翻开国人的诗歌,竟是那么强烈的感到,这些装帧精致不乏溢美之词的东西,是多么浪费纸张。在大多数诗人笔下,诗歌完全沦为了分行的大白话,我既没读到文学性,更没读到反文学性,连表达本身,都毫无新奇之处。有人主张——让诗歌回到渺小中来。诗歌终于渺小成了鸡毛蒜皮。
我不觉又想起了鲁迅的《野草》。他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人民成了这个国家真正意义上的“野草”,“委弃在地面上”。这些“野草”,他们要生存下去,同样“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再看如今某些创作者的作品,总感觉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中国。从中国文学走到外国文学,放下《彼何人斯》,拿起《曼德尔施塔姆诗选集》,那份轻与重,我掂量得很分明。
我们今天的诗人,或许并不缺乏曼氏的才气,但绝对缺乏他的勇气。“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在购书中心,我小声朗诵着他的《列宁格勒》,通读他的《沃罗涅日诗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曼德尔施塔姆一生与强权作对,写诗讽刺斯大林,结果是什么呢?现状毫无改变,反而两度入狱,最后惨死狱中,直到80年代才得以平反。
看看天色已晚,还得寻找住处,便离开了购书中心。挤在人群中,我不禁强烈地感到,生活是一个多么强大的东西,从不给任何人留下多少反抗的余地。我惴惴不安地前行,为了一份活命的口粮,在这个城市里东奔西走,终究没个着落。走进地铁站,我还在想,如果鲁迅活在今天,他会写出怎样的作品,会活成什么样子?
2013-3-13 写于广州